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莊旁邊的河,名喚清河,是渭水的一條支流,河水清澈見底,三丈多寬的河麵緩緩流淌,蜿蜒曲折後,消失在原野盡頭。


    春天的暖陽下,風和日麗,草長鶯飛。


    巡視完田莊,賈琮又隨著李大壯等人去了河邊的田地。


    賈琮站在河邊,目眺遠方,沒有什麽遮擋物的原野,一馬平川,可以清楚的看見遠處一堵長長的青灰色的城牆,李家莊距離神京城並不遠,三四裏的路程騎馬隻需要一盞茶的功夫。


    賈琮蹲下身,伸手抓起一把泥土,放在鼻子前聞了聞,稍微一用力,就有水珠從指縫間滲出,散發著一股泥土特有的氣味,再從李大壯手中拿過鋤頭,刨了兩下,帶出幾隻掙紮的蚯蚓,心道果然是良田。


    賈琮的這個舉動把圍觀的眾人嚇了一跳,這還是大戶人家的公子哥嗎?以往府裏璉二爺下來視察的時候連馬都不願意下,就是嫌他們這地髒。


    “每一塊地都能挖出這種小蟲子嗎?”賈琮捏起兩隻蚯蚓放在手掌心,展示給眾人看,然後問道。


    “對對對,每一塊地都有。”圍觀的佃農們七嘴八舌的附和道。


    賈琮把蚯蚓丟進土坑中,站起身用腳尖把土坑填平,四下裏看了看,發現所有人都敬畏又惶恐的看著自己,微微一笑道:“莊裏有沒有大一點的房子?”


    李大壯不明所以,撓著頭道:“沒有。”


    田莊裏的佃農一家也就三兩間房子,除去堆放的雜物,還要住下平均五六口人,很是擁擠。


    賈琮帶頭往回走,眾人雖不明白賈琮想做什麽,卻都紛紛跟上。


    走進田莊裏,賈琮環視了一圈,把目光停留在一處開闊的平地上,周圍堆積著幾垛麥秸,中間孤零零的躺著一隻青色的石碾子,賈琮走了過去,眾人又連忙跟上。


    站在石碾上,賈琮看著騷動的人群,伸出兩隻手往下壓了壓,眾人竟然會意了自己的意思,紛紛閉口不言,看向自己。


    不時還有人從周圍的房子裏走出來,除去外出不在的,李家莊所有的佃農都集中在此,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垂髫小兒,約摸兩百餘人。


    賈琮看見一個約摸八九十歲的老人,在兩個年輕人的攙扶下,顫顫巍巍的給自己行禮,連忙避開,他這個年紀見到皇帝都不用跪,賈琮哪能受得起他的禮,讓李大壯去找了一張椅子來給老人坐下。


    那老人卻執意的要給賈琮行禮,賈琮無法,隻好躬身還了一禮。


    賈琮的這幅做派,很快贏得了在場很多人的好感,他們之前對這個隻有十來歲的少年因為身份的原因更多的隻是敬畏,如今見他這般,心中又多了些許的親近之意。


    製止了要給自己跪下行禮的眾人,賈琮笑道:“從今天起,不用管我叫什麽主子不主子的,叫我公子就好了。”


    賈琮又抬手往下壓了壓,繼續道:“我這裏沒什麽規矩,凡事和以前一樣就好,不過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們。”


    聽到有好消息,原本交頭接耳的人群瞬間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目視著賈琮,期待著他的好消息。


    “以前他們每年收你們幾成的租?”賈琮朝李大壯問道。


    “八成。”李大壯脫口而出,他們累死累活一年,辛勤的勞作,換來的也隻是兩成的收入,隻夠一家人解決溫飽,剩下的什麽也做不了。


    “嗯,以後你們每年隻需要交上來五成就好了。”賈琮略一思索,開口道。


    賈琮的話猶如一道晴天霹靂般,炸響在在場所有人的耳邊。


    “啥?五…五…五成?”李大壯結巴著,不可置信道。


    如果是真的話,那他們以後的日子就會比之前好過的太多太多,每年能剩下五成,別的不說,一天吃一頓肉還是可以的,這可是他們朝思暮想,盼了幾十年的生活啊。


    天底下真的有這樣的主家嗎?他們不敢相信,可看到賈琮真摯的笑臉似乎又是真的。


    那坐著的老人拄著拐杖,顫顫巍巍的站起身,就要給賈琮跪下,渾濁的淚水從溝壑遍布的老臉上滑落,悲聲道:“若二十年前也是如此,小老兒一家人也不會就剩下現在的兩個人,小老兒這裏給大慈大悲的主子磕頭了。”


    說著,不顧賈琮的勸阻,執意的給賈琮跪下,磕了一個頭,見老者如此,在場一些人都小聲哭了起來。


    老者所說的是二十年前發生在關內由蝗蟲引起的一場大饑荒。


    大劉的各個州府都有糧倉,堆積著數萬石的糧食,目的就是為了應付自然災害引發的饑荒。


    僅關內之地的幾十個糧倉就囤積了百萬石的糧食,按理說即使出現了饑荒也會被很快的撫平,可上個月江南之地數個江堤崩潰,滔天的洪水一瀉千裏,引發的洪澇致使數百萬人受災。


    自古江南之地便是富庶的魚米之鄉,兩湖的稻米一年可成熟兩次,吃不完的糧食都通過運河運送到關內,而自己並沒有多少囤積的救急糧,於是在發生百年難得一遇的大洪澇時,捉襟見肘的糧倉很快便見了底,無法,隻好向朝廷求援。


