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梁在家無事可做,捉鳥、滑冰這等事情從小玩到大,已不稀奇。


    他想和一群朋友去省城轉轉,看看有沒有什麽好玩的,他父親怕他在外惹事,不準他出去,在各處收集了四十餘本中外名著,令他在冬閑期間讀完,還在省書法協會請了一位書法老師,每周來家輔導他練習書法。


    喬梁是家裏最小的孩子,上麵還有兩個姐姐均已成家,所以對喬梁從小嬌慣了些,家裏外麵沒受過半點委屈,喬書記自愧對他疏於管教,到頭來書沒讀好,身體素質也不行,所以為他製定了詳細的煆練與學習計劃。


    喬書記每天早晨五點半起床,將他也叫起來,一起在盤旋的山路上跑步


    六點半吃早飯,早飯過後,喬梁要做些家務活兒,要把家裏的水缸挑滿水,劈出一天用的柴。


    九點準時練習書法。


    下午讀書,寫讀書筆記。


    晚上喬書記下班回家要檢查。


    喬梁雖然比較頑劣,但是很怕他父親,喬書記在這個鎮子裏是個家喻戶曉的人物,頗有威嚴,所以喬梁的假期過得很充實。


    臨近年底,實在憋悶,便怏求父親準他去縣裏大姐家住幾日,喬書記見他這段時間表現不錯,就答應了。


    喬梁大姐在縣一中教書,姐夫吳憲成在縣文化局工作,吳寵成頭腦靈活,改革之風剛剛吹進縣城,就在縣農貿市場開了一間綜合商店,什麽掙錢就賣點什麽,年底正是生意興隆忙得不可開交時候,吳憲成準備進批年貨,正愁人手不夠,喬梁來得很是時候,他打算讓喬梁幫忙跑趟貨。


    大姐擔心地問:“能行嗎?他可從來沒做過什麽事情。”


    吳憲成說:“沒有更好的辦法了,早點厲練厲練也是好事,況且都是我常跑的路線,讓軍子帶上兩個人幫他,沒什麽不行的。”


    喬梁正想做些有趣的事兒舒展一下,便欣然接受了這個任務。


    按照姐夫要求的質量數量價格,在和吳憲成生意來往的那幾家店都找買齊了,拿貨還算順利。


    這次進的貨主要是豬肉和布匹,縣城裏流行起一種錦絲刺繡的綢緞,女人們用來做成棉襖和外衣,端莊不失嫵媚。


    所以這次就進了各色的綢緞,估計在年前會大賣。


    吳憲成在進貨上眼光還是不錯的,從來沒有失過手,他進的貨總是供不應求,比縣裏幾家國營商店賣得還好,主要是價格優勢,吳憲成盡量壓低成本,以獲取最高額的利潤,壓低成本的主要環節是降低運輸成本,吳憲成的貨物運輸主要走火車,他當然不會選正規渠道進行貨物托運,那樣成本是很貴的,他找關係打通了一條鐵路線路,每次都是將貨物帶入乘客車箱,一年節省下來的運輸費用可觀,加上縣城裏私人商店還沒有幾家,所以這兩年吳憲成著實掙了不少錢。


    按照姐夫的交待,喬梁他們要在省城乘晚上九點那趟慢車。


    他們一共四人,帶了半人高麻袋二十來個,火車進站後要用最快的速度將這二十來個麻袋搬上火車,所以需要提前進站候車。


    在進入站台的時候,便被工作人員攔了下來,要求去辦理行李托運,喬梁一時呆住,沒想到還會出差子,姐夫說得很簡單啊,按他說的辦應該能進去。


    喬梁忙向工作人員透漏:“是吳憲成的貨。”


    工作人員白了他一眼:“誰的貨都得買票。”


    喬梁有些著急:“你新來的吧?我們一直都是這麽進的啊!”


    那工作人員更生氣了,憤憤地說:“再這麽說話讓你人都進不去,你是想把以前的票都補上?”


    喬梁在家從來都是諸事順利,即便有麻煩,也會有人為他擺平,在省城人地生疏,找誰去,他不知怎麽辦才好。


    軍子將他拉到一邊說:“打點一下吧!”


