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春節,很快寒假就結束了,學校裏開了學,春生學習家務兩處忙著,時間對她似乎總是不夠用,她將功課盡可能在學校完成,擠出時間做家務。


    在學校裏她一刻也舍不得鬆懈,課間也在學習,連廁所都盡量不去,更沒有時間和同學閑聊。


    回到家放下書包就開始忙碌,要忙到很晚才能有一點子時間學習,功課上的時間遠遠不夠。


    她一次次將早起的時間提前,又一次次推遲睡覺的時間,馬上就要中考了,這一年來春生為家事分了心,她要在最後的三個月裏加把勁兒,她太渴望坐下來安靜的學習了,可現實是她的大部分時間都被家務事占用了。


    春生並沒有考大學的誌向,她覺得高中苦學三年,還要讀四年大學,時間太長了,她想早點上班掙錢,她的願望是考小中專(初中畢業直接報考),再學上個三、四年就畢業工作,國家包分配,而且還是幹部編製,實在是一條好的捷徑。


    正因為如此,小縣城裏大部分人也是這樣想的,所以紛紛走“捷徑”,考小中專,早上班早掙錢,小中專考不上才考慮讀高中,以後高考或許也能考個大專或中專。


    所以小中專競爭非常激烈並不好考,通常需要縣裏排名前十的才有希望,春生雖然在瓦拉爾中心校學得不錯,可這麽個小山村能有什麽教學資源呢,全縣這樣的中學能有三四十個,所以要想考小中專,還真得十分努力才行。


    能不能考上是個問題,還有個問題春生近來為之徹夜懸心,中考結束後,無論是讀中專還是讀高中,都不可能再在瓦拉爾了,她到了該離開家的時候了,可家裏的情況是不能沒有她的,她若走了這個家勢必會垮掉,弟妹上學會吃不上飯,母病倒也會沒人照顧,擔水、劈柴、洗衣、做飯、鋤地種菜這些活誰來做呢?她走了,這個家怎麽辦呢?這些天她為此憂心衝衝。


    這天吃過了晚飯,春生忙著洗碗,想著還有一篇英語課文要背,便拿出課本放在灶台內側水濺不到的地方,翻開書,一邊看書一邊洗碗,手上幹著活,心裏在默默背誦著,春生覺得這個辦法不錯,可以學習家務兩不耽誤,想著以後就這麽辦了,做飯的時候也可以邊看書邊做飯。


    正想著,母不知什麽時候來到了廚房,孫淑蘭身體時好時壞,幹不了什麽重活兒,隻能吃些中藥調理靜養著,這幾日感覺身子好了些,也能做些簡單的家務事兒,通常時候她都是負責照看夏生。


    孫淑蘭看著每日忙碌的春生,內心很是愧疚,她本有話要說,卻說不出來,說什麽呢?說什麽都顯得蒼白無力,她望著春生因疲勞而憔悴的臉,心中如打翻的五味瓶一般不是滋味。


    “剩下的活我來幹,你去學習吧。”孫淑蘭溫和地說。


    春生沒有停下來,她已經習慣了忙碌,並且很快就把碗洗好了。


    孫淑蘭和春生一起回到房間,她為春生捋了捋額前的頭發,春生這才想起,早上時間緊沒有梳頭,見母親這樣,反倒有些不好意思,羞澀地低下頭,任由母整理著。


    “這個家多虧了你,苦了你啊,都怪我沒用……”說到動情處,孫淑蘭禁不住哽咽。


    “媽,沒關係的,”春生答道,事實上也是如此,春生是心甘情願做這些的,她不想母親為此難過,便說道:“我願意為家裏出力,媽,你別難過。”說到這兒,春生想起了自己這一年來的苦累與無奈,也不勉落下淚來。


    “你走後,這個家可怎麽辦呢?”孫淑蘭無奈地歎息著,終於說到了正題。


    春生和孫淑蘭都陷入了沉默。


    過了半晌,孫淑蘭試探的說:“不如先在林場生產隊幹上一陣子,過個一年半載的就讓你爸退下來,你接他的班,將來也是正式工人,全民編製的鐵飯碗兒,何必再去讀那幾年書呢?”