    很多關內的糧倉紛紛把前年從江南之地拉過來的糧食重新裝上大船,再運回去賑災,本想著等幾個月後關內糧食大豐收時再把糧倉填滿,卻沒想到一場蝗災接踵而至。


    這次的蝗災尤其誇張,遠勝以往的那幾次,數以億計的蝗蟲遮雲蔽日,鋪天蓋地,席卷而來,勢如破竹,如入無人之境,吃光了它們一切能吃的東西,尚未灌漿的麥子,樹葉等等一切綠色的東西。


    空到可以跑耗子的各個糧倉不能解決數百萬張吃飯的嘴,一時間竟是赤地千裏,餓殍遍地,悲慘至極,難以言表。


    地裏的糧食沒有了,家裏的糧倉還有一點去年的餘糧,按照規矩,依然要上交八成,很多佃農一家七八口人,每日隻能靠一眼就能看到底的麥子粥度日,這其中就包括寧榮二府名下的所有田莊。


    南北同時受災,災民過千萬,草原上的胡人和黑遼的哥薩克也不安分,屢屢叩關,內憂外患,那一年可以說是大劉建國幾十年來最岌岌可危的時候。


    蝗災在曆朝曆代都可以說是讓人談之色變的字眼,每一次降臨都意味著有很多人要餓死,幹旱的大地上甚至會出現易子而食的人間慘劇。


    調去江南之地的糧食不可能返回,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內,就有十多萬人因為饑餓和疾病而死去,而這其中絕大多數都是佃農。


    若是當時像寧榮二府這樣的主家能少收一些糧食,說不定更多的佃農會因此而活命,畢竟在當時,一碗稀粥就能救一條人命。


    在古代,蝗蟲被視為神蟲,一旦發生蝗災,不僅不能驅趕,反而要祭祀天地,因為在他們看來,一定是人間做錯了什麽事,老天才會降下蝗災以示懲罰。


    所以,曆朝曆代並沒有過多應付蝗災的方法,能做的更多的還是每一年都囤積大量的糧食,然後在蝗災來臨時,進行各種祭祀活動,等蝗蟲把地裏的莊稼糟蹋完以後,自己遷徙到別的地方去為止,最後看著寸草不生的田地痛哭流涕,悲痛欲絕。


    糧倉裏有糧食的時候還好,不會餓死那麽多的人,可糧倉裏一旦沒了糧食,關內數以百萬計的老百姓即使十人中餓死一人,也有數十萬人,可實際情況遠比假設更要慘烈。


    李家莊家家戶戶在那場饑荒中都餓死過人,跪在地上給賈琮磕頭的老者妻兒老小十來人,到頭來隻剩下自己和最後一個重孫子,如果當時主家少收幾成,給他們多留一點糧食,說不定還會有一些親人挺過來。


    人可以被刀殺死,被馬踏死,被火燒死,被水淹死,就是不能被餓死,餓死是這個世界上最悲慘的死法。


    賈琮最受不了別人在自己麵前哭,特別還是一群人在自己麵前哭,上前扶起老者,誰知那老者就是不願意起身,執意再給自己磕了兩個頭。


    “小老兒在這個田莊種了六七十年的地,從來遇到過這麽好的主家,聽也沒聽過,現在即便是立刻死了,也能含笑九泉了,主家的大恩大德,小老兒無以為報,身邊尚有一個重孫子,早年跟一個道人習過幾年武,不是小老兒誇口,給他一根棍子,打起架來十幾個人進不了身。”


    一口氣說了一大堆話,老者有些喘不上氣來,咳嗽了兩聲,繼續道:“小老兒見主家身邊除了一個隨從再無他人,如若主家不嫌棄,便把小老兒的重孫收在身邊做個親隨,他一身武力,定能護主家周全。”


    說完,不等賈琮說話,朝身後一個少年招了招手,那少年約摸十四五歲,生的劍眉星目,身上穿著黑色的麻衣。


    那少年走上前,在老者身後站定,一言不發,賈琮細細打量著他,一眼便看出與其他幾個少年的不同之處,似乎隱隱有一股氣息環繞其身,定是不凡之輩。


    “跪下。”老者朝那少年喝道。


    少年沒有絲毫的猶豫,朝賈琮跪下,抬起頭來,目視著賈琮,目光不卑不亢。


    “老爺子,這是……”


    “主家,小老兒活到這個年紀,已經知足了,心中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個重孫兒,他父母早亡,從小便跟著小老兒過活,長到六七歲時,莊裏來了一個道人,說這孩子是天生的習武之才,之後跟著那道人習了幾年武藝,如若跟在主家身邊做一個護衛,生死有命,都是他的造化,還請主家看在小老兒這張老臉上收下他。”


    老者說完,再次給賈琮磕了一個頭,乞求道。


    賈琮想了想道:“既然如此,那我就收下了,不過老爺子也勿憂,我自不會虧待了他,隻是不知他叫什麽?”


    那老者聞言大喜,連忙道:“姓李,沒有名字,平日裏大家夥都叫他小五,還請主家賜他一個名字才是。”


    “李少遊。”


    (ps:這個角色是之前一個朋友建議的,采納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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