“下雨了。”


    雨水順延著四馬青銅車的頂部一直往下滴,如細針般灑落,打在車窗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駕車的侍從技術極好,這般泥濘的道路也可平緩行進,案上的博山爐靜幽幽的點著,給發涼的時節帶來了一絲暖意。


    “廷尉可知原陽之風貌?”


    “公主放心。此地殆全無草木、無山澗溪。平原可觀,無樹木可藏匿。”


    “廷尉可知此地還有另一個名字?”


    李斯頓了頓,拱手道,“請公主賜教。”


    許梔的視線落在爐子的紋路,想了會兒才和李斯說,“原陽此地如廷尉所言。荒寂無人,周遭無樹木。時值大風,便是荒沙遮掩,鬥大的石頭也能被吹得翻滾。若有人想要在大風時節通過,便如風中疾步,如搏赤手。”她頓了頓,“所以它還叫做博浪沙。”


    李斯方才匆匆一掃,嬴荷華還是佩上了秦王所賜的短劍。


    許梔續言,“其實父王讓廷尉隨我一同,我便已經明白父王的意思。我已將印信蓋上,那便箭在弦上,廷尉做了什麽準備難道還要瞞著我?”


    “公主予臣的人馬是多少便是多少。”


    許梔不知道李斯司法已經了解她今天來原陽是想在夜出見張良一麵。


    “可廷尉素來公務繁忙,接見齊國商賈之事何必你親自來?”


    李斯擔憂道:“公主為大王分憂,然已在外奔波多日,而又身體不適,王上如何不憂心。現臣輔於公主左右,也是保護公主的安全。”


    李斯此言無疑側麵說明這是嬴政要他來。


    “廷尉難道不想在滅楚之際留在父王身邊?恐怕您願意分身至於姁嫚此處,除了協助商事,還有其他原因吧。”


    “臣聽大王調遣,無所不辭。”


    “難道至親的性命也在此之中嗎?”


    李斯在聽嬴荷華這樣說,不由得眼神一深。


    許梔不憚把從他們身上學到的心計運用得當。“我既然能給廷尉蓋印,便說明有的東西,我自然能舍出去。”


    李斯將頭一低,“公主給臣以便利,臣明白。”


    許梔笑笑,“廷尉還是不明白我說的是什麽。”


    李斯當然明白。


    嬴荷華自從那次楚巫獻石被治好之後就變了很多。


    “公主。”


    “韓亡已有六年。但時至今日,廷尉不曾想放過任何韓臣。廷尉不想讓他們活的原因,除了秦國還在於自己吧。”


    李斯依舊操持著他的常態。聽到這樣明確的揭露,他一點半點的色變也沒有。


    雨聲終於徹底的落成了鼓點。


    “潁川郡看似處於王綰之下,但實際上廷尉在兩年前就已經總攬潁川郡事務。潁川郡原來的郡監害怕擔責將馮亭與馮安的卷宗給了李賢。至於張平與昌平君之間的往來,廷尉難道不清楚嗎?您為的就是想讓我通曉長平之故。而您在張良出使魏國的時候沒有上書阻撓,後來又放任他在楚國,其實廷尉大概率猜得出來會發生什麽。可您沒有上稟於父王,您這樣做是想利用我徹底除掉張家。”


    李斯平靜的看著嬴荷華,像是在看一個精心雕琢的作品。


    “公主覺得這樣做對臣來說有什麽好處麽?”


    許梔明白,這時候與李斯攤牌危險極大,但這是她唯一的機會,也是唯一能讓張良活下去的辦法。


    她從來都覺得李斯的想法在大多數的時候都是對的。


    但她在徹夜難眠自己的愛情已經死亡的時候,她從張良的身上渾然間看見了一點的光來,秦國不當是遮天蔽日的黑色才能鑄就它的血液。縱然張良不會再成為秦臣,但他的存在,能夠證明著這個世界的秩序完善,自由正常。


    “王用以正國,臣僚以輔國。王上以建成不世之功為無上榮光,將軍以開疆拓土以榮耀。父王和王翦將軍或以成千古之名。而廷尉,你要製規樹典,所以你想要整個秦國都隻有一種聲音,你所信賴的聲音。或許這算不上好處,對廷尉來說卻是寧可身死也要拚盡全力的心願。”


    他直視她的眼睛,仿若一麵明鏡。李斯從未相信到這個世界上除了嬴政還有人這樣了解他的欲望。


    嬴荷華已經將他曾教給她諸多的技巧用得十分好了,這一刻,他竟然從她的身上感受了一種無形之中的威懾。


    李斯絲毫不亂,他總算明白嬴政為什麽屬意於她一個公主來參與國政議事。


    她的眼中好像總能看清楚方向所在。


    但李斯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秦國未來的方向。


    李斯微微笑道,“天下之人皆有汲汲,就如六國之中的貴族。他們眷戀榮光財富,擁有高貴身份,享受著三車六馬,他們已經拋棄了禮樂秩序用於享受,卻不肯承認自己已經身處的時代。公主應該明白張良正是其中的一個,一個不肯忘記過去身份的人,秦國不需要。而秦國需要什麽,公主聰慧自當明白。”


    許梔亦笑道:“廷尉的教誨姁嫚謹記。隻是不知道,您想讓秦國出發的方向是否是父王所願?”


    李斯抬首。


    “公主今日此言,”


    外麵的馬蹄嘈雜聲緩了下來。


    許梔又用了往日的笑容:“我今日的話格外多了。與廷尉說這些話,恐有詞不達意之處,還望廷尉海涵。姁嫚若此題解得不好,往後還要仰仗廷尉在父王與朝臣麵前說些話呢。”


    李斯不免鬆了口氣,反複無常說的大概就是嬴秦之人。而這樣厲害的嬴荷華,也不知天底下有幾人能贏得了她。


    李斯直截了當的告訴嬴荷華,“今日之言臣不會外傳。”


    許梔彎起眼睛,臉上顯出兩隻梨渦,如幼時一樣笑。


    “廷尉這樣,我就覺得很好,不像李監察。”


    之前李斯都覺得沒什麽,而現在如同被拿住了軟處。


    嬴荷華如果滅楚有功。她往後整李賢,那不過是動動手的事情。


    張良,她尚已準備動手。


    一個差點毀掉她自身清譽的人,依嬴荷華自小的性格,她大概不會手下留情。


    ——


    車外的侍女們低著頭,恭敬地在宮殿中穿行,她們穿著統一的翠綠色衣裙,裙擺隨著步伐輕輕搖曳。


    她們的話語聲細如蚊,生怕打擾了主人的靜思。當雨勢漸小,遠處傳來鑼鼓之聲,侍女們加快了步伐。


    男子的目光隨之轉向了門外,他知道,雨停之後,他的計劃也將開始實施。


    他深吸了一口氣,緩緩站起身來,向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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