    放棄學業,春生從沒想過,她不知該怎麽回答母,隻是呆呆地坐在那裏,心象被掏空了一般。


    自從孫淑蘭和她談過後,春生用在學習上的心思少了,她雖拿不定主意,但還是傾向留在家裏的,畢竟她狠不下心拋開家,況且她覺得母說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小中專未必能考上,讀完高中也不能保證考上大學,到那時還是一樣沒有工作,若能接父的班,也是件大好事兒呢。


    春生決定不再讀書了,既可以打工賺錢,又可以兼顧家庭,何樂而不為呢,道理是這樣,春生也似乎想通了,可不知為什麽就是高興不起來,心中的失落感久久不肯散去,春生甚至決定不參加考試了,隻要能得個初中畢業證就行,她要把自己逼上絕路,不想麵對更艱難的抉擇,不考,便沒有了念想。


    暑假一開始,春生就去林場生產隊幹活了,她被分配到青年組,是由一夥二十歲左右的青年人組成的隊伍,又被叫做青工隊。


    這些年輕人因各種原因不再讀書,又沒有好的出路,便來這裏出力掙錢,按日計工,被稱做“青工”,又被當地人戲稱為“鬼子”。


    青工中以男工居多,女工若來齊有五個,這五個女工卻總也來不齊,她們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上一天歇幾天的,春生上工的第一天,就隻來了她一個女工,在一群大小夥子中格外醒目。


    卡車來了,大家七手八腳紛紛爬了上去,春生也攀住車箱往上爬,這時從駕駛室裏下來一個小夥兒,穿著白色的確良襯衣,筆直的西褲一條皺紋也沒有,麵容雖然俊朗卻流露出毫無隱藏的放蕩與張揚,見來了位新姑娘,笑容更加肆無忌憚而又意味深長,他用顫抖的怪音調對春生喊道:“進裏麵來吧!”


    不知何故,他一開口,車上的人都哈哈大笑起來,春生感覺有些莫名其妙,沒有理會,徑直攀著車箱板上了敞篷車裏,那青年見春生沒聽他的,索也爬進了車箱,緊挨著春生坐下來,用一雙賊眼上下打量春生,繼續找話:“家是哪的啊?叫什麽名啊?”


    春生一一答了,人群中有人對這青年喊道:“喬少,你可得坐穩了啊。”


    這青年笑嬉嬉地回:“本公子什麽時候不穩。”


    卻見滿車男人們的笑容裏藏著難以描繪的魅惑,春生心裏不安起來,她忽然有些怕,傳說這青工隊裏的人多是不學無術的混子,整天偷雞狗無惡不做,春生越想越怕,感覺象是一隻羊掉進了狼群。


    很快到了目的地,帶工的是位五十歲上下的老工長,點了一圈人過了數,記了名兒,便開始幹活兒,兩三個人自動分成一組,春生因為剛來又是個女的,沒有組,她自己單獨一個人幹活兒,她不肯示弱,鋸樹,斷木,扛小杆兒,全能獨立完成,春生不想第一天就讓人瞧不上。


    中午吃過飯,稍稍休息一下就繼續工作,她不比這些年輕的小夥子們差多少。


    到了下午三四點鍾,太陽的光漸漸溫和下來,透過斑駁的樹葉灑在地上,草是幹的,幹得發白,春生渾身被汗水浸透,步子愈發沉重,這時工長一聲“收工”,大夥兒一溜煙跑到山下公路旁,爬上車,汽車一路飛奔著將他們拉了回來。


