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將自己作為籌碼而算用至此的人,戰國時候不乏有一個蘇秦。


    在秦人聽到原陽縣令方才那幾聲話後,聲音漸漸嘈雜。


    因為隔得有些遠,他們看不清,而若永安公主並沒有大喊救命之言。他們拿不準主意,萬一要是錯怪了那位張大人可不太好。


    夜色蒼茫,幾欲昏沉。


    “荷華性命貴重,與良舍命,不值當。”


    “若韓係臣族當再無集合之力,大秦於潁川的政治總該清明。”


    時下火光斑駁,血光寒刀一樣不差。


    而上一次她離他這樣近的時候,大抵還是一幕溫言柔情。


    張良下顎碰觸到她黑長的發,他的重量有一些幾乎壓到了她的肩上,他好像隻能這樣才能把她抓得緊一些。


    “荷華一直認為良會集合舊部?”


    許梔手又往前移了移,下方有一半是張良的指節,又有一半是鋒利的刃。


    既然要痛,要流血,那就不能隻讓她一個人承擔這份絕望與疏離。


    她不假思索握了下去。


    大概是心裏的痛苦遠勝過皮肉,兩個人都能挨下去,誰也沒把那把匕首給扔了。


    “你既知道我一直以來的憂慮,又為何三番四次做出讓我懷疑你的事情。”


    她側過臉,讓碎影遮蔽了她的眼睛,她看不清他的麵容,又因為他高出她許多,她壓根兒看不到他眼中的神色,她便又繼續問了下去。


    “你在魏國大梁是不是已經見過了陳餘與張耳?”


    張良一頓,莫名其妙的低聲笑了起來。


    “若良說沒有。”


    微風拂過將衣袖吹得飄然。


    許梔終於看到原陽縣令走得更近了些。


    他嘴裏說著的話也都清晰了一些——“放了公主!我,我們好商量!”


    許梔看著不遠處的火把。


    她笑道:“有句話怎麽說來著,生而同衾,死亦同穴。可惜好笑的是,臨到現在了,我與你什麽都沒有,連墳墓都帶不進去。”不等他反應,她又乘著夜色極濃,送上一吻。


    她推開他的瞬間,終於看到了她臉頰早已濕潤。


    她望著他,“如果這七年裏,如果我說的話,你覺得有一句是真的……你若心疼我半分,這一局棋下到這裏,你就輸給我一次吧。若你不說話,我權當你默認了。”


    瀲灩的水光凝作豔豔赤色,燒灼了他的喉舌。


    張良這才發現自己發不了聲了。


    他容易被她給騙,然後讓她第三次給他下了藥。


    嬴荷華說的不是山盟海誓,而是秦滅六國,是秦之天下。


    可不管是愛情還是忠誠,他早把一生都輸給了她。


    柔情似水,似露如泉。


    她最後不敢看他的眼睛,垂下了頭,“子房,那張手帕我繡了幾個月……你能不能不要,”她又歎了口氣,“算了。”


    她抬起臉,努力展出一個她在銅鏡中練了很久,她覺得還算漂亮得體的笑容。


    她又學著韓非那種如釋重負又富有哲理的語調說話。


    “……我你以後各執一方,便不會兩難。”她頓了頓,“若你還想救張垣性命,就先好好活著吧。”


    張良在齊國找到桃夭後回來,就沒想過還能活著離開秦國。


    許梔隻將他的手捏得更緊,刀刃就靠在她脖頸右側的肌膚。


    夜色昏暗,外麵的人根本看不清楚誰在挾持誰。


    緊接著,許梔朝著原陽縣令將準備好了的話大聲、流暢的喊了出來——“張大人聽聞父喪之噩,如今隻想離開此地,我體恤大人之苦,不作罪罰,爾等速去將我的馬車駕來!”


    原陽縣令渾身一激靈。


    他本來就是偏遠地方的縣令,這才把秦國朝中韓國故相張平和張良對上號。


    這哪裏什麽體恤?!


    這顯然是公主殿下被脅迫才說得出來的話!!


    “好、好。下臣這就去準備!”


    縣令身邊一人提醒道,“大人,殿下身後就有現成的!”


    一輛馬車就在他們的兩步開外的地方。


    縣令大叫一聲,“快讓人駛來。”


    許梔手上的刀終於鬆了,哐當一聲掉在地上。


    風聲靜止,一個黑衣人將張良扯上馬車的瞬間,馬車便急速往前,轉眼就迅速消失在黑夜之中。


    原陽縣令就趕到了嬴荷華的身側。這是個很會察言觀色的人。


    他躬身道:“公主殿下……下臣過會兒就派人去追。”


    豈料嬴荷華一改哀婉之態,沉聲道:“不要等。”


    “殿下是說……”


    許梔渾身都冷了下來。


    “當機立斷。”


    四個字千鈞萬重,但這是務必需要她作為一個秦國公主的態度。


    原陽縣令當即明白這是屬於王室的絕情。


    管你曾是少傅還是朝廷重臣,需要痛下殺手時,他們絕不留情。


    “那公主殿下可要下臣護送您回陳郢?”


