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崔隱搖下車窗,靠在出租車後座,感受著寧靜的秋末黃昏微微的涼意。這是一座灰色的城市,光禿禿的樹,樹葉早已不知去向。熟悉感漸漸襲來,突然一座巨大的銀色風車闖入他的視野裏,他陡然一驚,心在一點點抽緊。默默的,一滴淚迅速劃過臉頰,飛進了風裏。天邊的摩天輪靜止在大朵大朵的火燒雲裏,仿佛一幅絢麗的水彩畫……


    2、


    終於到家了,崔隱深呼吸,輕輕地拉開門,腳邊的斑點狗“嗷嗚”地一聲低吼,迫不及待地躥了進去。


    天色漸晚,屋子裏有些暗。他閉上眼睛摸到燈的開關按下,變了,一切都變了,她的氣息已不再有,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莫名其妙的幽香。崔隱猛地睜開眼睛,眼前的一切讓他驚呆了,他看到了一個陌生的客廳,完全陌生的客廳。


    “汪!汪!……”斑點狗的吠叫聲從臥室方向傳來。


    崔隱扔下行李,飛快地衝過去。


    陌生的臥室,陌生的藍床上,一個衣衫不整,披散著頭發的陌生的女人,正與他的狗混戰在一起。那女人摟著“駱駝”的脖子,殘忍地把它壓在身下。“駱駝”完全招架不住,但沒有屈服,依舊汪汪叫,隻是叫聲有些不正常。


    崔隱茫然地愣在門口,望著穿睡衣的陌生女人,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可是再耽擱,他的狗恐怕會被那個女人壓死。旋即,他反應過來,便沉下臉大聲喚他的狗:“‘駱駝’!”


    孔漁然猛地放開身下那隻據說叫“駱駝”的狗,轉過頭盯著說話的男人看。這突然出現的狗與男人使得她的腦袋有些短路。她就那麽傻乎乎地跪坐在床上,想不通怎麽會有這麽奇怪的事發生。


    花裏胡哨的斑點狗趁機逃脫,狼狽地從床上蹦下來,撒腿跑到主人身後,不停地向那個女人吠叫。真是世道險惡,最毒婦人心啊!它隻不過想搶回自己的地盤,就遭到如此的非人道待遇。身經百戰的它,第一次被非同類欺負,而且是被一個女人欺負了。傳出去它就沒臉在狗界混下去了,好歹它也是留過洋的,有身份,懂外語的狗。怎麽就這麽輕易地被一個外表柔弱的女人給打敗了?疼倒不是特別疼,就是委屈!要不是它善良,要不是它可愛,要不是它之前有點暈機,它一定會狠狠地咬她一口。真是馬善被人騎,狗善被人欺!!


    孔漁然歪著頭向床下呸呸吐了兩口,又伸手擇了擇粘在舌頭上的狗毛。她照著自己的手腕就是一口,突然眼睛睜得像兩顆乒乓球。她迅速用被子把自己裹嚴,大聲質問闖入者:“你是誰?”


    “你是誰?憑什麽咬我的狗?!”崔隱不答反問,皺著眉頭俯身檢查“駱駝”剛才被咬的脖子,幸好沒有傷口,隻有一灘惡心的口水。


    “你不說是不是?你會後悔的!”孔漁然不動聲色地把手伸向自己的枕頭,那下邊有一把陳舊送的藏刀。但是她摸了半天也摸出來,此時枕頭下空空如也,藏刀已不知去向。


    她突然從床上跳下,抄起枕頭使出吃奶的勁頭朝崔隱砸去。


    “哎喲!”崔隱犯了輕敵的大忌,被砸的頭暈腦脹,連連後退。


    “汪汪汪!”“駱駝”邊叫邊衝上去。被崔隱一把拉住了項圈。他不是怕狗嚇壞了這個瘋丫頭,而是覺得駱駝奪取勝利的機會實在渺茫。


    “我砸死你!砸死你!”孔漁然越戰越勇,眼看就要奪取勝利了,枕頭突然爆開,蕎麥殼嘩啦啦地撒了一地。


    這下完了。孔漁然傻在原地。


    “穿好衣服出來談一下!”崔隱瞥了那女人一眼,甩甩頭上的蕎麥殼拉著“駱駝”轉身出了臥室。


    3、


    孔漁然迅速關門上鎖,一把掀起自己的枕頭,藏刀不在那裏。她抖開被子,隻抖落下一根長長的頭發。刀跑到哪裏去了?她趴在地板上向床底下看,什麽也沒有。她清楚地記得那短小寬厚的藏刀樣子,刀鞘上鑲了綠鬆石和紅珊瑚石。


    孔漁然為自己的粗心感到懊惱,若那個歹徒剛才下手,她已經死過一次了。想報警,可臥室裏沒有電話。她後悔將手機放在了客廳,發誓以後無論何時何地都要把手機帶在身邊。如果她現在推開窗戶向外麵的人求救,那個人很有可能會破門而入把她推下樓。那破門的質量,她是知道的。十五樓啊,摔下去肯定變成披薩了。她又開始後悔自己貪便宜租了這麽高的樓層。要是租了二樓或三樓,即便是冒著小腿骨折的危險,她也會毫不顧忌地跳下去。要是她有男朋友也好,即便是趙旭瑞在也行啊,至少可以給她壯壯膽子吧。可是這節骨眼上,又有哪個傻小子願意來英雄救美啊。


    被推下樓變成一隻“脫骨扒雞”,或者被歹徒先xx後xx再搶劫,或者先自殺再被奸屍,她都不願意。她還是處女啊,不能便宜了那個混蛋。雖然他又高又帥,氣質也不錯,是千千萬萬女生理想中的男友範本,但她才不會花癡到願意被他□的地步。此時,她隻有勇敢地去麵對了。即便是死,也要先殺了那個道貌岸然的混蛋。


    孔漁然重重地拍了自己的腦袋一下,暗暗罵自己的腦袋關鍵時刻就不好使,那個家夥隻是站著說話,她就已經把他聯想成蹂躪自己的入室搶劫□犯了。總這麽僵持著也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她強迫自己擺正心態,先搞清楚狀況再說。他叫她穿好衣服去外邊談一下。該死!他玩什麽花樣?