    春生回到家第一件事是換下發粘的,舀了一盆水洗臉擦身子,感覺清爽了許多。


    春生雖然能幹,但以前也隻是做一些家務活兒,強度和上山做工不能相提並論,這一天春生累得夠嗆,渾身象散了架一樣,她很想躺下一覺,一看表到了晚飯時間了,哪能容許她歇息呢,她又開始在家裏忙開了。


    那晚春生早早就睡了,睡得很沉,沒有做夢,清晨醒來後又開始了一天的勞作,經曆了一天春生知道了上工是怎麽回事兒,勞動是可以讓人暫時忘掉煩憂的,隻需不停地幹活,不停地簡單重複,不需要思考,不需要頭腦,每日幹活――吃飯――覺――幹活,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春生覺得這樣的生活也可以,簡單而充實,在沉悶的勞作中釋放一切,勞動最能讓人沉靜下來,也最能讓人變得堅韌。


    第二日,又來了個女工,叫小翠兒,二十多歲的年紀,膚色暗黃卻細膩光滑得冒光,微胖的中等顯得上身頗為豐滿,春生自然地和小翠組成一組,小翠沒有春生那麽能幹,她動作慢吞吞的,通常要在一處活計上磨蹭好半天,誰會象春生那麽傻呢,幹活不會藏,拚了命地用力,主要是她心裏不服輸,怕不出活兒被人或指責或嘲笑。


    午飯時候,春生帶了兩張早晨烙的發麵糖餅,就著鹹菜吃。


    被稱作“喬少”的青年走過來,把他的飯盒遞給了小翠兒,小翠兒接過來打開,是一盒子燜肉,好象很合她的心意,滿意地笑了,她把飯盒放在膝上,吃了起來。


    吃完後便和“喬少”說笑著慢慢向北走去,逐漸消失在森林裏,直到下午上工時刻,他們二人才回來。


    在青工隊一段時間後,春生了解到一些情況,小翠兒從小沒了娘,父娶了後娘後小翠兒日子很不好過,18歲就被後娘嫁給了當地一戶人家,結婚三年沒生下一男半女,婆婆嫌棄她,說她吃的不少卻下不出蛋來,攆她出來做工,丈夫也不疼她,每日隻顧自已閑逛,小翠兒沒地方可去,隻能出來打工,她沒讀幾年書,又好吃懶做,這裏的爺們兒稍用言語挑逗,再附帶些許好處(通常是一頓好點兒的午飯或是一些其他的吃喝)便可得了手。


    大自然得天獨厚的庇護,使這裏的人們習慣了利用資源,他們肆意地刮分盡情的享受,似乎忘記了自然規律,不知道這樹是怎麽一下子長起來的,又為何生長得這般茂盛,暫時的歡娛讓人看不見方向辯不清是非。


    春生每日辛苦勞作,中午吃自己帶的飯,“喬少”看見嘲笑道:“還帶什麽飯呢?身上有現成的糧倉不會利用?”


    春生白了他一眼,躲得遠遠的。


    她知道了這個叫做“喬少”的人是林場黨委喬書記的兒子,名叫喬梁,不喜讀書,高中畢業沒考上什麽學校,喬書記讓他幹點活兒吃些苦鍛煉鍛煉。


    這喬梁來到青工隊後就糾集了幾個小青年成為左膀右臂,並不做什麽活兒,每日穿戴得幹淨整齊四處亂竄,工長礙於的情麵,隻要他來了一日便記上一日工,喬梁在這裏不但沒煆煉著,反而染上了一身惡習,遊手好閑拈花惹草,以捉弄取笑別人為樂。


    一日,喬梁攔下一直躲著他的春生:“你總跑什麽?我又不吃人。”


    春生冷冷地問:“有事麽?”


    喬梁沒有馬上回答,他慢慢地從裏懷掏出一卦白色的珍珠項鏈,在春生眼前晃了晃,“想要不?”


