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本來悠長……但不知怎麽,天地間突然亮若白晝。曾黎揉揉惺忪的睡眼,仔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


    這是一片白色的花海,茉莉、百合摻雜在一起,香氣淡雅而又綿長。


    曾黎站起身,抖落身上的花瓣,仰頭向天空看了看,隻見陽光均勻地漫射下來,雖然飽滿但並不刺眼。


    這到底是什麽地方?漫無邊際的花海,自己如同一粒細沙。


    曾黎邁步向前走去,腳下鬆軟,低頭一看,並不是想象中的泥土,而是無數剔透的花瓣托出一條小徑向遠處延伸……


    曾黎沿著小徑向花海的深處走去,每一步都放得那麽輕,她害怕自己踩傷了那些嬌嫩的花朵。然而擔心明顯是多餘的,腳下的花朵似乎充滿柔韌的力量,每一次花瓣的震動似乎都蘊藏著巨大的力量,輕輕地將曾黎的雙足彈起,然後便靜靜地落下。


    路好遠,但走起來並不疲累,不知過了多久,曾黎突然發現眼前變得開闊起來,一片白色的玫瑰結成了一座別致的亭子,亭子裏一個美麗的女孩正向她輕輕招手.


    “是在叫我嗎?”


    那女孩並不回答,隻是輕輕點了點頭。


    曾黎加快腳步向前走去,就在她的手觸到玫瑰花亭的時候,突然間一切都變了模樣,滿地花海不見了,自己雙腳正陷入一個無邊的黑色沼澤;花亭也不見了,變成了一座黑氣繚繞的墓碑,而那女孩正迅速地變成一張相片,她的雙手在無力地掙紮著,眼中滿是恐懼的淚水。


    一切迅速地被定格,女孩成了墓碑上的照片,在照片的旁邊是一行隸書大字——陳婉之墓!


    曾黎一聲尖叫,噌的一下從沼澤中蹦了出來.!


    “鈴鈴……”鬧鍾響了起來,曾黎睜開眼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正直挺挺地坐在床上!


    隻是一個夢,真是嚇死了!


    曾黎擦了擦腦門的汗,看來自己想采訪是想瘋了,連做夢都夢見陳婉。唉,真是可惜啊,好好的一朵鮮花,就這麽凋謝了,上帝真是太不公平了!


    算了,不想了,還是想想自己吧,要是完不成任務,估計自己這朵狗尾巴花也會死翹翹的,曾黎皺著眉頭想。


    轉頭看看,床頭櫃上放著一張紙,上麵寫著三個字——藍海城。那是陳婉和莊寧家的地址。昨晚那一頓燒烤總算沒有白請,被紅星二鍋頭灌得迷迷糊糊的左丘玟把偶像莊寧的所有資料一股腦告訴給了曾黎,甚至連他家所在的小區都說了。


    從左丘玟那裏得知莊寧家的大概位置後,曾黎決定立刻展開采訪。第二天一大早便揣上兩個麵包兩瓶水,直奔城南那座著名的水景小區——藍海城。下了車之後,她先向小區保安打聽了一下莊寧,人家搖頭說不知,曾黎後悔沒帶上莊寧的照片。


    和其他小區密密麻麻的建築不同,這個高檔小區住宅樓不多,但即便是這樣,一家一家敲門找下去也不是辦法,恐怕沒采到莊寧她就先掛了。


    曾黎漫無目的地轉了半天,算是熟悉了小區地形,但並沒有收獲。在藍海城小區中間是一個長條形、麵積頗大的人工湖,水裏種了大片的荷花,成群的鴨子在水麵上嬉戲,偶爾把頭紮進水裏,捉湖裏的小魚吃。湖麵上橫著一座拱橋,如同一彎彩虹跨過了五十米寬的湖麵。在湖邊則是鋪滿了乳白色的細沙,沙灘上每隔十米就嵌著一條漂亮的長椅。早已經累得稀裏糊塗的曾黎隨便找了個椅子,一屁股坐了下來。


    曾黎剛剛坐下,就感覺一股清新的水氣撲麵而來,從湖邊向前望去,隻見清澈的湖水碧波蕩漾,無數錦鯉遊來遊去,好看至極。曾黎已經很久沒見過這麽多錦鯉了,急忙從包裏拿出一塊麵包,揪一塊揉碎了丟進湖裏,隻見魚兒們迅速地從四麵八方衝了過來。