    也許,他不是壞人?房東的親戚?哎呀,不管了!再磨蹭下去,那人失去耐性可就麻煩了。掃視整個房間,沒有一件東西長得像武器的樣子,她胡亂地抓起書桌上的一盆仙人球衝出臥室。


    那個奇怪的男人蓬著頭發站在客廳中央打量整個客廳。斑點狗好像忘記了剛打完敗仗,此時正興高采烈地跑來跑去。


    “你是誰?怎麽進來的?舉起手來,蹲下,手抱頭!”蓬頭垢麵的孔漁然警告他。


    崔隱上下打量眼前這個形象糟透了女人,從第一眼看見她就實在讓他緊張不起來。她非常瘦,穿著肥得可以再裝進去一個人的白底兒帶粉藍色圓點的睡衣,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懷裏抱著一盆仙人球。一張小小的精致臉孔,明亮清澈的大眼睛,明明是孩子般的無助,卻非要裝出一副強悍的表情。


    她抱仙人球幹嘛?崔隱忍住笑,這個女人笨得實在可以,拿仙人球壯膽嗎?


    “讓你蹲下!聽不懂?手抱頭!”孔漁然抓著花盆底把仙人球朝著對方,“快說!你怎麽進來的!”


    崔隱怕自己的笑激怒了她,連狗都咬的女人,肯定不是用大腦想問題。還是不要惹她為好。他乖乖蹲下,雙手放在頭上,清了清嗓子連忙自我介紹:“我叫崔隱!別衝動啊,”他晃了晃手中的鑰匙串,“用鑰匙開的門!”


    斑點狗“駱駝”被悅耳的鑰匙碰撞聲吸引了,它高興地衝到半蹲的主人身邊玩蹦高遊戲,險些把崔隱撲倒,它完全沒察覺出氣氛有什麽不對,也忘記了對麵那個女人剛才是如何對它的。它就是這麽沒心沒肺,把誰都當好人。對於剛剛咬過它的女人,它也善良大度地以為她是因為餓了才那樣做的。


    孔漁然瞟了一眼那隻不肯消停的狗,之後又眯起眼睛暗想什麽時候認識過叫這個名字的人?沒聽過,沒見過,百分之百的陌生人!不過這名字還挺好聽的,給這個流氓惡棍大色狼人用真是可惜了。


    崔隱點點頭,把鑰匙握在手掌裏。


    “駱駝”“嗯”了一聲,失望地走開。


    “有手有腳的,幹嘛非要選擇做歹徒這條路呢?你還這麽年輕,改邪歸正還來得及!懸崖勒馬你懂不懂?”麵對眼前的巨大“威脅”,孔漁然覺得手裏的仙人球並不保險,於是便決定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我可以幫你介紹工作!可能工資不太高,但也總比當強盜要強,強盜這個職業太危險了,要被槍斃的。”


    崔隱恍然大悟,怪不得她會那麽激動。他哭笑不得地連連搖頭道:“歹徒?我哪一點長得像歹徒?!”


    “不是?哦,你有鑰匙!你怎麽會有鑰匙的?”孔漁然有些急了。一切都太突然了。他的眼神還算清澈,可能這個人真的不是壞人呢。不對,壞人不是有萬能鑰匙嗎?隨便拿把鑰匙就能蒙混過去嗎?


    崔隱理直氣壯地大聲答道:“我租了房子當然有鑰匙!我可以站起來了吧?”他試探地站起身來,還好她沒有什麽過激的行為。


    “你租了房子?那我呢?”孔漁然迷糊了,她已經在這裏住了快半年了,沒聽說房東有出租另外一間的打算。難道房東打算把她趕出去了?


    崔隱點點頭說:“我也很想知道,你是誰?”


    “我……我是孔漁然!已經在這裏住半年了!你休想把我擠出去!”孔漁然說完就後悔了,幹什麽還自報家門啊!要是被打擊報複可就慘到腳後跟兒了。


    “他又把這裏租出去了?……這個財迷老頭兒……”崔隱皺著眉嘟囔。


    孔漁然的心又安穩了一些,他知道房東是個老頭兒,起碼證明他不是入室搶劫的壞人。她歪頭說:“你就是之前那個逃跑的人嗎?因為你用了‘又’字。欠了房租的話就不能再住這裏了!”有很多房東在房客突然失蹤的情況下,會把房客的東西收拾幹淨,再把房子租出去。眼前這個叫崔隱的家夥可能是賴了房租跑掉之後又回來的。另外一間臥室裏堆著的東西可能就是他的。


    “房東電話多少?”崔隱皺眉。什麽叫逃跑?什麽叫欠了房租?他崔隱才不是那種人。


    孔漁然突然瞪起眼睛喊:“你連房東電話都沒有,還好意思說自己是房客,你騙鬼啊!”


    “這老頭兒換了電話號碼。電話多少?”崔隱抄起茶幾上的電話聽筒,準備給那個財迷房東打電話。


    孔漁然盯著崔隱,一手舉著仙人球,挪到門口的鞋櫃旁摸到自己的手機,舉到眼前調出一個號碼撥了過去。“馬上蹲好!你叫什麽?”


    “崔隱!”崔隱搖搖頭,把電話放了回去。這女人腦袋裏裝的都是什麽啊。


    孔漁然看一眼手機,又盯著崔隱說:“你別亂動!要是房東說你不是房客,你就慘了!”


    “好好,你快打。”崔隱無奈地說道。剛才還擔心她撥的是110。


    “喂!張爺爺,房子裏有個帶斑點狗的流氓自稱是房客……啊?他就是那個人嗎?叫崔隱,對。哦……好的……”孔漁然上下打量那個叫崔隱的男人,這下真的沒有任何威脅了,她湊過去把手機遞給他,“換你聽!”