    “不想”,春生厲聲回道。


    “這可是特級天然海水珠,你買不到的!”喬梁炫耀地說,


    “在你眼裏是寶貝,在我這兒並不是稀罕物。”春生冷笑道,邊說邊走開了,喬梁望著春生的背影喊道:“相不中,明兒我給你換條純金的。”


    “你省省吧。”


    喬梁沒想到來這裏做活兒的女人還有不財的,她們不是家裏窮,就是男人們不頂用,在物質誘惑下沒有不動心的,飯都吃不上了哪還顧得上什麽廉恥、貞潔,放著現有的好處不得,受苦受累犯得著麽,所以他認為春生是故意端著。


    中午吃飯時又湊了過來:“隻要你和我好,保證你每天好吃好喝的,還不用幹活……”


    春生從心底裏討厭喬梁,看不上他公子哥的做派,此刻更覺得肮髒齷齪,無比惡心。


    “斷了這念想吧。”臨走春生扔下這句話。


    春生不再上學後,冬生每日負責領著秋生上學,放學後冬生、秋生與馮朵兒、鬆籽一起寫作業,冬生與馮朵兒同班,秋生與鬆籽兒是同學,寫完作業後,四個小孩兒在一起玩到天黑方才各自回家。


    馮朵兒整日與冬生在一起,感情自是與別的同學不同,功課上她盡力幫助冬生,自己的書本文具冬生可以隨便使用。


    一次馮二出差給兩個孩子帶回了牛奶糖,小山村的孩子大多沒有見過奶糖,他們從小到大吃的都是帶水果味的糖,這奶糖有著濃濃的香味兒,入口即化,當然價錢也貴。


    水果糖一元錢買四塊兒,牛奶糖一元錢隻能買兩塊兒,馮二給她們姐弟倆每人買了四塊糖,馮朵兒吃了兩塊兒,剩下的兩粒兒舍不得吃,她把糖放在書包裏藏好,以防鬆籽吃完自己的再來找她的。


    第二天上學,馮朵兒把兩塊奶糖給了冬生,冬生從來沒吃過這麽好吃的糖,心裏很感激馮朵兒,下決心好好報答馮朵兒。


    馮朵兒後桌是個非常頑劣的男孩子,小動作不斷,一副死活不要臉的樣子,大家都拿他沒辦法,偏偏這個男同學就揪馮朵兒的辮子,沒事就揪一下,馮朵兒回頭問他做什麽,他說沒事兒。


    過不多久,聽不進課閑得發慌就再揪下馮朵兒的辮子,力道時輕時重,揪疼時馮朵兒生氣地吼他,他反倒嬉皮笑臉,這一切被冬生看在眼裏,他恨得牙根直癢癢。


    下課後便叫出那男同學:“再敢揪馮朵兒的辮子試試,”那男同學也不示弱:“關你什麽事?難道你喜歡她呀?”


    冬生被這句話激怒了,他才上小學六年級,還不知道什麽是喜歡,隻知道馮朵兒對他夠意思,兩家的大人也相處得好,他就要對馮朵兒好。


    “放屁”,冬生一麵吼,一麵揮拳下去,二人扭打在一起,被老師和同學們拉開了,但是全班都知道這次冬生是為了馮朵兒才和別人打仗的,馮朵兒知道後心裏一陣異樣的跳動。


    鐵蛋兒自從出了那件事兒後,便不再進山幹活兒了,他去了縣城投奔了親戚,兩個妹妹還在讀書,鐵蛋娘在家操持家務,養些雞鴨鵝,種蔬菜,實在沒錢的時候就向鄉們借,還不上就用雞鴨鵝抵。


    她心裏覺得對不住張德順一家,不知怎麽報答,沒辦法在經濟上補償,她想著要出點力,春生出去做工中午趕不回來做午飯,她做完自家午飯後來張德順家做午飯,後來幹脆叫冬生秋生中午放學直接去她家吃,張德順知道鐵蛋家困難,所以時常送過些米麵油等物品,鐵蛋娘盡力把每日的午餐做豐盛些,兩家相處得很好。