    “不必了。”


    侍女趕忙過去給她擦臉上汗漬,她擺了擺手,將地上的刀刃撿了起來,又無所謂的往前走了兩步,除了走得不太穩,好像這場劫持根本與她無關。


    縣令顫巍巍的抬了眼,發現她在笑,縣令不知道她在笑什麽,大概是因為劫後餘生?


    隻是黧黑與金色交錯著,鐵器寒徹,刀刃上明明白白的沾染了一些紅色的痕跡,大概是張良的血?


    原陽縣令恭敬的退下,他還沒走出兩步。


    另外的馬蹄聲從黑夜踏出,火色像是流動的紅河,迅速的包圍了驛館與剛才出了大事的地方。


    許梔唯一自得的算計當算是這一次瞞天過海,他們都到這兒來,那麽就沒什麽人去追那輛馬車了。


    然而她瞞不了與扶蘇一起到來的人。


    張良和許梔這兩個武功都很一般的人在做什麽,又怎麽能瞞過武藝高強的人。


    “荷華,”扶蘇一襲月色,緊蹙著眉,臉上十分不快。


    他翻身下馬,立即就掌住了小妹的肩。


    “荷華,我路上就聽聞你遇了風寒,怎麽又深夜到原陽來?”


    “李斯怎麽回事?明知你身體不適還讓你和他去見什麽齊商?”扶蘇眼中深諳幾分,“是不是他逼你去的?”


    許梔方才一番錐心之舉,此間看見扶蘇關切的神色,看見他問著她的狀況,她張了張口,說不出什麽話。


    扶蘇見她不說話,忽然想到了什麽,低聲和她說,“好了,路口風大,進屋等吧。一會兒張良來了,我定讓他給你說明白。”


    月色倒映在扶蘇溫潤如玉的臉上,即便是許梔感覺得韓非教了扶蘇一些東西,但他看她的眼中都是無條件的愛護。


    她心中漫出酸楚,更是止不住的發涼。


    曆史中在博浪沙放走張良的人是李賢,而這一次放走他的人是她自己。


    她走近一步,還沒說其他的,扶蘇朝她笑笑,伸手揩去了她臉頰的淚,溫柔的和她說,“為兄不會讓別人知道你要在這兒見他的事。我想李賢與王賁不會亂說話,外人知道的是今晚你與為兄在一塊兒。這樣好不好?”


    扶蘇還不知道自己來晚了,他聽問山【韓非】說今夜原陽必有大事,唯一能解此難的便是他。


    扶蘇心中猜想她到原陽來大概是因為張良的事情。他一眼看到小妹精心打扮的衣著,他就明白了大概。她在額間點了個朱色花鈿,眉毛從彎的變成了柳葉形狀,頸上戴了珊瑚玉串,束腰大袖的羅裙繡了雲鳳紋,莊重又不失明麗,甚至比她出嫁去楚國那天還漂亮。


    在原陽縣令哆哆嗦嗦要將實情相稟之際,李賢和王賁同時默契的看了他一眼。


    縣令立即閉嘴。


    他又在低頭的瞬間,不小心看到了方才挾持過永安的匕首,他又在昏暗中看到了不該看的——永安公主一身緋色,可她大半截袖子卻變成紫紅,隱隱還有什麽東西在滴落。


    李賢敏銳的捕捉到了他的色變。


    她步步算計,竟是為張良的離開得出一條完滿的路?


    她的手滲著血,在火光之下泛出了如同水波的紅。而在扶蘇麵前,她還試圖在藏。


    李賢前所未有的感覺到了久違的痛,從左邊的心髒蔓延,一半是憎恨,又一半是心疼。


    不等李賢開口。


    許梔已然把自己弄得大腦缺氧,加上風寒未愈,手上又疼,沒跟著扶蘇走出兩步,甚至沒走到驛館,她眼前一黑。


    扶蘇及時扶住了她,卻見她臉色十分不好。


    “荷華?”


    “臣這就去請軍醫!”王賁即刻調轉了馬頭。


    “景謙。你過來!你曾在蜀地學了醫,你快看看荷華怎麽回事?”


    李賢明白許梔大概不想扶蘇知道她流血的原因。


    他一把脈,她手上的傷就要暴露在扶蘇的眼前。


    “長公子。公主勞累生疾,多休息便無大礙。”


    這種情況之下,最害怕最生氣的不是病患也不是醫生,大多數是陪同病人的那個。


    扶蘇瞪他一眼,“你竟連把脈都不用,就下了診斷?”