    “你最好把仙人球放下!”崔隱瞄了一眼孔漁然手上的“武器”,伸手接過手機晃到一旁衝著話筒說,“張老頭兒!我是崔隱!你背著我把房子租給別人?……嗯,還有比你更財迷的老頭兒嗎?……好,我們等你!快點過來吧!”崔隱收線,順手把手機往自己的兜裏揣。


    “哎!哎!哎!你搶我的手機!”孔漁然差點暈過去,還說不是壞人,就在剛才,險些被他搶去手機。


    “哦!給你!”崔隱恍然大悟,從兜裏掏出手機丟還給孔漁然。


    “什麽習慣啊……還有對老人家怎麽可以那麽沒禮貌?”孔漁然皺眉,長得帥就可以口無遮攔嗎?張爺爺可能要被氣吐血了。


    崔隱笑:“這位拿仙人球的小姐,不要多管閑事!趕緊收拾你的東西吧,張老頭兒一會兒就過來了,你恐怕得搬走。”


    “為什麽?我交了房租的!”孔漁然瞪著眼睛喊。


    “那個財迷老頭兒收了我五年的房租,我的租期到今年年底才結束。而且我們簽了合同,住不住是我的事,但是他不能再租給你!”


    “真是奇怪了,你也交了房租,我也交了房租,為什麽我要搬走?”孔漁然反駁道。


    “有牢騷一會兒衝張老頭兒發吧。你不洗臉嗎?”崔隱瞥了她一眼,不打算再理她。女人不是一向視形象為最大嗎?像這種舉著仙人球,光著腳,蓬頭垢麵,衣衫不整並且跟狗一般見識的女人他是第一次遇到。


    孔漁然瞄了一眼牆上的掛鍾,已經七點了嗎?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家夥打擾了她寶貴的睡眠。她怨恨地瞪了崔隱一眼:“哎!立正站好!不許碰我的東西!不許到處亂走!還有你的狗……也要立正!”她以流氓口吻警告崔隱,之後鑽進了衛生間,關門,上鎖,淅瀝嘩啦地開始洗漱。


    崔隱看了看自己的鞋底,有很多灰,不讓走?偏要走。這是他租的房子!想怎麽踩就怎麽踩。他踱著步子在房子裏走了一圈,有很多地方都變樣兒了。灰色沙發上鋪著紅白相間的格子布,在深秋,紅色讓他感覺溫暖了不少。飯桌和茶幾上也鋪了條紋台布。飯桌靠牆放著,好像完全失去了飯桌的作用,當展示台用了。真懷疑她的審美,她在桌子上擺了一個南瓜、一個葫蘆。陽台上多了幾盆仙人掌類植物,廚房裏瓶瓶罐罐全擺在台麵上。想變回原來的樣子,恐怕是個非常巨大的工程。


    崔隱推開自己臥室的門。打開燈,還好這裏沒有變,靠牆一排大書架,書和影碟整整齊齊地擺在上麵,這是他最重要的家當。拍拍床,竟然沒有浮塵,有人收拾了他的臥室。他想象過很多次他的房間裏布滿了蛛網,灰塵有燒餅那麽厚。是那個的女人幫他打掃的嗎?也許。不過肯定不會是財迷張老頭兒,這一點崔隱確信。


    崔隱坐在書桌前發了一會兒呆,以前他在這裏忙的時候,語恩總是端一杯咖啡進來,放在他的桌子上。然後就安靜地站在一旁看著他。等他發現她時,她就像撫摸“駱駝”那樣摸摸他的頭發,之後就安靜地走出去。


    這是她少有的安靜的一麵。大部分時間她都像隻麻雀一樣,蹦來蹦去,話又多。那時候他總是在忙,早知道,就多抽些時間陪她了。


    崔隱輕輕歎了口氣,起身晃到剛才“駱駝”與那女人混戰的臥室。輕倚著門,再次審視這間屋子。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張床,崔隱從散亂的被罩和枕套上看到了藍天、白雲、雪地和兩隻擁抱的北極熊。這個女人的智商的確值得懷疑,冬天都快到了,每天躺在“雪地”裏也不怕凍死。


    床和櫃子換了方向,吸吸鼻子,空氣裏沒有語恩的味道……


    突然從廚房傳來舌頭舔食物的聲音。該死!“駱駝”又偷東西吃了。他快步走進廚房,隻見它前爪搭在台麵上,正把頭埋在一個大湯碗裏,胡嚕胡嚕地吃著。他跑過去抱住“駱駝”的頭,強行帶它離開廚房。這個家夥又給他闖禍,一會兒怎麽向那個女人交代?


    她要是沒發現,就裝不知道?萬一她一會兒把剩下的半碗土豆燉牛肉吃光怎麽辦?萬一她吃一半才發現食物被動過,會不會大發雷霆,會不會殺了他的狗?看她剛才的反應,應該是什麽都幹得出來那種人。還是主動道歉比較保險。一時間,崔隱也慌張了起來。


    4、


    又過了幾分鍾,門鈴響了,崔隱走過去拉開門。財迷張老頭兒拄著崔隱送的那支拐杖,歪著發亮的光頭,樂嗬嗬地走進來:“小子!你回來啦?”隻不過才幾年沒見,他又老了一些。依然那麽瘦,背駝得更深。圍繞著高高的紅色顴骨橫七豎八地躺著一堆皺紋,下巴上紮著幾根沒刮淨的白色胡茬。龜仙人——崔隱一直想這麽叫他,但又怕他生氣。人老到這個份上是不能惹他們生氣的,要不然他們就會去見上帝和馬克思。崔隱深知這一點,退而求其次叫他張老頭兒算是客氣的了。


    “駱駝”跑過來,先是愣了一下,很快它就認出了這個和藹的小老頭兒,它興奮地搖著尾巴朝張老頭撲了過去,險些把張老頭兒撲倒。張老頭兒開心地摟住“駱駝”哄著:“乖!‘駱駝’乖!……”


    “有沒有想我?”崔隱微笑著用腿把“駱駝”擠到一旁,張開寬大的手臂把張老頭兒摟進懷裏,四年前這張老頭兒還到他的胸部,現在隻勉強夠到崔隱的腰,“你又矮了!”崔隱嘟囔。“駱駝”一直在旁邊跳著抗議。