    春生雖看不慣青工隊裏的風氣,看不上這些人,但她知道她暫時離不開這個地方,隻能堅持做下去,在小山村,想不離開家掙錢,沒有別的出路,隻能賣力氣,盡管心裏一萬遍呐喊,理智讓她平靜下來,她想開了,你們是你們,我是我,我幹我的活掙我的錢,不趟你們的混水,能奈我何。


    可事情並不象她想的這麽簡單,自打她來青工隊的第一天,許多人就開始打她的主意,一群精力旺盛無處排遣的“生荒子”慫恿喬梁,喬梁自認為很快就會拿下春生,沒想到事情進展如此不順,他無比氣憤卻並不死心,認為春生早晚會招架不住。


    這天,早上出工時天還是晴朗的,到了地方卻變了天,一塊一塊深藍色的烏雲象水麵上浮著的布,飄蕩著,變幻著,逐漸匯聚在一起,遮住了太陽,濃雲與遠處山峰連接在一起,象塵土落在了山尖。


    春生正在鋸一棵幾十年的冷鬆樹,這段時間下來,她漸漸適應了這種工作強度,也摸索出一些幹活的技巧,比如鋸樹時要找好風向,獨自完成時要雙麵切割等,她全神貫注地鋸著,隻聽得鋸條摩擦樹木的沙沙聲,鋸沫從隙間紛紛揚下。


    她正忙著,這時走來兩個小青年,主動接過她的鋸,一拉一拽地幹起來,讓她歇著就行,春生有些懵,他細看這兩青年,是喬梁身邊的“爪牙”,便明白是喬梁的技倆兒,她生氣地喊道:“你們就這麽願意做別人的狗腿子?給你們喂了什麽狗糧了?”眾人都看向他們,這兩男青年被她這麽一喊,臉上難堪,知道又討了個沒趣,撂下鋸跑了。


    烏雲越滾越厚,終於遮住天空最後一絲光亮,一場大雨就要來了,人們紛紛跑到公路上,三五個一組撐開大塊塑料布,躲在塑料布下避雨,一塊塊撐起的塑料布象開在綠野裏的花朵,透著粗獷的美。


    一陣電閃雷鳴,大雨劈裏啪啦地下起來,雨急速地拍打著人們支起的雨棚,風裹著雨滴襲進來,人們呼吸著夏雨的清新,感受著涼意帶來的舒爽。


    一陣敲打過後,雨停了下來,天空突然透過一片光亮,這光亮逐漸漫延開來,烏雲象沉回水底的魚,遊著遊著突然不見了蹤跡,太陽出來了,象玩了一圈捉迷藏的孩子,頑皮地照耀著水淋淋的樹林,樹葉上散落的雨滴被陽光映得亮晶晶,路邊的青草整齊地倒向一側,一綹一綹地粘貼在一起,不時傳來樹上雨滴落下的“撲嗒”聲,鳥抖著淋濕的羽毛鳴叫著從頭上飛過,人們把塑料布掛在樹枝上晾曬。


    準備吃午飯了,大雨帶來了涼爽,也為人們帶來了林間休憩的時間。


    春生找到一處相對幹燥的樹樁坐下,從掛包裏拿出飯盒,春生今天帶的是高粱米飯豆芽蘿卜絲,正吃著,被一個急著走路的青年撞了正中,手中飯盒一下掉到了地上,一盒飯菜全扣翻在地,這青年連忙道歉:“真對不起,剛下過雨,腳下太滑了,要不你吃我的飯吧,我的飯正好還沒動過。”


    春生想,誰都有不小心的時候,正要原諒他,抬頭一看,這青年也是喬梁身邊的人,心裏便有些犯嘀咕,這時又走過來一個人,用戲弄腔調說:“你那飯有什麽好吃的,不如吃喬少的吧!”


