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我就發現,駕駛同一條線路的巴士司機,在相向而行的路上碰見時,都會按幾下喇叭,又或是打開車窗揮揮手互相示意。我以為這是他們行業內的規矩,便於司機計算和前後班次的距離之類的。


    我昨晚是開著電視睡著的,不對,好像是看著手機裏的視頻睡著的,已經記不清了。拉開小房間的窗簾,一股白煙正保持著煙囪的形狀緩緩地往上爬,許久也不散去,背後是蔚藍得沒有一點雜質的天空。好一個大晴天。


    我快速地收拾了一下行李便下了樓,飛機是今天晚上八點,還有一整天的時間讓我好好感受這個城市。


    “走啦!”年輕的女老板熱情地跟我打招呼,就像來的那天一樣。


    “是呢,回去了!”要是在以前,我還會覺得有點別扭,但這幾年已經慢慢習慣了北方人獨有的熱情。


    轉了一大圈,終於找到了上車點,這裏有專門到市區的接駁車,一程隻需要十塊錢,每一趟都坐滿了學生。


    “我們等會去哪吃飯?”一個酒紅色卷發的女生說。


    “不是說上次那一家嗎,桌子夠大。”接話的是一個戴帽子的男生,皮膚白淨,衣服和褲子都透露著一股嘻哈的味道。


    “隻是你自己想去附近看鞋吧!”這是兩個男生和四個女生的組合,無論是裝扮、人數和相處方式,在我們學校都算是比較罕見的。


    我嚐試代入了一下班裏那群,永遠穿著藍色運動外套和黑色運動褲的男生,忍不住捂著嘴笑了出來,旁邊排隊的情侶滿臉疑惑地看了我一眼。


    這是一輛旅遊大巴改裝的車,因為人實在太多,我又是唯一一個人的,上了車後被賣票的阿姨安排到了門口的導遊位置,眼前就是一整塊大玻璃,旁邊是司機的駕駛室,得以“監視”他的一言一行。


    車一直沿著海岸線往城裏開,我的眼睛沒有辦法離開波光粼粼的海麵。湛藍的海水像是一張巨大的毛茸茸的地毯,表麵撒著細膩的金粉昭示著它的高貴;波浪非常整齊,一排排平穩地向前推進,像是生產線上的什麽藝術品,讓人感覺不到它們的殺傷力。


    遠處的海麵一望無際,幹淨無暇,近處的則停滿了各種漁船和漁排,岸上混亂地堆放著綠色的魚網、白色的塑料箱和木頭做的各種我喊不上來的工具。我在車上看不清人的輪廓,隻有一個個戴著草帽的身影在不停地做著什麽動作,有點像樂高裏的小人。


    這座城市就是靠無數這些看不清的身影運轉起來的,渺小而重要,世界亦如是。


    這時,一輛同樣貼著學校名稱的旅遊車迎麵而來。司機先是露出了整個行程中難得的微笑,繼而掩藏不住地轉為了咧嘴笑,同時歡快地按了幾下喇叭,頭和身體都不自覺地扭動了幾下,但隨後又恢複了專注的神態。


    我才恍然大悟,原來這並不是什麽行規,完全是出於司機們自己的小樂趣。其實這隻不過是幾秒的事,快到我連對車司機的反應都來不及看,但對於他們來說,應該足夠高興好幾公裏了吧?


    百無聊賴的路程雖然漫長,但我知道,隻要一直走,就一定能遇見你。即便隻有那麽幾秒,但帶來的欣慰卻是持久的。


    當然,司機們並不會有閑情逸致將這件事如此浪漫化;他們隻知道,這樣的招手,不僅能使自己打起精神,更能為對方撫去疲憊,這樣就已經足夠了。對於所有在路上的人來說,不也一樣?


    一份確定的驚喜,一份驚喜的確定。


    我突然想起來,下船的那天,袁浩和一位一同拚車的人的聊天。他說他曾在一艘渡洋輪裏碰到一個老鄉,兩人一見如故,買了些酒從深夜一直喝到了天亮,很是痛快。


    我當時不知是因為疲倦還是什麽,隻是附和著笑了笑,不太理解這種“他鄉遇故知”的心態。不就是同樣的生活習慣、同樣的方言罷了,至於這樣大驚小怪嗎?又不是真的認識,為什麽非要把這件事的感情色彩誇大?