    “你小子跑到哪裏去了?連聲招呼都不打!”張老頭兒皺眉假裝怪他。


    “出國待了幾年。”崔隱答。


    “我就知道你小子會有出息!”張老頭兒嗬嗬樂。


    “張爺爺……”洗漱完畢的孔漁然抱著仙人球向門口走去。她剛才明明聽到了張爺爺沙啞的聲音,可是卻看不見人。張老頭歪頭打招呼,孔漁然才看到他,高大的崔隱完全把張爺爺擋住了。


    那個流氓居然抱著張爺爺?孔漁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小子果然是變態!連老人家都不放過,幸虧她剛才手裏有仙人球,不然肯定也已經被他的魔爪侵犯過了。


    崔隱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女人,她依舊是那身打扮,光著腳,穿粉藍色圓點睡衣。隻不過她此時用厚厚的白毛巾包著頭發,把整張臉都露了出來,她的臉很小很精致,皮膚白皙,有點像嬰兒。由於臉小的緣故,越發顯得她的眼睛大,此時她冷漠安靜的眼神裏透露出一點點驚訝。


    孔漁然盯著仍抱在一起的兩個男人喊:“張爺爺,你們在幹什麽啊?”


    張爺爺也看出孔漁然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她手裏竟然還拿著一盆植物。他忙問:“丫頭,你拿仙人球幹什麽?”


    “哦!沒事!我剛才給它澆水!”孔漁然連忙把仙人球放在鞋櫃上,又問,“可是你們摟在一起幹什麽?”


    張爺爺反應過來,忙從崔隱的懷抱裏掙脫出來,拉崔隱蹲下,一手摟著他的肩膀,一手輕輕撫摸他的頭發,笑嗬嗬地說:“小子都長這麽大了!記住,跟爺爺擁抱要這樣才像話!沒事長那麽高幹什麽……”


    “駱駝”坐到一旁衝他們汪汪叫。它是正義的戰士!總是會打抱不平,用吠叫來向奇怪的人和事抗議。主人為什麽要做這種怪姿勢?


    崔隱撇著嘴站起來,安撫了一下“駱駝”。直接走進了孔漁然的臥室,在孔漁然的抗議聲中,他手裏提了一雙卡通女式夾腳拖鞋出來,扔到孔漁然的腳邊。


    孔漁然愣了一下,急忙穿上自己的拖鞋。崔隱撇撇嘴,指著孔漁然問張老頭兒:“你把我的房子租給這個女人了?”


    孔漁然撇撇嘴,扶張爺爺坐到沙發上。


    崔隱毫不客氣地跟過去,一屁股坐到張老頭兒旁邊。


    孔漁然瞪了崔隱一眼,這個男人心機太重!以為幫她拿拖鞋,說話就可以占上風嗎?以為她就會因為不好意思而退一步嗎?想得美!她坐到了張爺爺的另一邊說:“張爺爺已經把這個房子租給了我,你還是等我退了房子之後再租吧!”


    “我的租期還沒到!”崔隱搖頭。


    “你的租期沒到,難道我的租期到了嗎?!”孔漁然大聲反駁。


    他們探著身子,隔著張爺爺大聲理論起來。


    “凡事要有個先來後到吧!”崔隱強調。


    “誰占著當然就是誰的!”孔漁然有點不講道理了。這事關她以後的生活質量,她可不能示弱。


    張爺爺被兩個年輕人吵得有些頭疼,連忙插話製止他們:“好了!你們別吵了!聽我說!聽我說!”


    “張老頭兒,你可是知道我的脾氣!”崔隱歪著頭,皺著眉頭說。


    “哎喲!你這個人!竟然還敢威脅張爺爺!”孔漁然恨不得揍這個家夥一頓。


    張爺爺揮了揮手,往沙發背上一靠,頭轉向崔隱語重心長地說:“崔隱啊,雖然你交了好幾年的房租,但是你一句話不說突然走了,水、電、煤氣、電話費都沒人交了,還有你申請的寬帶,我每個月還得給你交。這些我全在你的房租裏扣,扣來扣去也沒剩幾毛錢了。你四年了都沒回來,我是這半年才開始出租的,等你好幾年也算夠意思了吧?我也得有點零花錢呀,這丫頭父母都去世了,我看她挺可憐的,隻收她一點點房租,就當是讓她幫忙看房子了。我可隻租給她一間臥室啊!你那間我給你留著呢。”


    “現在怎麽辦?我要回來住!”崔隱盯著孔漁然,希望自己的眼神能把她嚇走。他可是個男人,危險的男人!


    “你再換個房子不行嗎?我幫你找!”孔漁然提議。


    “我一定要住這裏!你搬走!我幫你找房子,幫你搬家。”崔隱毫不妥協。


    “我不搬!沒有比張爺爺這裏更便宜的房子了!”孔漁然搖著頭說。


    “哎,這話你說對了,我真的是隻收個煙錢!”張爺爺點頭說。


    “我幫你補差價!”崔隱說。


    孔漁然被激怒了,她瞪著崔隱大聲說:“你說什麽?有錢就了不起啊?幫我補差價?我堅決不搬!”她最討厭那種兜裏揣著幾毛錢,就不把窮人當回事的家夥。


    “你們倆別喊,我的耳朵還不聾呢!聽我說!反正我也就租給漁然一間臥室,崔隱你小子還是住你的臥室,廚衛客你們一起用,算合租怎麽樣?”張爺爺眯起眼睛,咧著嘴嗬嗬笑,他的牙快掉光了,僅剩的幾顆寶貴的牙齒被日漸萎縮的牙齦套得不算牢固。因為總是免不了用牙齦磨食物,所以每一顆牙都越來越長,好像在生長一般。


    “爺爺!您一直把我當親孫女看。您放心我和這種人住在一起嗎?也得對我的安全和成長負責啊!”孔漁然張大了嘴。張爺爺竟然讓她和一個大男人一起住?