    春生心裏明白了,這人是故意撞掉她午飯的,她沉下臉來,什麽也沒說,用飯盒將散落在地的飯菜用力收起來,撥掉表麵的草葉和土,忍住眼中打轉的淚水,大口大口地吃起來,這兩人看得目瞪口呆,剛下過雨的山地,泥水四濺,掉到地上的米飯居然還能收起來吃,這女娃子家是得有多剽悍。


    吃過午飯,太陽火辣辣地烤著地麵,樹上草上看不到半點兒濕潤,好象這一切都沒有發生一樣。


    一涼一熱,春生有些不舒服,到了晚上覺得頭暈,早早躺下了,卻睡不著,想起這兩個月的經曆,她嚐到了生活的苦,紅腫的肩頭和手上的繭子告訴她,人生就是吃苦受累的,要想活下去就得不停地幹活兒,勞累枯燥正在一天天摧毀她僅有的一點信念。


    在青工隊裏,人與人相處怎麽就這麽難?為什麽人和人的差別這麽大?為什麽他們非要和自己過不去?


    春生想了很多,她想起了王湘軍,那個靠自己本事吃飯,那個勤奮到令自己佩服的小棺材匠。


    她想起了美好的童年,那時父母身體都好非常寵她,記得五歲那年夏天,山村裏進了一批蘋果,在這小地方一年也買不到幾次蘋果,人們都爭相購買,父也衝進擁擠的人群,但是人實在太多了,錢就是遞不上去,她在外麵看見櫃台被圍得密不透風,父在人群裏被前擁後搡地擠得左右搖擺,頭發都亂篷篷地笠了起來。最後父來到她麵前無奈地告訴她沒有買到,但是春生還是感覺無比地幸福,仿佛自己就是童話裏的公主,人要是永遠長不大該有多好,春生胡亂地想著。


    外麵月光皎潔,星河璀璨,月光透過窗簾隙照進屋子裏,映得地麵白花花的,院子裏的楊樹映在窗簾上,葉片重重疊疊明暗交錯,從窗子一側伸展進來,象一幅掛畫,很是好看。


    直到後半夜春生才睡著,很快天就亮了。


    昨晚沒睡好,春生感覺疲勞乏力,中午簡單吃一口就到樹下一蔭涼處,躺在草叢裏歇息。


    恰巧喬梁從此路過,見樹下高草中藏著一人,他走到跟前兒來。


    涼風吹過,愜意襲來,春生覺得飄飄蕩蕩的,象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上架舟獨行,海鷗在船頂盤旋飛過,湛藍的海水波濤起伏,小船一路顛簸,海風吹得她爭不開眼睛,她努力睜開了雙眼,卻還是看不清方向,船兒漫無邊際地漂著,天也變成了灰藍色,海天一色,霧氣蒙蒙,春生心裏著急,揉著眼睛仔細辯認,卻看見喬梁蹲在她身邊,正俯下身來,春生方知剛剛睡著了,她猛地推開喬染,一個激淩坐起來,由於太過用力,喬梁被推翻在地,


    “流氓!”春生罵道。


    喬梁被推愣了,從小到大,還沒有人敢對他動手呢,更沒有被打到四腳朝天的經曆,他十分惱怒,衝上來將春生撲倒在地,摁住雙手令她動彈不得:“我就流氓了,怎麽著吧?”