    “要是莊寧也能向這錦鯉一樣自動上門該多好。可惜啊,這塊麵包解決不了問題。”想到這裏,曾黎不由得懊惱起來。


    然而,總編輯不相信任何理由,曾黎明白,自己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坐在這裏死等,因為從地形來講,這裏是進小區的必經之地,找不到和尚,但是找得到廟門,那個莊寧早晚都得從此處經過,除非他喜歡跳牆。


    抱著這種守株待兔的心態,曾黎在椅子上坐了一天,中途向小區物業借了兩次廁所。上廁所的時候她還後悔沒再帶個人來,會不會是她去廁所時錯過了莊寧?或者他根本不在家?要麽就是他發現了她的存在。


    下午的時候,昏昏欲睡的曾黎終於得到了別人的關注,一個胳膊上帶紅箍的老太太板著臉上來盤問她:“幹什麽的?盯你半天了!”那語氣好像當曾黎是犯罪分子。


    “您好!”曾黎連忙表明了自己的身份,“我是《檸檬周刊》的記者。”


    “記者?”老太太癟癟嘴說,“記者證拿出來給我瞧瞧!”


    曾黎嘟著嘴心想,還沒轉正,哪來的記者證。幸好她總是喜歡在包裏裝一本《檸檬周刊》,找到上期自己的稿子,接著又拿出身份證遞給大媽。


    居委會大媽把雜誌和身份證舉得遠遠的,眯著眼睛瞅了半天,終於看清了她的名字,笑著還給她:“真是記者!是個小偷都說自己是記者!我們居委會還得協助治安工作。”


    曾黎趕緊恭恭敬敬接過,生怕人家翻臉給沒收了。


    “我還以為你是壞人呢!好人誰賊眉鼠眼地在外邊轉悠這麽長時間?”老太太嗬嗬笑。


    “我這不是為了采訪嗎?記者蹲點都這樣!”曾黎不好意思地說,“大媽,您知道莊寧嗎?”


    “莊寧?”老太太皺眉苦想。


    “那您知道陳婉嗎?”曾黎又問。


    “陳婉?哦!”老太太湊過來小聲說,“你是不是說前兩天煤氣中毒的那個?”


    “是啊!”曾黎點點頭。


    “好像是那棟樓的。”老太太指了指不遠處的一棟小樓。


    “真是太謝謝您了!您知道幾單元嗎?”曾黎大喜,範圍終於縮小了。


    “好像是這個單元,要麽就是那個單元……”很顯然,老太太也搞不清楚,想了一會,老人家隻好迷迷糊糊地說,“他們不常下樓。”


    “那您有沒有聽說什麽?是意外嗎?”曾黎小聲問。


    “那我可不知道!隻知道死了人。”老太太搖搖頭。


    “哦,那我就在這裏等好了。”曾黎笑著說。


    “像你這麽能吃苦的年輕人可真不多嘍!”老太太背著手,衝曾黎笑著說,“好,我要是看見他我跟他說一聲。”


    千恩萬謝送走了居委會大媽,曾黎又灌下半瓶水,看看表,時候不早了。曾黎打定主意今天等不到莊寧,就不回去了。


    天色漸晚,鴨子們紛紛上岸,排著隊跩跩地朝它們的窩走去。


    小區別致的路燈亮了,幽暗的燈光灑在湖麵上,隨著水波搖曳不定。吃完飯遛彎的人多了起來,一天的暑氣在慢慢散去,微風吹拂,湖麵飄來陣陣荷香。


    曾黎攤在長椅上,看著湖麵朦朦朧朧的光點,感覺那些光點越來越遠,越來越暗……


    恍惚間,她好像聽見一位母親喊她的孩子離水麵遠點,緊接著便是一片嘩嘩的水聲。


    一切都變得越來越模糊,曾黎掙紮著抬手打了自己一巴掌,慢慢起來伸了個懶腰。“這是在盯梢,不是來賞水景,睡大覺的!”她警告自己。


    曾黎抬腕看看,隻見手表的時針已經指向十點了,自己肚子咕咕叫了起來。“要知道我就多帶幾個麵包了,要知道,就不喂魚了!”曾黎小聲嘟囔了一句。


    薊城的天空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夜空中隻剩下閃爍的星星,連月亮也不知道藏到了哪裏。算了,還是回家吧,估計今天是沒戲了。曾黎簡單地收拾了一下,轉身向藍海城小區的大門走去。