    喬梁從沒做過低頭獻媚阿諛奉承之事,他很不情願做這等討好別人的下作事,也做不來,可又沒有別的辦法,人在屋簷下,哪能不低頭,喬梁紅著臉,硬著頭皮湊過去,低聲下氣,好話說盡,百般怏求,又塞過去兩盒好煙。


    那人撇撇嘴角,方才放行:“告訴你啊,上車補票。”


    喬梁點頭哈腰地應著。


    四人來回幾次將貨物搬進了站台。


    過了一會兒,火車進站了,軍子領兩個人第一時間衝上火車,喬染和另一個人在下麵抬著往上遞。


    軍子兩人在上麵接住麻袋迅速往車箱裏麵拽,放在坐滿乘客的硬座下麵,時間容不得半點喘息,二十來個麻袋裝上車,喬梁已是汗流夾背,火車還有不到一分鍾就開了,喬梁快速地衝上火車,車門關上,徐徐起動開走了。


    喬梁鬆了口氣,四人安頓好貨物後,商量接下來的工作。


    首先四人要分片就坐分段看好車箱內的貨物。


    第二要在午夜火車到達縣城後的五分鍾停車時間內快速地把貨卸下,這過程必是十分消耗體力的,需拚盡氣力才能辦到。


    第三萬一時間緊迫貨物沒來得及全部卸下就留下軍子在車上,在下一站卸貨。


    第四在火車到達呼塔縣前一站塔源時就要提前準備,把貨物集中在車箱兩端近門的過道上。


    計劃製定完備,四人方才分頭入座。


    經過上車時一陣激烈的搬運,喬梁已累得筋疲力盡,他癱軟在座位上喘著氣,閉上眼睛斜靠在背椅上打盹。


    迷糊間聽到有人喊:“這些都是誰的東西?”


    列車員發現了座椅下麵的貨物,用腳踢踹著那些袋子並高聲呼喊。


    有了上車的經曆,喬梁聰明了,他走到列車員身邊悄聲說:“大哥,老吳家進點年貨,還望您高抬貴手。”


    “怎麽又來個老吳家?都象你們這樣,社會主義大牆都得被挖塌,趕緊補票吧。”


    喬梁見事不好,心裏明白這些鐵路條子是看他臉兒生,欺負他是個毛頭小夥兒,可是有什麽辦法呢,犯到人家手上了,自己做的事不在理,於是又一翻低眉順目,鞠躬行禮地說好話。


    不管用,列車員高聲吼著:“別廢話了,趕緊兒補票,否則下站都給你扔下車去。”


    喬梁怕了,這上萬塊錢的貨要是被扔了,他的臉往哪放,還不如把他扔下車呢。


    他涉世未深,沒有曆練過,不知怎麽處理,他忙請教軍子,軍子說:“補票兒和扔貨都夠丟份兒的了,你自己掂量辦吧。”


    軍子心裏有氣,從清早進城就不停奔波忙碌,拚命地搬運,到現在連口象樣兒的飯菜也沒吃上,喬梁這楞頭青是真沒把他們當人待,所以他想看喬梁笑話。


    軍子不言語,另外兩個人也不講話。


    喬梁腦子飛快地轉著,刀架在脖子上,已管不了那麽多了,厚著臉皮上吧,他客氣地對列車員說:“票必須得補,隻是我們錢都買貨了,實在沒錢買票了,等到了站讓我姐夫親自補,您放心,不補票我們決不出站。”


    說話間,他悄悄拿出兩匹綢緞,用黑絲袋包好,對列車員使了個眼色,將他叫到車箱連接處,將綢緞遞給列車員:“這是一點兒心意,還請多多關照。”


    那列車員接過來,正眼都沒瞧喬梁一下,將東西扔進列車室後離開了。


    暫時平息了,喬梁的心仍然懸著,他最擔心的是一會兒到站時,他們能否在五分鍾內把貨卸下來,二十來個麻袋也得搬一陣子,在最後的關頭,軍子他們幾個能否賣力?能不能在關鍵時刻掉了鏈子,他很擔心,這一步做不好,可就前功盡棄了。


    他買了熟食啤酒將軍子三人叫來,鞠了一躬說:“哥幾個一路辛苦了,一會兒還得靠各位哥哥出力,一定要將貨全部卸下,千萬別丟了東西,我在這兒先謝謝各位,火車上也沒什麽好餐食,明兒回到縣裏我請哥哥們好好吃一頓,讓我姐夫多敬你們幾杯。”