    春生急了,使勁掙紮,雙手還是沒法掙脫,她雙腿使足了力量,用力將喬梁掀翻在地。


    春生雖是女孩,每日的勞作早已使她有了蠻勁兒,喬梁雖為男青年,但每日的閑逛兒使他並沒有什麽力氣,春生將他掀翻在地,又猛踢了幾腳後走了。


    喬梁躺在地上疼得直咧嘴,他心裏十分懊惱,竟被一個小女子打趴在地,這口氣如何能咽下,這恥辱必須得洗掉。


    下午便聯合起幾個小青年形成勢力組合,在幹活過程中處處給春生設障,阻止其他人與春生結隊,春生做的都是最難最重的活兒。


    春生咬著牙挺到了下工,回到家躺下再不想起來,本來今天身體就不舒服,被喬梁這麽一鬧,徹底病倒了。


    春生躲在被子裏,心裏一陣委屈,很想大哭一場,人與人相處怎麽就這麽難,她想不通喬梁為什麽總是和她過不去,在青工隊自己就象是一個被排擠的異類,孤單無助讓她感覺生活的辛酸與淒苦,苦點兒累點兒她都能忍耐,但是她無法忍受自甘墮落的人們肆意妄為,那些針對她的嘲笑與排擠令她傷心失望,沒人能懂她,甚至沒有人願意聽她訴說,那些傷心流淚的夜晚沒有人知道她是怎麽過的,她的傷心難過隻有星星知道。


    春生隻在家休息了兩天就上工了,喬梁因為忙著同學聚會已有半個月沒來,喬梁不在的這些日子春生過得安靜自在。


    秋高氣爽的九月,野果子熟得象要滴出汁蜜來,春生每天利用閑瑕時間采野藍莓果,晚上下工帶回家給弟妹們吃,烏藍的果實溜溜圓,上麵掛著白霜,撒上白糖拌著吃,是孩子們心中極好的美味。


    山裏的孩子是靠大山哺育的。


    三月,冬雪還沒化淨,漫山遍野的興安杜鵑便爭相綻放開得異常嬌豔,孩子們爬上山,大口地吃著帶雪的花瓣兒,花蕊的甜蜜馨香從口腔一直浸入心脾,舒爽得忘記了寒冷;


    四月,剛冒尖兒的落葉鬆嫩芽清香微澀,別有味道,人們把它摘回家製成涼拌小菜,去火解膩。


    五月,野草莓和紅豆熟了,通通的果實在綠葉下若隱若現,撥開葉片顯現在眼前的是一片嬌豔的紅色,如火如荼。


    孩子們撒著歡地采著吃著,這一翻景象,是山裏人們最常見的,一代一代的人們就是這樣享受著大山的恩澤。


    春生再見到喬梁,已是九月中旬。


    喬梁看見春生,如刺在喉,羞憤難當,恨不得將她撕碎了。


    他氣春生不知好歹,軟硬不吃,恨她太彪悍,自己不是她的對手,更多的憤恨則原於自己不能令春生動心,他想不明白,一個窮困潦倒的丫頭憑什麽看不上他?


    這日他夥同別人孤立春生,春生排到的都是重活,春生也不挑撿,沒人願意幹的她就幹,漸漸地便被落在隊伍後麵。


    到了下工的時候,累了一天的人們如鳥獸散,紛紛跑向汽車,上了車,工長喊話:“人齊了嗎?”


    眾人都急著回家就喊:“齊了。”


    汽車一溜煙地開走了。


    隻有喬梁發現春生還沒有上車,她幹活時被遠遠地落在了後麵,此時已被忘在了深山裏。


    喬梁雖然發現了,卻並不想吱聲,他一肚子怒氣沒消,正想借此教訓她一下。


    當春生發現偌大的森林裏隻剩下她一個人時,太陽已經快落山了,隻剩下半點餘輝。


    春生內心充滿恐懼,鳥叫蟲鳴風聲水響,仿佛都在威脅恐嚇著她,她看著天邊馬上就要沉進山的太陽,清楚地知道,過不了多久,天就會黑透,暗夜裏的森林會怎樣呢?會有猛獸嗎?亦或是別的什麽鬼怪?