    現在的我好像懂了一些。


    星星廣場是d城最著名的景點之一。


    這是一個沿海邊而建的大型公園,沒有沙灘的過渡,陸地戛然而止與海相連。


    “媽媽,這雪糕真好吃!”身後的雪糕店傳來小女孩甜甜的聲音。


    “這就不哭啦?”她的媽媽一手搭在一輛深藍色的嬰兒車上,另一隻手正在用紙巾給女孩擦嘴,在高大的嬰兒車旁邊她顯得有點瘦弱,車裏是一個熟睡的小男孩。


    “有雪糕吃就開心啦!”女孩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線。


    廣場上非常熱鬧,有散步的爺爺奶奶,有玩耍打鬧的小孩,有匆匆趕場的旅行團,有穿著吊帶裙在寒風中拍攝的新婚夫妻;海浪拍打著碎石灘,奏出不舍的樂曲,半空中白鴿低飛,機敏地尋找著遊客們的投食,白雲縷縷,在風中和了又散散了又合,似乎能聽到它們相互擠壓的聲音。


    這座城市就是因無數這些鮮活的生命而精彩的,渺小而重要,世界亦如是。


    我肩上背著一個書包,手裏提著一袋行李,獨自一人,顯得既突兀也不瀟灑。但我還是慢慢地走著,慢慢地用腳步去感受這座城市。


    宜居城市,宜居的是自然環境,是經濟環境,更是人文環境。我始終相信,是人賦予了城市魅力和價值,是從人身上感受到的驚喜也好,溫暖也罷,留下了旅行者們的心,稱之為“宜居”。


    夜幕降臨,我拖著勞累的身軀和沉重的行李出現在機場。蓬頭垢臉的我正穿梭在航站樓擁擠的人群中,尋找一個可以休息的座位。


    突然耳邊響起了幾聲熟悉的粵語,由於帶著耳機聽不太清楚,我一度懷疑是自己的錯覺。“刷”地把耳機摘下,停下來認真聽了幾句,沒錯,的確是我講了十幾年的粵語。


    我有點呆,就那樣怔怔地看著他們,像被人點了穴位一樣,絲毫察覺不到自己的失態。


    “大……大叔,你們是從廣東來的嗎?”我直接用粵語發問。我從來都不是那種懂得主動搭訕的人,也不知道突然哪裏來的勇氣。


    “是啊靚女。”他們說出了家鄉的名字,一股熱血噌地就湧上了頭。


    “祝你們一路順風!”幾句突兀卻自然的寒暄後,我們就分道揚鑣了。一路往安檢口走,一路傻傻地笑。


    “他鄉遇故知”是在未知裏的一種安心。以前的我從來沒有踏上征途,從來沒有離開過自己的舒適區,從來沒有將自己置於一種未知當中,又如何能體會這份“未知的安心”?司機的那幾秒,我的這幾句,不會影響各自本身的軌跡,卻作為一份額外的饋贈,一路同行。


    離登機還有一個小時,我打開了帶來的書,是米蘭·昆德拉的《生活在別處》。這是我這次旅程中第一次翻開它。


    “死亡,在雅羅米爾的想象中,那是一種生命性的死亡:非常奇怪,它就像是那個人不需要進入塵世的時刻,因為他有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世界。”


    這是一個多麽有趣又奇妙的說法:在這條無窮無盡的長路上,我們不止是來到地球的這一遭。


    小的時候覺得父母永遠不會老,自己永遠不會長大,小夥伴永遠都能陪伴在左右;永遠,似乎是一件理所當然而又輕而易舉的事情。


    直到某一天,可能是和初戀男朋友分手的那天,抑或是某一刹那,可能是瞥見母親刺眼的白頭發的那瞬間,我們突然醒悟,世界上所有的東西,都在以一種我們無法預料的方式和方向改變著,包括感情。


    漸漸地,我們不再執著於永遠、接受離別變成了一件理所當然而又輕而易舉的事情。


    於是,我們在路上短暫地相遇又長久地分別,享受著這碎片化的感情。


    在相遇之前,我不知道你為了生計如何焦頭爛額,不知道你曾如何迷茫墮落,正如你也不知道我怎麽因為壓力而無法睡眠,怎麽因為沮喪而一蹶不振;但在相遇的一刻,我們都願意毫無保留地將鼓勵和祝福贈予對方。


    飛機滑行,起飛,降落,下一幕已經開始了,我希望這是一個完全屬於我自己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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