    軍子是聰明人,貨物萬一有個閃失,他對吳憲成也沒法交待,他就是看喬梁不順眼,看不慣他目中無人的樣子,此刻喬梁這翻話一出,軍子氣順了。


    他們在前一站兒就將二十來個麻袋集中在兩個車箱口,火車停下來車門一打開,他們兩人一夥兒開始拚命往火車下麵扔,吳憲成早已等候在站台內接應,所以貨物成功地運回來了。


    這次省城之行喬梁感悟很多,看著姐夫平日裏光鮮亮麗風光無比,誰知背後竟這般艱辛,要做這等低頭哈腰看人眉眼求人討好的事,難怪曹雪芹說,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


    他現在知道了世上哪有容易的事兒,山外青山樓外樓,在瓦拉爾這個小地方,他是所謂的“喬少”,出了瓦拉爾,有幾雙眼睛認識他?搬運工都可以看他笑話。


    他想明白了,人在世上走,還是需要給自己留條後路的,不能太張揚任性了,況且自己又沒有什麽真本事,以前竟是自己錯了。


    做人難,生活很苦,可誰的生活不艱辛呢,隻是自己一直生活在父親的羽翼下,沒經過風吹雨打罷了。


    想明白這些,他忽然想起一個人來,是張春生,此刻喬梁覺得,張春生實在太不一般了,那麽瘦弱的女孩子,從事那麽重的體力活兒,居然不叫苦不喊累,自己曾那麽難為欺負過她,她都沒有屈服,喬梁心裏不安起來,覺得有些對不起她,忽然很想見春生,便和姐姐姐夫告辭回家了。


    那日,春生正在家裏煮紅豆兒,製作過年的點心幹糧,班長項四海、學習委員薑麗麗和兩個女生來看望春生。


    項四海考上了市重點高中,薑麗麗在省裏另外一個城市讀中專,學的是林業經濟,另外兩個女生在縣裏讀普通高中,四人均在寒假假期中。


    上學時,春生是班裏的團書記,她很感謝同學們來看她,拿出炒好的花生瓜子招待同學。


    四個還在讀書的青年講著彼此的校園生活。


    項四海講重點高中的緊張,學生們都牟著勁的學,晚上熄燈後走廊裏站滿了苦讀的學生;


    薑麗麗講中專生活的豐富多彩,學習已不是主旋律,要忙著參加迎新晚會、周末舞會、競選演講等活動;


    春生沒有什麽可講的,一個出苦大力的,做著最單調枯燥的工作,有什麽可說的。


    她自嘲道:“你們真好,未來必定前途似錦,我現在是“鬼子”,未來一片黑暗。


    四人才覺得在輟學的春生麵前講學校裏的事欠妥當了,一時間沉默了下來。


    一個女生忙安慰道:“班長肯定是前途無量,學委也是國家幹部了,你若接了你父親的班,也很好的,一樣是鐵飯碗兒,象我們倆學得不好,考不上大學,將來幹什麽還不知道呢,還不是一樣當“鬼子”,說著哈哈大笑起來,眾人也都笑了,春生方覺寬慰些。


    春生羞澀地說:“接班兒的事還沒眉目呢,就算接了班也隻是個工人,隻能出力氣,做不了什麽大事。”


    項四海見輟學後的春生情緒不好,勸道:“其實在社會上也可以考大學的,你雖然不在學校裏讀書了,但是沒人能剝奪你學習的權力,你仍然可以自己在家學習考大學拿文憑的。”


    “真的嗎?”春生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沒聽說過不讀高中還可以考大學。


    “當然了,我可不是逗你開心的,”項四海一臉認真。


    春生仿佛看見了曙光,內心無比激動,這是她這一年以來聽到的最高興的事情。


    “可以把你的課本借給我嗎?”春生向項四海請求,


    “當然可以。”


    項四海明白春生是想自學高中課程,便答應她每個假期都把上學期學過的課本借給她用,春生連忙道謝。


    她很興奮,覺得生活並沒有拋棄她,隻要夢想還在,就沒有理由不去拚搏,從此生活兒似乎有了奔頭兒。


    四人在春生家坐了一會兒,薑麗麗提議一起去看文藝委員曲微。


    曲微初中畢業後學習了美容美發,春生因為自己現在並不光采的經曆,不大願意見人,推說家裏過年活兒多沒去。她將四人送出院外,四人告別後說笑著走遠了。


    春生正準備返身回屋,忽然聽見有人叫她,原來是喬梁。


    喬梁自省城回來後,幾次想見春生,找人打探到春生家住址,這日便來了。


    春生一見是喬梁,剛才的好心情蕩然無存,這個無賴怎麽還糾纏到家來了?