    崔隱打斷孔漁然:“等等,我問一下,我是哪一種人啊?剛才你咬了我的狗,還拿枕頭砸我,我才不放心和你一起住,說不定哪天睡覺時就被你宰了。”


    “駱駝”坐在三個人對麵,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也不知道他們到底再吵什麽。


    孔漁然嗬嗬冷笑了兩聲說:“第一次見麵,本不該說你什麽的,但是你實在是沒禮貌!沒教養!沒風度!”


    “我還沒有什麽?”崔隱翻翻白眼。


    孔漁然不再搭理崔隱,這事最後拍板的人還是張爺爺,她湊到張爺爺耳邊小聲說:“爺爺!我不想和男的合租!”


    “什麽?你想和他合租?”張爺爺高興地喊起來。關鍵時刻他的耳朵總是會有點背。


    孔漁然急著撇清自己:“不是!我說我不想和男的合租!而且還是這麽差的男人……”終於明白張爺爺是站在崔隱那一邊的。


    崔隱翻翻白眼,難道他腦門上寫著“很差勁”三個字嗎?長這麽大第一次有女人嫌棄他,滋味還真不太好受。


    “好好好,我知道了。你們要是不同意合租可以不租。小孔你不用再接著交房租了,住滿了就搬走。小子你等她住滿了再搬過來,我給你延期。說來說去錯都在我,要不你們就揍我一頓,誰能把我的駝背打直,誰留下來!怎麽樣?嘿!我這房子還成了香餑餑了!你們五分鍾之內再解決不了,我可要漲房租了!”被兩個年輕人搞得張爺爺也開始耍起無賴來。


    孔漁然丟盔棄甲,明擺著張爺爺更想讓崔隱留下來。因為他有錢,不用擔心收不上來房租。事到如今也沒有其他辦法了,僵到最後對她沒好處。不過既然那個崔隱曾傻到一次交五年房租,應該不會對她造成什麽威脅。一般笨人活在世上都隻有被欺負的份兒,連張爺爺都欺負得了他,她孔漁然有什麽不能的呢?話是這樣沒錯,但是她是好人,不會做欺負人的事。他崔隱遇到她,算是賺到了。想到這裏,孔漁然點點頭說:“好吧,我同意合租,不過我有條件!”


    “什麽條件?”崔隱皺眉。這個女人,得了便宜還賣乖。


    “沒經同意進我的房間,幹涉我的生活,偷……偷窺我,就必須馬上搬走!”說到第三條,孔漁然明顯底氣不足,但這種話還是先說清楚比較好。


    崔隱氣暈了。這三條明明可以合並為一條,就是禁止性騷擾。他長得很像色狼嗎?即便是,也不會饑不擇食地對她這種看似沒發育的小丫頭下手。他撇撇嘴又補了一句,“放心吧!為你這種身材犯□罪真的是冤大頭!”


    “哈!真是萬幸啊!幸虧不合您口味!”孔漁然反唇相譏。


    “你們倆還真是……同意合租了是吧?你們認識了吧?這小子叫崔隱,丫頭叫孔漁然。你們聊吧,你們年輕人溝通起來容易。來,握個手。”張爺爺硬把兩個人的手拉在了一起。


    5、


    崔隱和孔漁然無奈地拉了拉手,各自翻著白眼,臉色難看得可以貼在門上當門神。


    張爺爺心裏一塊石頭落地,轉身要走:“我得回家睡覺了!小子,這幾年總是想你,我經常失眠。今天終於可以睡個安穩覺了!”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等我一下,我送你。”崔隱邊說邊去找自己的包,那裏邊有給張老頭兒帶的零食。


    “爺爺吃完飯再走吧!我還有一碗燉牛肉,冰箱裏有自己做的鹹菜,再蒸一鍋米飯就行,很快的!”孔漁然邊說邊往廚房走。


    崔隱突然拉住孔漁然的胳膊,強烈地反對:“飯下次再吃!我還是先送張老頭兒回去吧!”


    孔漁然把自己的胳膊抽出來,嘟囔著:“又不是你的糧食!果然越有錢越吝嗇。”


    崔隱道:“這麽晚還吃東西他消化不了!”


    張爺爺點頭應和:“是啊!我不比你們年輕人,下次我中午來,一定要請我吃好吃的哦!”


    “好吧!沒問題!”孔漁然點頭,開始琢磨下次做什麽省牙的菜給張爺爺吃。


    崔隱見孔漁然不再堅持,他從旅行包裏拿出一大口袋零食:“張老頭兒,給你買好吃的了。”


    張老頭嗬嗬笑:“還是你小子疼我!是外國貨嗎?”


    “當然!走吧!我送你!”崔隱摟住張老頭兒的肩膀。


    張老頭兒擺擺手:“丫頭,我走了!”


    崔隱和張爺爺一前一後出了門。“駱駝”緊緊地跟著崔隱,被他給推了回來:“乖乖在家等我!總給我找事你!”


    孔漁然眨了眨眼睛,以後她就要和那個男人還有一條賴皮狗在一個屋簷下生活了。這真是一場噩夢。


    崔隱突然開門,隻探進一個頭說:“哎,不好意思啊!剛才我的狗偷吃了你放在廚房的那碗菜!我回來賠給你!別生氣啊!”沒等孔漁然反應過來是什麽意思,他就甩門跑了出去。


    一分鍾之後,雪域城三號樓的所有住戶都聽到了一聲淒厲絕望的喊叫。


    “什麽動靜啊?小子,你聽到了嗎?”張爺爺伸出小拇指捅了捅自己的耳朵。


    “‘駱駝’把她的燉牛肉吃了!”崔隱哈腰對張爺爺說。


    “啊?這丫頭一周就吃一次葷的!”張爺爺搖著頭說,“‘駱駝’回來就欺負她啊!”


