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張良反應,許梔極快將刀刃調轉了方向,從他手中取了過來。


    阿枝見嬴荷華拖著病體東跑西跑,現在又要演出一種恩斷義絕的戲碼,真是難為了她。


    “公主,時下風大,您風寒未愈,不如和張大人進驛館相談?”


    聽聞她受了風寒,張良下意識望了她一眼。


    許梔則看了遠處停靠的馬車。


    她吩咐盧衡做的準備已到位,輕輕搖頭道,“阿枝。你先帶部分人跟著李斯回陳郢,與他說明日一早我會親自麵見父王。”


    “公主……李大人,”阿枝還想說話。她這時候還不太理解為何原陽縣令跟她說扶蘇與王賁將返陳郢的事。


    她抬首道,“李斯若要與我談其他的事,容待明日。”


    阿枝點頭,對許梔和張良作了個禮。


    不少秦人離開後,四周的火光暗下來不少。


    風漸漸大了些,地上投射出一片飄搖的樹蔭,葉子大片,像是榕樹又像是楓葉,不知道是綠的還是紅的。


    張良的棋局隻有落下的棋子,他設下的局,結果之輸贏,都在縱橫的棋盤之中,千變萬化結果已在定局,不會有任何改變。


    而她再一次打破了這一切。


    嬴荷華不但把黑子白子混為一通,甚至連棋盤都給他掀了。


    當是如此。


    她從來都不是他局中能算到的人。


    她眉眼中的神態從來似刀似劍,眼睛偏又是貓一樣的圓,教人不知道她的心思如何難猜。


    以至於某些時候,看著她的眼睛,能從中看到一些不合時宜的溫柔。


    譬如現在。


    她望著他,將刀刃上的血往自己衣袖上擦了擦,兀自說,“我知道子房舍不得我死。”


    她洋洋得意。方才還是你死我活之樣,現在她趕緊上前一步,從懷中摸出來個藥瓶,拔掉塞子,往掌心抖出了黃色的藥粉。


    她小心翼翼的做著淑柔的動作,抬起他的手,張良後退了一步,但被對方強勢無比的攥住。


    許梔覺得自己一看到他,再多與他待上一些時候,她就會變得‘精神不正常’,這時候她像是魔怔了一樣,忍不住要祈求著遺忘,讓自己還笑得出來。


    “你不要我死,我也不想你死。這樣想來,你也不盡是籌謀成策,你和我一樣蠢。”


    張良也是瘋了。他靜靜的看著她,看她垂著腦袋給他上藥,仍由她囂張又任性地試探著他。


    在他發現,她竟然能用刺自己的行為來作為賭注時,他居然感覺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信任。


    貪念著最後一點兒柔情。


    火光將她的臉頰照得通紅,她輕柔地抹開了藥粉,又給他纏上了她的手巾。


    月光輕灑,時間在這一刻安靜,放下所有仇怨成敗。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有意為之,還是嬴荷華真的很喜歡魚這種生物。


    手巾上麵是繁花團簇,而紮好的結處則是一雙魚。


    她的這些動作一氣嗬成,最多不消十秒,霸道地說了句,“不準扔了。”


    半晌,黑夜流走,靜默中,許梔總是先沉不住氣的那一個。


    她知道原因,但沒有辦法不問一個明白。


    “既然走了,你為什麽要回來?既然已經與齊商商量好,又為什麽要回來?”


    張良越發承認嬴荷華是個極聰明的人。


    他以為自己身在幕後,然而很多件隱秘的事情早已袒露。


    她如果再狠一點,她就該讓伏擊的秦軍對所有人都趕盡殺絕。


    是啊,她為什麽不再狠一些呢?