    沒好氣地問:“什麽事?”


    喬梁嬉笑道:“外麵這麽冷,還是請我進屋說吧。”


    “我和你有什麽好說的?”春生厲聲問道。


    張德順下班回家,遠遠地望見一個男青年在和春生說話,心裏直嘀咕。


    走近一看嚇得不輕,居然是喬書記的公子。


    在瓦拉爾小鎮,喬書記的愛子大多人是認得的,這場麵頗有點高官駕臨寒舍的味道,張德順忙往屋裏麵請。


    春生冷笑道:“不必了吧,屋室貧寒簡陋,若是怠慢了喬公子,咱們可擔待不起啊。”


    喬梁沒想到春生平日裏象個悶葫蘆兒,今天卻牙尖嘴利。


    “你這是說的什麽話?”張德順一麵訓斥春生,一麵把喬梁請進了屋。


    喬梁細看屋內擺設,雖然簡陋,但整齊幹淨,炕上鋪著淡藍色的席子,被子整齊地疊放在角落裏,上麵遮著一塊繡花絲邊兒白紗,灰色的水泥地麵清掃得一塵不染,地下靠牆立著一個很舊的荼色木櫃,櫃子左邊是三個帶鎖的大抽屜,上麵密布著大小的劃痕,櫃子右側是帶門的儲物倉,上麵放著暖水瓶、水杯,鏡子,木梳等物品。


    這間屋子,是張喜來與老伴住過的,張喜來夫婦走後,春生住了進來,她重新粉刷了牆麵,貼了幾幅牆畫,簡單布置了一下屋子就多了幾分溫馨。


    喬梁仔細地看著牆上的畫兒,並不是什麽騎魚娃娃,上山虎之類的年畫兒,而是一幅傲雪紅梅圖,皚皚白雪中,一枝紅梅毅然綻放,朵朵梅花殷紅鮮豔,隔著畫麵仿佛已聞見了花香;梅花後麵,是陽光映著一片白雪廣袤的神洲大地,遠處是光明的白色,白得似乎有些刺眼。


    喬梁沉浸在這幅畫的意境中,一時竟出了神兒,張德順給他倒了杯水,他才回過神來,把手中的東西給了張德順:“這是我在省城帶回的太瑪河魚,鮮嫩著呢,給叔叔下酒正好。”


    張德順受寵若驚,有些不好意思地接過魚出了屋。


    春生實在不想與喬梁有來往,她心裏認定喬梁此次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什麽好心,心裏想著怎麽對付他才好。


    想了一會春生厲聲問:“說吧,什麽事?”


    喬梁突然象個做錯事的小孩子般羞澀起來,一下子竟不知從何說起,隻顧盯著春生看。


    經過兩個多月的冬季休養,春生的皮膚又恢複了光澤白晰,一雙丹鳳眼顧盼生輝,上身穿著件藕荷色的夾襖,將纖細的腰身顯現出來。


    “還真是個美人兒。”喬染呆了半天說出這麽句話。


    說完又捂住嘴巴自悔失言。


    見春生正瞪他,生氣的樣子也那麽好看,不免緊張慌亂起來,吱唔了半天方才把話漸漸理順:“你別多想,其實我今天來是向你道歉的。”


    春生一楞,喬梁接著說:“夏天時候,我做了對不起你的事,希望你能原諒我。”


    從喬梁進門起,春生心裏就猜度著,萬沒想到喬梁會說出這樣的話,不知他葫蘆裏賣的究竟是什麽藥。


    見春生疑惑喬梁忙解釋:“我是真的覺得錯了,我不該那個樣子對你,這次我來是真心希望你能原諒我的,我以後再也不欺負你了,而且也不許別人欺負你,你有什麽困難盡管對我說,我一定會幫助你的,”說到動情處,喬梁垂下了頭。


    “用不著,你不再糾纏我就好,”


    “那你原諒我了?”