    “減肥?”崔隱撇嘴,“她用不著減了吧。”


    “減什麽肥?這還是她找到兼職以後才開始吃肉的,以前根本就不吃,老暈倒。”張爺爺皺著眉頭說。


    “她父母都去世了?”崔隱記得張老頭兒是這麽說的。


    “嗯,是她朋友告訴我的,說她五歲時父母離了婚,她隨母親生活。她十五歲時母親就去世了,之後跟外婆相依為命,前年外婆也去世了。聽說她父親也病死了。可憐的孩子,一個親人都沒有了!”張爺爺說完歎了一口氣。


    “哦。”崔隱點點頭。


    “這丫頭今年上大二了,哎,好像就是原來你們那個學校!”張爺爺撓撓光禿禿的腦袋,他的記性還不錯。


    “哦。”崔隱表情挺沉重。


    “怎麽,不想聽了?”張爺爺歪頭衝他笑了笑。


    “不是!覺得她挺可憐的。”崔隱搖頭。


    “以後一起住讓著她點,哦,她不太喜歡狗,前一陣子被狗咬了,剛打完狂犬疫苗。”張爺爺拍了拍崔隱的腰。


    “那我的‘駱駝’怎麽辦?”崔隱突然想到自己那隻一天不惹事就難受的狗。


    “我也不知道……”張爺爺癟著嘴搖頭。


    “她不會把我的‘駱駝’吃了吧?”崔隱突然緊張起來。


    張爺爺若有所思地答道:“你最好給‘駱駝’配個手機!”


    崔隱翻白眼道:“這麽大歲數了,越來越沒正經。”


    張爺爺抬手打了崔隱一下問:“哎,那個丫頭怎麽沒和你一起回來?”


    崔隱臉上的笑容突然僵住:“她……不會再來了。”


    6、


    崔隱回來的時候,孔漁然的臥室門關著。崔隱走過去輕輕地敲了兩下。沒有人回答。


    崔隱隻好站在門口大聲說:“我買了土豆燉牛肉和新碗賠給你。對不起啊!別跟我的狗一般見識!”


    崔隱停頓了一下繼續說:“你現在不吃吧?我就先放在廚房了。”


    他又敲了兩下門。依舊沒有人回答。不在家嗎?怎麽“駱駝”也不在?難道……是她一氣之下把他的狗處理了?


    崔隱想象孔漁然在廚房裏守著一隻冒著熱氣的鋼種鍋,用勺子在鍋裏攪來攪去。她貪婪地吸了吸肉湯的香味,歪頭衝他露出一抹邪惡的笑。崔隱感覺背脊有些發涼,搖搖頭他焦急地在房子的各個角落尋找他的狗:“‘駱駝’!你在嗎?‘駱駝’!你在哪兒?”


    突然他聽到孔漁然的房裏有動靜,他的狗碰了兩下門,之後就用爪子瘋狂地撓門板。崔隱跑過去猛地扭開門,“駱駝”撲到崔隱的腿上撒嬌,仿佛很多年沒見似的那麽親熱。她關了“駱駝”的禁閉嗎?不像!關也不應該關在她自己的房間吧。而且“駱駝”剛才好像是在她的床上睡過。那藍色的床尾,亂糟糟的。蕎麥殼仍然散落在地上。她幹什麽去了呢?


    “‘駱駝’啊!以後再不能偷姐姐的肉吃了,聽到沒有!姐姐很可憐的。沒有趕走‘駱駝’,沒有虐待‘駱駝’,也沒有殺‘駱駝’。那都是因為這個姐姐善良!”崔隱開始語重心長地教育自己的狗。也不管孔漁然樂不樂意,就把她和“駱駝”扯上了親戚。


    崔隱把碗和牛肉拿到廚房,發現之前那碗菜放在地上,或許是被“駱駝”又偷吃了一次,碗裏的牛肉已經被挑光了,隻剩下些土豆。不可能是孔漁然自己把剩下的肉吃完的吧?她不會窮成那樣吧?


    崔隱覺得抱歉,把那小半碗土豆倒掉,然後連同新買的玻璃碗一起刷幹淨,把還冒著熱氣的土豆燉牛肉倒進玻璃碗,找到保鮮膜封起來,隨手放到上邊的櫃子裏。還是放高一點吧,“駱駝”這小子實在太讒了。崔隱用“駱駝”用過的湯碗接了半碗水放到臥室的角落,天氣有點幹燥,簡單加一下濕吧。


    看看表,他不得不拿好鑰匙喊“駱駝”出門散步。圍著小區轉了一圈,崔隱越走越慢,他摸摸“駱駝”的頭說:“明天再玩好不好?我很累,你不累嗎?回家吧?”


    “駱駝”好像聽懂了他的話,不再東聞西望,隻朝著家的方向,一溜小跑。可是在路上,它遇到了一個新的夥伴,一隻漂亮的“金毛”。兩隻狗叼著一塊大石頭玩得不亦樂乎,不理會崔隱的呼喚,兩隻狗的友誼似乎有天長地久的趨勢。沒耐心再看它們玩傳石頭遊戲,崔隱十分不厚道地強行拉“駱駝”回了家。


    她仍然沒有回來,這麽晚也不知道到哪裏去玩了。


    崔隱回到自己的臥室,開始收拾東西。他打開衣櫃,裏麵塞得滿滿的,最上邊一層是語恩的衣服。


    崔隱呆立著看那些熟悉的衣服,感覺胸口悶悶的,深呼吸幾次,仍然不舒服。拿起一件白色的運動衣湊到鼻子前嗅了嗅,濃烈的樟腦球味兒嗆得他咳嗽起來。


    “連味道也沒留下,真殘忍。”崔隱自言自語。


    崔隱把語恩的衣服抱到床上,一件件疊起來,整整齊齊地疊起來。他仿佛從未如此認真地做過一件事。


    “駱駝”在一旁看了一會兒,覺得無趣,便轉身走了。


    崔隱把疊好的衣服裝進無紡布收納袋裏,滿滿兩大袋子運動裝。春夏秋冬,語恩隻穿運動裝。她似乎什麽時候都充滿活力。


    打開旁邊的櫃子,一個碩大的紙盒躺在裏麵。崔隱把它搬出來,打開蓋子,裏邊有個水杯、豬型存錢罐、一把沒開封的牙刷還有一大堆文具。


    下邊抽屜裏塞得更是滿滿當當,半袋過期的狗糧上壓著幾雙他和語恩的鞋,還有“駱駝”的餐具和它的玩具。它要是知道自己的餐具和主人的鞋放在一起,肯定會絕食的。趕緊拿出來裝進垃圾袋,零零碎碎的小東西各自歸位。再把“駱駝”的餐具刷幹淨,接一小碗清水放在客廳的角落。