    “臣……”李賢垂首。


    實際上李賢一眼就知道看出來她的症狀——苦思生疾,傷寒增劇。


    而扶蘇和嬴政一樣,也是個重感情的人,他對自己自小一起長大的人的態度都很好。恰巧荷華扯了一下他的衣袖,扶蘇覺得她該沒有大礙。


    “算了。天黑。”


    扶蘇將她抱了進驛館,吩咐阿枝照顧,又勒令李賢好好診治。


    扶蘇離開她的房間後,阿枝才敢將全部的燈都燃起。


    鴨嘴木座上銜這一吊白明燭燈。


    兩個心知肚明的人相對無言。


    良久,傷口都處理好了。


    李賢看著明滅的燭芯,修長的身影隱沒在暗色中,透出他的微笑,他故意道:“臣的監察之職在身,此番還有逃犯要緝捕。”


    她從榻上撐著起來,“你別忘了張良是你父親帶到我麵前的。”


    “公主覺得自己投出去一點兒人為餌,就能讓他安然離秦?”


    “我的確不能,但你可以。”


    “公主憑什麽以為臣能幫你到這個份上。”


    她劇烈咳嗽兩聲,示弱道:“明日,我見父王之後,你便能官至禦史台。”


    他想,她要是哪天能這樣為他傷神一次,算計一回,他再淌一次地獄都是可以。


    “許梔。”李賢打斷她,“你知道我要的不是這個。”


    許梔靜靜的看著他,“那你要什麽?”


    燭光暗下不少。


    李賢不憚直言,不憚趁人之危。


    他俯下身,在床榻下的木階,“臣欲求娶公主。”


    許梔輕笑。


    “景謙。若你不是星夜從壽春趕回,我都快要信你這一番好意了。”


    “臣真心愛慕公主。”


    “真心?”許梔笑得幾乎掉了眼淚。“景謙。人人都說真心,哪來的那麽多真心?你以為我不知道今夜王兄與王賁返回陳郢是為什麽?楚國圖留王室殘兵,很快就將亡國。王兄與王姮大婚在即。李廷尉與我說了許多,而你這時候要我嫁給你?”


    李賢心頭一震。


    學說之用,陣營的站位在楚國亡國之後,已經無形間鋪開了。


    權術平衡的估量,她已經青出於藍。


    他下顎一重,她傾國傾城的麵容就在他眼前。


    “如果你想我看到你的真心,那麽你就該放走張良,重複你上一次的事情。如果你想要破局,那麽你就該不管任何人,出手殺了張良。”


    她將這世間最難的謎題拋到了他麵前。


    “臣不能選。”


    “如果我非要你選呢?”


    李賢道:“此題難解,危險至極。”


    隻見她看著他,“別讓自己置於危險的地步,這不是你教我的?”


    李賢沉笑。“如此來看臣是不是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他至此明白,她在放張良離開,又派人追擊他的時候,已經做出了選擇。


    她放他又殺他,如此是為兩全。


    許梔鬆開他,不去看他那雙笑起來的漂亮眼睛。


    “你操著心想我怎麽嫁給你這個問題,不如多想一想如何避免你父親重蹈覆轍。”


    ——


    陳餘猛地一躍,飛身而去,趕緊勒住那匹受驚的馬。


    馬隻管飛奔,失控要往一大樹上撞去!


    陳餘還是不撒手。


    直到轟隆一聲巨響。


    “若非子房先生告知我等秦軍伏擊,我兄弟二人怕早入秦人之手。先生大恩,餘當再拜耳。怎能棄於外?!”


    陳餘怒道,“永安公主心機深重。口頭讓人說放先生離開,竟然派兵追擊於我。”


    馬車劇烈搖晃下,車廂底下竟然滾出來一盞紅豔豔的花來,一朵深紅已然綻開,又有好幾朵含苞欲放。


    花盆是陶做的,啪地一聲撞在馬車枋子上就撞破了。


    “這個……”張耳認了出,“這深秋能開的,好像是盆月季?這兒如何有一盆月季?”


    張良的記憶之牆轟然間坍塌。


    陳餘在準備把泥巴和陶罐都掃出去。


    張良拾起那株花。


    “子房先生!這裏頭居然藏著一塊通行令牌!”“如此一來,我們非但可以自由行走,還能出入鹹陽城!”


    張良不能避免的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個月夜。


    嬴荷華笑盈盈的捧著月季花和他說——如果先生要離開,全在此中了。


    他感覺他掌心的傷口有些發癢,他解下手巾,仔仔細細的看。


    手巾上隻有兩種花——白色梔子和粉紅荷花。


    而在繡花之間,勾連著一個極細的線頭。


    他用力一扯,整張手帕都散開了,在繡樣的最裏頭用朱砂寫了極小的兩行字,是她所寫的韓字。


    【芳袖動,芬葉披。兩相思盡。子牙峰,百花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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