    “你保證以後和我井水不犯河水,我就原諒你,”春生冷冷地說。


    喬梁原想著要和春生成為好朋友,看春生的樣子便把示好的話咽了回去,


    “一言為定。”喬梁用力說。


    櫃子上春生招待同學的花生瓜子還在,春生也沒有讓喬梁吃,喬梁自已抓了把瓜子:“那就不多打擾了,告辭。”喬梁邊嗑著瓜子邊出了屋。


    喬梁走後,張德順來到春生的房間:“你咋招惹他了?那喬家少爺可不好惹。”


    “不是我招惹他,是他招惹我,”春生急切強調,


    張德順也急了:“不管誰招惹誰,喬書記那樣的人家咱們不敢高攀,”


    “高攀他?我可不稀罕,”春生冷冷地說。


    見春生未對喬梁動心,張德順才放了心,柔聲道:“那小少爺從小嬌生慣養,不學無術,長大又遊手好閑好吃懶做,名聲早已壞在外了,以後過日子恐怕連擔水劈柴的活都做不來呢,更別說賺錢養家了,日子可怎麽過?”


    “他的日子怎麽過,和我們有什麽關係?”春生生氣地責問張德順。


    春生對喬梁的事情確實不感興趣,他願意怎麽懶,怎麽壞,怎麽不學無術,隻憑他去,隻要不幹涉到自己,春生便把他視做空氣一般。


    春生現在最關注的是項四海說的在社會上考大學的事,這件事占據著她的心,象種子一樣在她的生命裏生了根發了芽,並且一天天長大,長成她無比執著的信念:她要和項四海他們一樣學習高中課程,她要和他們一樣學文化考大學,他們在課堂上學,她在家裏學,在山上學,幹活的時候學。


    他們在學校裏用三年時間學高中課,她可以在家裏用五年時間來完成,五年不行就八年,總之,這是她今生認定一定要做的事。


    過完年,項四海他們寒假結束,春生送給同學們每人一個日記本,給項四海的是封麵帶著英文字母和火紅楓葉的塑封本,內裏是五彩暗紋的紙張。


    春生在項四海那兒借來了高一上學期的課本,她開始每天自學,先研究例題,再做習題,讀課文,背注釋,自己分析文言文,一遍不行就兩遍,兩遍記不住就三遍,直到全懂了會了為止。


    慢慢地,她有了自己的學習方法,也有了較強的自學能力,隻是苦於遇到難題和不解的問題無人探討,又查不到資料,一個人在知識的海洋中奮力前行,掙紮著困惑著,自己給自己鼓勁兒,自己為自己駕航。


    春回大地,萬物複蘇,積雪悄悄地融化,在黑土地上留下斑駁的痕跡,陽光照耀著大地,成片的積雪鬆軟下來,屋簷下響起融雪的滴嗒聲,門前流著水,院子裏也是濕潤潤的,土壤吸飽了雪水,仿佛稍一用力就能擠出水的海綿。


    粉嫩的興安杜鵑漫山遍野地開放,一簇簇,一叢叢,遠遠望去,火一般嬌豔,姑娘們將它們折回來插在水瓶裏,房間裏香氣四溢。


    孩子們歡呼著,笑著,大口大口地吃著花瓣,甜味兒從喉嚨漫延開,直浸到心裏。


    積雪化淨,上山造林的工作就開始了。


    春生還在緊張地學習,她計劃在暑假來臨前,把高一上學期的課學完,每日的午休時間都用來學習,一群小青年見春生吃飯還在看書,便嘲笑她:


    “愛學習應該坐在教室裏才對啊,早這麽用功何必來這兒吃苦呢。”


    “難不成咱們這裏還能出個秀才?”


    每當這些風涼話響起時,春生都不言語,她實在沒有時間理會這些無關緊要的事兒,時間不允許她在無謂的事上分心,她隻顧埋頭做自己的事情。


    喬梁看在眼裏,卻佩服起春生的毅力,讀書苦,做活兒累,這兩件事情單做好一件都很難了,更何況二者兼顧,這是多麽痛苦難耐的過程。


    喬梁早就不再小瞧春生了,他覺得春生比自己強百倍,身上那股倔強的執著令人折服,他不但不再招惹春生,而且時刻關注著春生的一舉一動,做工時與春生保持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搶在春生頭裏兒,挑難的活做,給春生剩下些省力氣的活兒,喬梁很想幫助春生,又怕她誤會,也怕驚擾到她,就遠遠地關注著她,準備當她遇到難處時能隨時衝上前去。


    喬梁遠遠地看著春生,春生愈發高挑兒俊俏,隻是每日的辛苦勞作,略顯憔悴,雙手也曬得爆了皮,喬梁有些心疼,他很想送給春生一副手套兒,他明白這個願望實現不了,春生是不會要他東西的,就悄悄地把手套丟在春生身旁的草叢裏。


