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的女婢是根本沒有聽出來,可那位少年大人顯然是的確精通南國的曲調,立刻意識到了,猛地一揚眉,目光向她射來。


    他看人的時候,下顎是收著的,隻有眼眸抬起,自下而上的掃視一眼對方。


    他看人的樣子,及那不屑的神情,風輕雲淡中的一絲不由自主的高傲,像極了一個人。


    梵彥笙。


    琴音一滯。


    淬鳶一愣,其他的女婢也跟著一愣。這撫琴娘是怎麽啦?


    剛才還彈得好好的,細水長流,波瀾不驚,怎麽突然連呼吸聲都仿佛亂了。


    難道是,被大人的氣場震懾了?


    可也不該啊,大人還什麽話都沒說,也沒有下任何點評呢。


    “我們大人喜歡聽,你繼續彈。”依然是先前說話的婢女,她應該是個帶頭的了。語調輕柔溫婉,看來是個很沉得住氣的女子。


    “換一曲吧。”大人,說話了。


    他的聲音,很陌生,是從來沒有聽過的。


    “北姑南嫁,聽過沒有?”


    “嗯。”


    “就這一曲吧。”


    凡音依然心神不寧,剛撫了個開頭,就聽到少年發出長長的一聲歎息,“到底,年輕了些呢。”


    淬鳶有些不滿意的仰起了頭,這個小小少年,看著斯文幽靜,可怎麽啐話那麽多,一會一曲子的,故意為難我們閣主呢?


    我們閣主又不是賣藝的,我們閣主是……總之就是大閣主!


    “願他良,沒聽說過吧。”


    少年像是在喃喃自語,可是聲音清晰的傳到了凡音的耳畔。


    她瞬間心神一蕩,呼吸都停止了。


    願他良?!


    他怎麽會……再次抬起眼眸去,凝望著他的臉龐,他低垂著頭,仍由身邊的婢女一手一手替他編著發絲,一動不動,靜如磐石。


    阿籬?


    不!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


    琴音完全的消散了,婢女們紛紛回頭看了一眼凡音,可是領頭的那婢女瞧著大人並沒有生氣或者下命令的樣子,便示意了眾人,別停手,繼續顧著主子就行。


    不用搭理那個撫琴娘。


    這一回,凡音始終凝著眼神,想要對視上那個少年。


    可是少年固執的低垂著頭,就是不肯看她一眼。


    不看,就是不看。


    凡音吸了吸鼻子,斂起神情,疏長的手指慢慢的拂過每一根琴弦。


    再一次,水波流轉的響動在大帳之中回蕩起來。


    連婢女們都聽出這一次有些地方不同了,說不清楚,依然是良好嫻熟的技巧,熟悉的音律,靈動的指法。


    隻不過,琴音之中似乎融入了靈魂。


    這譜曲子就是《願他良》?領頭的婢女很想問一問,可是見著撫琴娘彈奏的投入,大人也聽得投入,就沒敢開口說話。


    琴曲悠揚頓挫,連綿流長,仿佛容納了高山止水,海闊天空。


    隻是那曲調愈發的疏靜,愈發的悲涼,不禁令人動容傷感。


    有幾個婢女開始殷殷切切的揉著眼角,壓抑著省泣聲。


    “出去。”少年忽然發話了,領頭的婢女怔了一瞬,立刻一揮手,把那兩個紅了眼眶快哭鼻子的丫頭趕了出去。


    “你也出去。”


    呃?於是領頭的婢女環視了一圈眾人,把所有的丫頭都帶了出去。


    走過依然盤膝坐在原地,指尖不曾停歇的撫琴娘和她的小婢身旁時,遲疑了片刻,扭頭看了看鬼瞳大人,見他毫無反應,於是低下頭匆匆離開了。


    大人的意思是,應該是要單獨留下她們吧。


    那曲《願他良》依然沒有停止。凡音心裏清楚,這不僅僅是一譜曲子,它是一段傾訴,是輕語,是良願,是可以在耳畔無窮無盡訴說的話。


    它原本就是沒有起點,沒有盡頭的。


    可以從任何一段開始,可以從任何一處戛然而止。


    “淬鳶。”


    淬鳶茫然的看向閣主。


    “你去門口候著,有人來了喊一聲。”


    “唉?”


    “去吧。”


    淬鳶不情願的看了一眼凡音,又張望了一眼依然坐在那裏,整個人似乎還在等著被伺候的什麽鬼大人。徑自悄無聲息的掩到了大帳門口。


    那幾個婢女果然都已經退遠了,看來這個鬼大人訓養的不錯,都是賊機靈的丫頭侍女。


    “阿籬。”


    “你認不出我了是嗎?”


    “……”


    “哈!確實啊,現在連我自己都快認不出我自己了。”


    “不是這樣的……”


    “你還要殺我是嗎?用你此刻手中的這把琴。”


    “阿籬,對不起……我沒有認出你。你是……從一開始就認出我了麽?”


    少年猛然抬起頭,雙眸血紅,滿眼淚痕。


    “我認得你!我當然認得你——可你要殺我,你要,殺我……”


    “不!阿籬,你聽我說,這把琴,叫做冰魄釋魂琴,它殺不死你,它是阿娘……”


    “我不聽!”他任性的用雙手捂住了耳朵。


    就好像小的時候阿娘罵他,他就捂著耳朵,“我不聽我不聽”的喊著,捂住耳朵就能聽不見了?阿娘都被他氣笑了。


    凡音停下手中的弦,走向他。


    少年抱住自己的膝蓋,霍的轉了一個身,背向著凡音。


    呃……凡音愣住了。怎麽回事?這,小時候的既視感。


    “阿籬?”


    “別喊我,我聽不見!”


    “……”


    她沒有辦法,就隻能去膈他癢癢了。


    “阿姐對不起你,阿姐跟你道歉好不好?”


    “不好!”


    “……”


    臭小子,你信不信你阿姐一巴掌能拍死你!


    凡音其實心中欣喜悲戚交織,她一邊用手扒拉著少年的背脊,一邊隱忍著,忍著忍著,莫名淚水橫流。


    居然還能見到活著的阿籬——定然是阿娘在天庇佑,耗盡一生功德了。


    少年覺察身後忽然沒了聲響,心底不禁驚慌起來,難道……她又消失了?


    還是阿姐根本不曾出現過,驀然回首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覺罷了。


    可是待他急切的要轉身,身後的少女又伸手摟抱住他,她的手臂架在他的肩膀上,下巴抵在他的頭頂。


    他已經長大了,身姿比阿姐還要高大了,她已經不能像小的時候一般,將他完全的蜷進自己的懷裏,給他講故事,哼小曲,哄他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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