    一絲不詳的預感升起,離開這裏,必須離開,春生心裏叫道。


    無論如何也要走回去。


    百十公裏的路四五個小時總能到了吧。


    她沿著彎曲的山路快步往回走,累了一天的雙腿卻不聽使喚一個勁兒地打顫。


    磕磕絆絆地走走停停,天很快就黑了,沒有月亮,不見星星,黑得徹底,黃色的土石子路彎彎曲曲地盤在山裏,此時亦看不清楚路麵了,隻能憑感覺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她不知道走到哪裏了,也不知道還要走多久,隻認定沿著來時的方向往回走就一定能走回去。


    春生心驚膽戰地走著,忽然聽到有汽車的聲音,這聲音雖小,但她斷定是汽車,心裏一陣竊喜。


    果然遠處一縷燈光照過來,在她身後開過來一輛吉普車,春生站在路中間,拚命揮手將車攔下,她走到車旁對裏麵的人說:“我是瓦拉爾林場的,能載我一程嗎?”


    “怎麽是你?”春生與車內的人同時發聲。


    原來車裏坐著的人是王湘軍。


    “我在呼通剛做完工,準備回開富康,上來吧,送你一程。”


    王湘軍很驚訝,春生怎麽會大黑天的一個人在這偏僻的森林裏,待春生上了車後便問道:“你怎麽會在這裏?”春生沒想到會以這麽狼狽的樣子與王湘軍相見,她窘迫地低聲說:“與隊友……走散了。”


    “你不讀書了?”


    “不讀了。”


    春生低沉的聲音裏滲著一絲憂傷,不知為什麽,見到王湘軍,春生內心一陣悲痛,千種心酸萬般磨難無法訴說,是種不能言及的痛。


    二人沉默著。


    王湘軍細細打量春生,雖然車內光線昏暗,他還是看清了春生的模樣,這個令他怦然心動,朝思暮想的姑娘此時就坐在身邊,他相信一見鍾情,再見還鍾情,可現實卻令他絕望。


    眼前的春生已不是他記憶裏的那個春生了,皮膚不再白晰通透,被陽光曬得黑黝黝的,幹燥地爆著白皮,頭發沒有一絲光澤,幹枯又淩亂,寬大粗糙的雙手黑黑的,青筋突暴,肥大皺縮的褲子,褲腳掖在了襪子裏,粗布藍卡上衣,笨重又粗糙,甚至散發著難聞的汗酸味兒。


    王湘軍不敢相信,才短短一年時間,一個人就能有如此大的變化,他不知道,生活的苦難足以令人變得麵目全非。


    王湘軍將春生送到村子口,繼續向前趕路了。


    春生回到家,已是晚上九點多了,一家人正為她遲遲沒有回來著急。


    春生撒了謊,說路上遇見了同學去同學家玩了一會兒。


    這晚喬梁在家卻安靜不下來,開始的時候,他幸災樂禍,準備看春生的笑話,天黑透後,他便開始擔心起來,有些後悔,不該把一個姑娘扔在那麽遠的山野裏,覺得做得有些過了。


    晚飯沒怎麽吃,睡意全無,他躺在床上想像春生此時的處境,覺得她這一回算是完了,定是凶多吉少了,就算不會遇到壞人,野獸也不能放過她,就算萬幸沒遇到野獸,那伸手不見五指的森林,鬼哭狼嚎,也能嚇個半死。就算走回來了,也得累死了。


    又一想,她不是挺能耐的嗎,說不定此時已經回來了,轉念又想,那麽遠的路,連個人影都沒有,能走回來嗎,是不是現在已經讓野獸吃了,她不會真的就這麽死了吧。


    喬梁越想越怕,越想越後悔,越後悔就越覺得自己不象個男人,欺負一個小姑娘算什麽本事,又寬慰自己,誰讓你個小妮子不識好歹,為什麽就不能服個軟兒,為什麽你偏偏就看不上我喬梁,為什麽你就那麽清高。


    胡亂想著,一夜無眠。


    第二天,他急切地去集合,想打探春生的消息,看見春生和往常一樣來上工了,一顆懸著的心才落地,他心想,這妮子果然神通廣大,難不成是飛回來的,總之沒有出事就好,謝天謝地了。


    一整天,喬梁無精打采,也沒怎麽說話。


    沒過幾天,氣溫驟降,冬天來了,青工隊也就暫時解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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