    春生果然拾到了手套,到處尋找失主,失主沒找到就交給工長了,喬梁歎了口氣。


    春生覺得喬梁還算是個爺們兒,說話算數果然沒有再找麻煩,並且今年開工以來公子哥做派少了,開始親自動手幹活了,一身工裝打扮,象個真正的勞動者了。


    喬梁賣力的勞作一天下來,常累得一身臭汗渾身癱軟,往返途中和他們擠在一處也不坐駕駛室裏了。


    春生便沒有再刻意躲避喬梁,喬梁自她身邊走過,看她正皺著眉頭全神貫注地解題,象是在做很難的題,便忍不住搭話兒:“哪裏有不會的可以問我啊,我好歹也是高中畢業。”


    這話提醒了春生,她正愁沒人可以探討學習上的事情,但還是猶豫了一下沒有答話。


    喬梁忙解釋道:“我給你講題可不要報酬啊,我隻是不想看見祖國的棟梁被埋沒了。”


    春生想想,這青工隊裏也沒有其他人可以討論習題了,便把折上的書打開,問了喬梁一道題,喬梁雖沒考上大學,但學習成績也是中等,高一的題還是會的,便大顯身手了講了一番,春生索性將這一段時間不懂的題全問了,喬梁一一地解答了,春生茅塞頓開,覺得喬梁也並非一無是處。


    從此後,春生每遇到不理解之處,就找喬梁探討,喬梁為了在學習上能幫助春生,回家把高中的課又捋了一遍,每日的讀書計劃也沒有停,他喜歡上了閱讀,讀小說,散文,時事政治,現實評論,偶爾也寫寫文章,給報社投稿。


    讀書最能從根本上改變一個人,書讀多了,眼界就開闊了,這個青年變了,開始積極向上了,亦或是春生影響到了他,令他的思想發生轉折性的改變。


    喬梁惦念春生,心疼她累,怕她休息不好,這種惦念又不能讓春生有絲毫的察覺,她知道春生最不喜歡的就是他的關心,盡管滿心想著春生,也不能有任何的表現。


    近日,草爬子(一種蟲)盛行,林區裏有一種蜱蟲,毒性很強,人被咬後死亡率很高,喬梁終於按捺不住,他有強烈的保護春生的欲望。


    這天講完題後,春生還是那句:“謝謝。”


    喬梁趁機說:“這個給你,塗皮膚上,能趨蟲。”


    春生笑道:“不用,我袖口和褲腿都紮得緊著呢。”說著,便給喬梁看纏著綁帶的胳膊和腿。


    “那露在外麵的臉、脖子、手就不怕咬了?還是抹上的好,”喬梁說著硬塞給了春生。


    八月的盛夏,陽光強烈,空氣濕熱,春生塗上喬梁給的藥,涼爽中帶著一絲清香,果然好用。


    小翠兒也想抹,春生就借給她塗了幾次,小翠便把春生當成了朋友。


    午後,小翠與一三十多歲的光棍鬼混完後,想洗個澡,拉著春生一起去,沒走多遠就遇到了太瑪河的分支,春生原本也想洗,但舍不得中午這點學習時間,便叫小翠自己洗,她在一旁看書陪著。


    小翠邊脫衣服邊說:“這些男人真是太髒了。”


    聽了這話,春生有些傷感,她對小翠說:“其實你可以不用活成這樣子的,你可以靠自己過上你想要的生活。”


    “我想要的生活?”小翠有些不解,她想了一下笑道:“我想要的生活就是好吃,好喝,有漂亮衣服穿,再不用幹活。”


    春生苦笑。


    小翠脫完衣服,喊道:“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撲通一下跳進了河裏。


    這河水在岸上能看見底兒,誰知小翠跳進去後,眨眼就沒了頂兒,小翠兒隻掙紮了兩下就沒影了。


    春生不會水,忙大聲呼救,不一會兒,喬梁第一個從遠處跑來,沒來得及思量,便跳下河去救人,喬梁跳進河後,也很快就沒了蹤影。


    人們陸續趕來,沒人敢再跳進河去了。


    大夥不知所措,紛紛向河的下遊跑去。


    一天後,小翠和喬梁都被找到了,小翠撈上來就已經死了,喬梁還有微弱的呼吸,被緊急送到了縣醫院,後來又轉到省醫院。


    有的人走了,留下的人還要繼續,山還是那座山,河還是那條河,生活的軌跡不會因為別人的離去而改變,每個人都是那麽弱小孤獨的個體,如同一粒兒沙石落入浩瀚的海洋,隻激起半點波光,片刻便被海水吞噬了。