    崔隱最後把自己旅行包裏的衣物、證件還有一小袋狗糧拿出來放好。狗糧一定要放在櫃子裏,不然這個家夥趁他不注意就會偷吃。


    “駱駝”呢?崔隱沒有呼喚它,悄悄地到各個房間找。恐怕它又闖了什麽禍,要抓就要抓現場,不然“駱駝”肯定不會承認。


    果然,“駱駝”又跑到孔漁然的床上去睡覺了。“駱駝”發現主人的臉色不太好,但是又不太明白哪裏出了問題,連忙夾著尾巴使勁拍著床單,低著頭向崔隱身邊湊。崔隱將它提回自己的臥室,關上門。它趴在角落裏,偷偷看著崔隱的臉色,像個孩子。見它一副委屈的模樣,崔隱不忍心罵它,隻是對它進行了長達半個小時的說教。然後給“駱駝”洗了個淋浴,再把它的毛吹幹。


    崔隱把“駱駝”關在臥室裏,走到孔漁然的房間,扯下了她的床單和被罩,抱進衛生間去洗。洗出來好多細密的狗毛,這個短毛的家夥為什麽總是掉毛?洗完擰幹,折幾折就掛在頭頂的浴簾竿上。估計“駱駝”一時半會兒改不了這個習慣,改天得買個晾衣竿。


    崔隱再次走進孔漁然的臥室,把地板上的蕎麥殼掃起來裝回枕頭裏,翻出針線,把脫線的地方縫好。他竟然有心情幫她縫枕頭。


    看看表,淩晨二點鍾。他已經看了多少次時間?他自己也數不清了。就算是被他氣跑的,這個時候也該回來睡覺了吧。會不會出了什麽事?電話號碼也不知道。


    隻不過是一個初識的小女生,為什麽會莫名其妙地擔心呢?崔隱覺得自己有點不正常。


    他伸了個懶腰,翻出一套換洗的衣服,拿著牙刷、毛巾和拖鞋走進浴室,偷用孔漁然的香皂和洗發水洗了個澡,這丫頭窮得連沐浴露都沒有。


    累死了!崔隱倒在自己的床上,又開始想念語恩。語恩從來不會嫌棄“駱駝”髒,那時候,語恩總是摟著它睡覺,還和“駱駝”一起分吃一塊麵包。他以為自己回到這所房子裏,記憶會變得清晰起來,語恩的形象也會變得立體生動,她的聲音,她的語氣,她說過的話都會想起來,他和語恩在這所房子裏相處的每一幕都會在他的腦海裏重演。可是一個陌生的女孩兒住了進來。把房子收拾得完全變了樣子,根本找不到當初的感覺。萬幸他的臥室沒什麽變化,他也隻有在這小小的臥室裏回憶語恩了。可是語恩卻很少進他的臥室。


    突然他聽到鑰匙的聲音,是她回來了。崔隱跳下床,輕輕拉開臥室的門,嚇了一跳。


    7、


    一個頭戴斑馬紋牛仔帽,裹著黑色厚毛衣長外套的女人正在將門反鎖。她向沙發方向走去,邊走邊脫下毛衣外套,隨手扔在沙發上。提起茶幾上的小暖瓶往一個細長的六棱玻璃杯裏倒水,另外一隻手摘下帽子給自己扇風。蓬鬆的長卷發隨意地披散在肩上。


    崔隱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那個人是孔漁然嗎?是之前他見到的那個穿著看不出身材的大號睡衣,剛睡醒時邋遢,洗完臉之後感覺又很清爽幹淨的孔漁然嗎?


    她上身穿一件迷你的白色小吊帶,下穿短得不能再短的牛仔短褲,□的腰部看不到一絲贅肉,腿修長而纖細,腳下穿一雙柔軟、帥氣、又不失西部牛仔風格的淺駝色中靴。


    突然“駱駝”從崔隱身後躥出,發瘋似的朝她撲過去,並不攻擊,隻圍著她吠叫,急促地連續叫著,好像完全停不下來。


    孔漁然嚇得蹦上了沙發,但她很快反應過來,連忙蹲下假裝撿東西。“駱駝”突然停止吠叫,夾起尾巴撒腿就跑,跑了幾步,又轉回身對著沙發上的孔漁然。人與狗緊張地對峙著。


    孔漁然緊緊地抓著自己的帽子,不知該如何是好。陳舊教她的假裝撿石頭這一招兒似乎對這隻狗不管用。再讓她去咬狗一口嗎?傍晚時是睡迷糊了咬的,現在她無論如何也下不了這個口。這隻狗為什麽總是和她過不去呢?真頭疼!


    孔漁然喊崔隱:“喂!你到底在幹嘛?等著收屍嗎?”


    崔隱反應過來,連忙跑過去摟住“駱駝”的脖子,它倔強地使勁掙紮著。崔隱把它扯進自己的房間裏關起來。“駱駝”不死心地用爪子撓著門。


    “孔漁然?”崔隱喊她的名字。他還不確定眼前的這個女孩兒到底是不是傍晚看到的那個。


    孔漁然看了崔隱一眼,沒說話,她懊惱地皺了皺眉頭。才過了幾個小時,家裏住進了男人這麽大的事,她竟然忘記了!回手端起茶幾上那一杯並不怎麽燙嘴的溫開水,咕嘟咕嘟喝了下去。喘了口氣,扔下帽子,走到門口換上拖鞋,然後板著臉走向衛生間。


    經過崔隱房門時,崔隱拉住了她。


    他要幹什麽?終於要露出狐狸尾巴了吧?他果然是個流氓變態對吧?她怎麽就同意他住進來了呢?