    她明知他危險,卻還要放他在身邊,甚至為他瞻前顧後,不惜得罪李斯。


    他看著她,目光之深,似要將她的模樣刻進骨血中去了。


    太聰明的人,沒有辦法難得糊塗。


    這是範增死前對他說的話。


    所以張良不敢正視自己的心。


    許梔沒有聽到張良的回答。她知道他不擅長說假話,她猜得不錯,這就是博浪沙刺秦的變式。


    可症結就在,他為什麽回來。


    她不知疲憊,不管傷痕累累,一遍又一遍的問。


    “你不知道你回來是送死的嗎?”


    “父王不會放再過你了。”


    “張良。你是選擇用這種的方式來折磨我,報複我嗎?”


    許梔最後一問,終於生生見了血來。


    但回應她的依舊是張良的沉默。


    這種沉默比明確的算計更令人痛苦。幾乎等同於冷漠。就好像她從來就沒有走進他的心。


    她終於覺得自己如此可笑,簡直是作繭自縛。


    幸好前幾日雨下得多,讓今夜的月光不夠明亮,她能夠掩飾落寞,自己尊重自己被漠視的真心。


    “你一言不發,我再追問無濟於事。”


    許梔低低笑了起來,“事到如今,我想請教少傅一些楚國的事情可好?您的錦囊妙計我看不懂。”


    少傅一詞被她用了重音。


    張良總算乖乖俯下身。


    許梔當即上手攥了他的衣襟。“張良,你到底有沒有真心愛過我?”她問。


    他的聲音晃蕩在寂靜無比的深夜,比世界最冰冷的雪還要冷,比懸崖上所有的颶風加在一起都還要令人絕望。


    “我不能愛你。”


    他話落地的瞬間,一個力扯住了他,攬上了他的脖頸。


    少女的氣息立即逼往頸側,一個牙印明晃晃的印了上去。


    她更在暗處抓住了他的腰帶,教他想後退也退不了。


    她的齒間有鐵屑味,這一咬,要比當日在新鄭要狠上百倍。


    劇烈的痛感從他頸部傳來。


    張良隻是微微蹙眉,沒有大的動作。


    他雲淡風輕的表麵,已經是萬丈深淵。


    他回來的理由很簡單,簡單得不像是他深思熟慮的結果。——他想見她。他知道她需要見到他。


    一個十分清醒的人,無法糊塗。


    既然痛苦,便要結束。


    他隻能在除了她知道的地方,說出她想要聽到的那句話。


    於是他想啊,以後漫長的歲月中,她都不用對他感到愧疚與留戀。


    而張良大抵也知道她這一句話的後果。


    她沒有入鞘的那把匕首架在了他的頸間。


    他如願以償的聽到她惡狠狠的說了句,“我真該殺了你。”


    然而張良絕沒有想到,接下來發生的一切。


    她拉著他的手握上了匕首的柄。


    這把匕首鬼使神差的轉移到了她的頸上!


    於是景象變成了一種近乎詭異的場麵。


    “公主!”


    原陽縣令消息閉塞,他不知道內朝發生的事情。他隻知道張良是嬴荷華的老師,而他隻需要等著扶蘇和王賁過來和張良說些話,然後帶著永安回陳郢就完事了。


    他哪裏能想到自己留下來的處理點兒的不是簡單的事情,而是李斯都躲著要退避場景。


    而眼前,居然發生這樣一幕!!


    “大膽!張少傅你瘋了?快放了公主!”


    外人來看,是張良劫持了嬴荷華。沒有知道藏在大袖之下的,其實是她緊緊攥持了他。


    他們離得很近,這樣暗的夜色之下,張良看見她薄如蟬翼的皮膚下青白的血管。


    她不管不顧的讓那把刀貼合了自己的皮膚。


    他要鬆手,許梔生生將匕首逼得更緊。


    隻差一點,刀刃就能割破她的肌膚。


    她朝他勾起了個笑,唇邊還沾了點他的血,如朱砂蔻丹,令她的微笑幾近癲狂的妖。


    “你看,現在我讓你能親手殺了我,我的部下能萬箭齊發殺了你。子房。你覺得,我們一起死是不是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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