    轉眼一個月過去,迎來了秋風習習的九月,張德順下班回來,五歲的夏生在院子裏玩耍,見父親回來了,小小的她便忙著給父親打洗臉水,又跑進屋裏取毛巾,遞到張德順手上,張德順摸了摸夏生的頭欣慰地笑了。


    冬生、秋生在馮二家寫完作業回來,春生將飯菜端上桌兒,一家人圍坐在飯桌前吃飯。


    孫淑蘭見張德順心情不錯,試探著問:“他爹,你退休的事辦得怎麽樣了?春生都幹了一年多的臨時工了,早些退下來好讓春生接班兒。”


    “你以為我不想早點退下來?國家有規定,不到45周歲不能早退,現在對提前退休的事要求很嚴,”張德順臉色沉了下來。


    “你找找關係,活動活動,讓春生早些離開那地兒,那也不是姑娘家做的活……”孫淑蘭低聲求道。


    “等過年時我去喬書記家串個門兒,看看再說,”張德順猛吞下一口飯。


    “喬書記兒子咋樣了?”提起喬書記,孫淑蘭想到了喬梁。


    春生緊張起來,她惦記著喬梁的安危,不知他情況如何。


    “據說他救人的那段河下麵是處沙漏兒,上麵看著清澈見底兒,水下其實是個無底洞,人一跳進去就陷了下去,不過他還算幸運,抓住了一塊順流而下的木頭,被衝到了四十多公裏的塔子山大壩,肺裏嗆進了水,大腦缺氧有了後遺症,一直在省城治著呢!”


    聽到這些話,春生覺得胸有些悶,匆忙吃完飯回到屋子裏,慢慢的才平靜下來。


    暑假時項四海給春生送來了高一下學期課本,喬梁住院後,在學習上她再無人請教,每當有不懂的地方就把書頁折上,現在書已折了好多頁。


    想到喬梁,她覺得有必要去省城探望一下,恰逢這幾日陰雨天隊裏在歇工,春生便踏上了去省城的火車,在市裏倒了一次車,經過十多小時的旅程,終於在傍晚時候到達省城。


    春生在火車站附近買了幾個蘋果,按照打聽好的路線去了醫院。


    來到病房,一縷殘陽從窗子照進屋內,在雪白的牆上劃出一道淡黃的細線兒,喬梁半臥在床上,倚在床頭安靜地看書,見春生進來,他禁不住問道:“你怎麽來了?”


    “來看看你,”春生放下手中的蘋果,


    喬梁又驚又喜:“一個人來的?”


    “嗯”,春生邊答邊觀察喬梁,隻見他麵色蒼白,沒有消瘦,精神還算好,


    “坐火車?”喬梁關切地問。


    “嗯,”春生又笑道:“早知你還能看書,我把課本帶來好了,我還有題要問你呢,”


    喬梁也笑:“你是不是以為我腦子進水壞掉了,變成傻子了?”


    春生不好意思地笑了,沒回答,算默認。


    喬梁又說:“真不知是我傻,還是你呆,再這麽下去你恐怕要成書呆子了。”


    兩人都笑。


    笑罷,喬梁忽然認真起來:“我正有事要找你呢,青工隊我是回不去了,家裏給我在縣城聯係工作呢,你打算怎麽辦?要一直幹下去嗎?”


    春生雖然下定決心要離開青工隊,但此刻卻不知該怎麽回答。


    喬梁接著說:“我可以多申請一個名額,把你也帶上,先是合同工,慢慢再轉正,你考慮一下,機會難得,青工隊的活兒實在太累了,我不想你那麽……辛苦……”


    說到這兒,喬梁自覺失了控,忙岔開話題:“這麽晚了今日就別急著回去了,正好在省城玩幾天。”


    “不了,我就坐今晚的火車回走。”


    春生原本也沒打算在省城逗留,看過喬梁就來到火車站候車,半夜時分才上了開往市裏的火車。


    一路上都在回想著和喬梁相見的情景,隻吃了兩個從家帶來的饅頭。


    到家已是次日中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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