    孔漁然睜著大眼睛仰望著崔隱。離得如此之近,她竟然有些暈眩,他真的很帥氣。一米八六左右的身高,不胖不瘦,頭發微亂,臉部輪廓非常有型。粗粗的眉毛,崔隱的眼睛不大,雙眼皮很深,他眉頭微蹙的時候,眼神很性感。幹淨的鼻子,薄厚適當的嘴唇,如果他的嘴唇親過來……該死!她又在胡思亂想什麽?孔漁然抬手打了一下自己的腦袋,強迫自己清醒。


    崔隱盯著失神的孔漁然,之前還一臉素淨的她此時著濃妝,兩隻眼睛四周塗著誇張的天藍色和綠色眼影,仿佛帶了一副寬大的藍眼鏡。長而卷的白色的睫毛,分外槍眼。顴骨上是粉紅色的曬傷妝,粉紅色的嘴唇緊緊地抿著。耳朵上掛著的兩個誇張的白色貝殼耳環,隨著她的呼吸,貝殼輕輕地搖擺。即便是這樣暴露的服裝,這樣誇張的造型,她的眼神仍然很清澈,隻有過一刹那的迷離,她為什麽要打自己呢?傍晚也打過一次。


    她頭上有汗。手腕上也有。


    “不冷嗎?”崔隱問。


    絕對是發自肺腑的關心。卻被孔漁然當成了嘲笑。


    孔漁然強迫自己冷靜,回敬他一句:“看不到我在出汗嗎?”


    崔隱盯著她的眼睛,卻不知該說什麽。不能問她去哪兒玩了,為什麽這麽晚回家。也不能問她為什麽化濃妝,穿這麽少的衣服。他們甚至連朋友還不算是。


    “孔漁然?”崔隱又問。


    孔漁然受不了崔隱的眼神,他在懷疑她嗎?他在鄙視她嗎?他有什麽權利?但是她怎麽惟獨不想被他誤會?怎麽會在乎他的眼神?她不是從來都沒有向任何一個用異樣眼光看她的人解釋的想法嗎?也許因為日後要天天與這個男人見麵,不打算讓自己太被動。她冷冷地解釋:“我不是雞!”


    他傷到她了,崔隱搖搖頭鄭重其事地說:“我也不是鴨。”


    孔漁然幹笑了兩聲,拍拍他的肩膀說:“那太可惜了!”


    “小心感冒。”崔隱鬱悶地說。


    孔漁然掙脫了崔隱的手,故作輕鬆:“貌似是在關心我?”


    “已經是冬天,晚上這麽冷。出去玩的話,多穿點衣服,早點回來。女孩子走夜路很危險的。你病了對我也沒什麽好處,一個屋簷下生活,很容易被傳染。而且我的狗抵抗力也很差,它的醫藥費可比人的醫藥費貴多了。”崔隱指了指自己的房門說。門裏那隻倔強的狗仍在撞門。


    “謝謝。”孔漁然說完向衛生間走去。


    “它可能不太喜歡你的裝扮。它就是有點愛管閑事,脾氣又倔,看不慣的事情一定要管到底。根本改不過來。”崔隱摸摸自己的頭發解釋。好像愛管閑事這碼事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都是狗的問題。


    孔漁然停住,轉身說:“好像你的狗不僅僅是愛管閑事這一點吧。傍晚的事怎麽解釋?”


    “傍晚它咬你了嗎?”崔隱緊張起來。


    孔漁然搖搖頭,看看自己的胳膊:“倒是沒有,它突然撲上來,叼著我的衣服,使勁拖我。”


    “果然是這樣……”崔隱掃了一眼她的胳膊,並沒有任何可疑的傷口,他微笑著說,“這真不能怪它,而且它還很委屈。因為那張床原來是它的。你不但占了它的地盤,而且你還咬了它!”


    “狗自己睡一張床?也太奢侈了吧?”孔漁然皺眉嘟囔,“你們有錢人……”


    “不是,”崔隱搖頭,“和另外一個人一起。”


    “不是你的狗嗎?怎麽和別人睡?”孔漁然好奇地問。


    “它是我的狗,又不是我的女人!”崔隱笑。


    “看來是和你的狗很對味的人。我怎麽拍它馬屁,它才能把床讓給我?我似乎不是它喜歡的類型。”孔漁然自嘲。


    “對不起啊!它剛剛還睡過。我已經教育過它了。別怪它!以後你記得出門一定把自己臥室的門關好。”崔隱再次替自己的狗道歉。


    “下不為例!反正傍晚已經踩了半天了,正要換床單。”孔漁然撅著嘴大度地說。


    “我已經幫你洗了,它有點掉毛,我明天再賠你一套床品吧。”崔隱說。


    “不用,我有點累,明天再聊吧,有很多事咱們恐怕得談一下。”孔漁然開始發起愁來,日子真的沒法過了。一個男人就夠她愁的了,偏偏還有一隻性格怪異的狗。


    “好,晚安!”崔隱說。


    “嗯!”孔漁然點點頭,走進衛生間迅速洗漱。


    崔隱推開臥室的門,“駱駝”正對門坐著。它想找機會再躥出去看一看那個奇怪打扮的女人。可是主人根本沒給它機會。崔隱找了一條舊毯子鋪在地上,拍了拍,又回頭看了看“駱駝”。“駱駝”乖乖地走過去趴在上麵。崔隱摸了摸它的下巴說:“聰明的家夥,這以後就是你的床了!”


    崔隱關了燈,爬上床,伸展開四肢,他竟然睡不著了。之前的倦意不知跑到哪裏去了,他滿腦子都是隔壁房間那個謎樣的女孩兒。


    傍晚的孔漁然有一點點弱智,一點點神經質,淳樸幹淨得如一泓清澈的泉水。


    剛才的孔漁然則完全是另外一種風情,又性感,又酷,很大膽,也很漂亮。是個十足的妖精。


    兩個她都很漂亮。崔隱承認。到底哪一個才是她呢?難道是雙重人格?


    “駱駝”偷偷爬上床,它不敢驚動了主人,輕輕地依偎在崔隱的身後。崔隱微笑,輕輕地翻轉身體,摟住“駱駝”,撫摸它的後背。“駱駝”把頭擠進崔隱的臂彎裏,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崔隱明白這樣歎氣,表示“駱駝”很滿足,隻要摟著它,它便滿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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