    又是一路輾轉,一個小時之後,帶著末班車蕭索的氣息,曾黎懊喪地回到自己租住的小屋。兩包方便麵下肚後,精神便好了一些,接著又洗了個澡,順便在胳膊和腿上塗上好幾層花露水。


    做完這些瑣碎而又必須的事情,曾黎立刻癱在單人床上,躺在舒服的席夢思墊子上,她感覺自己如同散架了一般,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痛。


    很快,花露水中的酒精迅速帶走了曾黎皮膚表麵的熱氣,她拉開被子把自己裹嚴,但依舊冷得要死,所幸被蚊子叮過的地方不那麽癢了。


    曾黎摸到錄音筆,按下去,有氣無力地說道:“從早上九點到晚上十點,沒有看到他進出。是早出晚歸,還是沒出門,鬼才知道。”


    2.


    公安局傳來消息,陳婉基本被認定為意外身亡,死亡鑒定很快就會送到親屬的手裏。


    消息鋪天蓋地,讀者紛紛在網絡上以各種形式哀悼這位年輕的女作家。莊寧的粉絲們也表示了對莊寧的關心。這件事迅速成為各大搜索引擎熱度關鍵詞。


    和媒體的瘋狂暴動恰恰相反,陳婉的葬禮,顯得十分冷清。莊寧沒有通知任何人,他早已經關掉手提電話,拔掉了家裏的電話線,也沒有開過一次電腦。


    葬禮儀式結束,墓地的工作人員對莊寧道了句節哀,便紛紛離開。


    偌大的靜山陵園,隻剩下莊寧一個人,他終於可以安安靜靜地和她說說話了。莊寧從來沒想到陳婉這兩個字會變得這麽冰冷,二十多年,一個靈氣十足的女孩又變成了一個名字,端端正正地刻在石碑上。他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仿佛要把腳下的石板路站穿。


    這未免太冷清了。


    太陽即將升到天空正中,太陽下的墓地仿佛隨時都會被烤化。曾黎忍不住打了個冷戰。此刻,她離死亡是如此之近。


    曾黎壓低了頭頂的棒球帽,推了推鼻梁上寬大的茶色蛤蟆鏡,她放輕腳步若無其事地慢慢靠近莊寧,盡量不引起他的注意。


    莊寧就站在不遠處,白襯衫,黑褲子。低著頭,柔軟的黑色碎發垂著,看不清他的表情。


    不能再靠近了,曾黎慢慢地蹲下身子,摸了摸她麵前的墓碑,那是某個陌生人母親的墓碑。曾黎突然想到自己的父母,他們埋在另外一個城市,墓碑沒有眼前這塊大。


    “對不起!打擾了!”她嘟囔著從包裏掏出小化妝鏡偷看身後不遠處的莊寧,曾黎倒吸了一口冷氣,鏡中的莊寧表情肅穆,仿佛一尊不會呼吸的蠟人。


    曾黎不忍心去打擾他悼念妻子。她從包裏掏出數碼相機,鏡頭朝向身後,估摸著角度,狂按快門。她迅速看了一眼照片,有幾張拍得很清楚。她想換個方向再拍,但是在這個地方實在不適合換來換去。


    她本想幹脆直接走過去向他說明來意,但又覺得實在不禮貌,冒失地過去,也許會把這件事搞砸。


    翻看照片的她愣在原地,動彈不得,照片中的莊寧,臉上掛著兩行清晰的淚痕。


    收起相機,她壓低了帽簷,快步離開靜山陵園。


    回到車來車往的大街,曾黎深呼一口氣,按下錄音鍵,低聲喃喃:“今天好像不是時候。”


    3.


    “曾黎!采訪稿完成了沒有啊?”剛一接通,電話那頭的主編周玉大聲問。


    “那個……”曾黎不知該如何回答,難道要說自己還沒有采訪嗎?隻是拍了幾張莊寧在墓地的照片?


    “這期就差你的稿子了!”周玉突然嚴肅起來,“你是不是想讓雜誌停刊?”


    曾黎撓撓頭發說:“那個……周主編!是這樣的,我已經聯係好莊寧,準備給他做一個貼身采訪。”


    周玉大聲問:“貼身采訪?骨肉皮啊?”


    曾黎忙答:“啊?不不!就是除了睡覺那幾個小時,全天跟著他采訪。不僅采訪陳婉的事,也順便給莊寧作一個深度報道。好像讀者對他也很感興趣。”


    周玉終於鬆了口:“好!既然這樣,這稿子就推到下期再上,到時候你給我三萬字。”


    “三萬……”曾黎吃了一驚。


    “不能完成我就找別人做了。”


    “我做!”曾黎趕忙應下來,“我做!”


    “這可是你說的,到時候完不成……”周玉冷笑一聲。


    “我一定完成!”曾黎一字一頓地說。


    掛斷電話,曾黎就後悔了,貼身采訪,虧她想得出,莊寧現在連電話采訪都不接受。她這又是在跟誰賭氣呢?還嫌自己不夠慘嗎?


    任務緊急,已經沒了再胡思亂想的時間,曾黎揣上麵包和水壺直奔藍海城。


    顯然,這次曾黎的運氣好了很多,有些好過頭了,剛進小區她就遠遠看到莊寧開著車向大門方向駛來。怎麽辦?車離她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眼睜睜看著他離開嗎?再碰到他,又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趁著他向門衛出示停車證,她迅速跑出小區,招手上了一輛出租車。


    待他拐出小區,曾黎讓出租車司機緊緊跟上。


    莊寧的車在一家花店前停下,曾黎也急忙付了車錢跟了下來。她剛湊過去,隻見白衣黑褲的莊寧捧著一大束百合出了花店,又鑽回車裏。


    “shit!”曾黎暗罵一句髒話。老婆才死,就開始追求新人了嗎?自從昨晚夢見陳婉後,她那淒婉的麵龐就深深地印在了曾黎的腦海之中。以前陳婉對曾黎來講隻不過是一張照片,但現在的感覺則有了很大不同,那雙寫滿哀怨的雙眼讓她感覺自己似乎與陳婉成了某種意義上的命運共同體。


    曾黎看著莊寧關上車門,暗暗冷笑一聲:在墓地留下的眼淚難道是因為眼睛裏進了沙子嗎?太諷刺了。她真後悔自己沒在葬禮上衝過去,這種人根本不值得尊重,曾黎覺得自己被愚弄了。


    莊寧的車越開越快,很快混入車流,曾黎急忙又打了一輛出租車緊緊咬住。“我倒是要看看你去見哪隻母狐狸!”曾黎小聲詛咒道。


    莊寧的車飛速疾馳,一路向南。


    隨著高樓大廈不斷向身後飛馳,曾黎也越來越感到迷惑,這小子到底要去哪裏啊?這……這好像是去靜山陵園的路啊,想到這裏,曾黎的腦袋突然一震,看來自己是冤枉好人了。


    曾黎有些生自己的氣,她覺得自己像個冷血動物。對於一個剛剛失去妻子的男人,怎麽能總把人家往那麽壞裏想呢,真是太過分了!想象力也太差,誰說百合隻適合送給活人?


    兩輛車一前一後很快便抵達了南郊的靜山陵園。曾黎看著莊寧下車後,便付錢讓出租車走了,而自己則小心翼翼地跟在莊寧身後,兩個人的距離依舊是遠遠的。


    大約走了十分鍾,距離陳婉的墓地已經越來越近了,但曾黎的心也越來越沉重。作為記者,她明白新聞高於一切,但作為一個敏感的女人,她又覺得自己現在的做法是在褻瀆陳婉的靈魂。她覺得自己必須停下來,絕對不能跟到陳婉的陵前。想到這裏,曾黎急忙轉身跑出陵園大門,遠遠地盯著莊寧的車。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莊寧終於又出現了,他手裏的百合已經沒有了,遠遠望去,消瘦的身影有些佝僂。刹那間,一股憐憫之情湧上了曾黎的心頭……


    莊寧走到自己的車前,輕輕歎了一口氣,然後打開車門。很快,車被發動了起來,莊寧一打方向盤,便朝陵園大門開去。


    曾黎眼看莊寧就要離開,可自己周圍卻連一輛出租車也沒有,心中頓時著急起來,到底該怎辦,放莊寧走?是絕對不行的。繼續跟蹤?又顯然不太現實。


    看著莊寧的車越來越近,曾黎的腦袋裏突然冒出了一個瘋狂的念頭,她咬了咬牙,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張開雙臂衝上了行車道。


    一瞬間,曾黎覺得一道疾風從自己耳邊劃過,接著便是尖銳刺耳的刹車聲!


    那一刻,曾黎覺得自己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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