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星哭著跑了回來。


    “怎麽了,孩子?”阿巫非常喜歡這個孩子。


    聰明,不驕不躁。或許在醫術上不是頂有天賦的一個,但是她肯學不怕吃苦,是個非常有潛力的孩子。


    “阿爹和阿娘不肯隨我來蒼城。”


    灰星委屈極了。


    “或許是他們住不慣寒冷的地方吧。”


    “不是的……”灰星語氣裏還帶著哭腔。“他們說司小爺是叛徒,他是羽翎的駙馬卻幫著北央打壓西荒的部落,現在羽翎郡主被人害死了,他居然不願意為結發妻子報仇……”


    “司小爺不是那樣的人。”


    “我對他們解釋。可是他們說小爺狼心狗肺,跟著這樣的主子以後隻會六親不認……”


    見到音姑娘從房裏走了出來,灰星立刻乖巧的擦了一把眼淚與阿巫兩人同時閉上了嘴。


    “前輩,紅狸回來了沒有?”


    阿巫搖了搖頭。她一直是個寬容的長輩。但是對於這位紅狸多少已經有了微詞。


    紅狸經常三天兩頭不見蹤影。


    無牙與藍蝶之間又是水火不容的架勢。


    上一次若不是小爺帶人把她們救回來,恐怕還不知道要受什麽罪了。


    “姑娘,小心凍著。”


    灰星去捧了一台暖爐過來放在藥居的院子裏。


    在熱氣的烘托下,院子裏栽種的藥草散發出淡淡的清香,難得安融的氣氛。


    可也沒有維持多久。


    無牙回來的時候身後跟隨著幾個侍衛。


    司幻蓮決定要把他們撤走了。


    一並離開的還有洛綺堯和胡暮蘇。


    他們要回到昶廣將軍府,也就是曳寒的老家。


    “姐姐,小爺交待了連夜就走。”


    塵瑾沉凝了片刻。


    “你們隨大小姐去吧。我不走了。”


    “為什麽呀!”


    “所有人都認為是我殺了羽翎郡主。若羽翎部落真的圍攻蒼城。我必須留下來給他們一個交待。”


    無牙著急起來,“可是姐姐你現在不是從前了,你……”


    “小爺也還在蒼城不是麽。”


    無牙欲言又止了起來。


    “小爺是待姐姐很好。姐姐一身功夫廢去的時候小爺不曾放棄姐姐,還修建了這處藥居。但是現在蒼城中人人都斥責小爺為了一個女子而將整個蒼城的百姓陷於不義。姐姐是了解小爺的,在他心目中如果有什麽人可以和姐姐相比的話,那就隻有蒼城了。”


    塵瑾不禁吃驚,小無牙懂事了,小無牙懂得審時度勢了。


    “可是無牙,若是我走了豈不是將小爺置於不仁不義。”


    無牙攪著手。他根本不在乎司小爺怎麽樣,在他看來就算沒有蒼城又怎麽樣。


    天大地大,不就是換一個城池居住麽。


    以前他和哥哥住在皇城,如今遷到了蒼城,不就是如此嘛。


    “無牙啊,有些事你還是不明白。有些東西,有些人,有些堅持是不能放棄的。”


    “那小爺會把姐姐交給羽翎部落的人麽?”


    無牙問到了塵瑾心底。


    這個疑惑她也問過自己無數遍。


    司幻蓮會把她交出去麽?


    沐涯泊的密函來的很及時。


    就在司幻蓮準備放羽翎部落的大世子入城之際。


    羽翎部落由於不滿於司小爺的獨樹一幟,已經準備放棄這步棋子了。


    然而作為一個在西荒享有盛譽卻並不善於征戰的部落,羽翎依然還是渴望與北央結盟的。


    於是他們想到了繼續聯姻。


    羽翎的長郡主隻有一位。最天賦異稟的也是這一位。


    但她不在了並不代表整個羽翎就不複存在了。


    羽翎部落繞過了蒼城,直接向北央的朝廷遞送了一封國書,請求進一步的交好。


    他們願意送出其他的郡主,作為央帝謖本初的後宮!


    塵瑾一瞬間有些閃神。


    謖本初?那個孩子才幾歲而已。就已經要成為聯姻的工具了麽。


    對當今的朝廷來說自然是多一個盟友勝過一個敵人。


    況且羽翎也考慮到了央帝年幼,送來的郡主也不過是個半大的女孩兒。


    在後宮中長大,然後做央帝的女人,對朝廷來說是百利而無一害的。


    就算將來羽翎與北央交惡了,作為後宮中長大的羽翎郡主心底裏也會向著北央的。


    “無牙,去把小爺請來。”


    無牙很快折了回來,“小爺正在南城門與大世子喝酒。”


    “在南城門?為什麽不入城來。”


    “蒼城堅決不讓大世子多帶一個兵馬入城。大世子他……慫了,不敢入城。”


    這倒也不怪英傲隼,他原本就不是個強爭好勝之人。


    城樓下是羽翎的鐵騎軍,城牆內是蒼城的蓮生軍。


    兩軍主將雖是親戚,卻彼此坐在城樓之上喝酒,實在是一副十分詭異的畫麵。


    就在司幻蓮與英傲隼酒過三巡,英傲隼這個時候覺得也該說說話了。


    “司小爺,雖然嬋兒已經不在了,你與她好歹夫妻一場。何況你剛入我羽翎的時候,我們全族上下都對你不薄,你要人,要兵,要馬,要錢,我們什麽沒給你。如今我們的要求也不過分。把英國輪還給我們。他本來就是我們羽翎的子嗣。再將那個凶手交出來。”


    司幻蓮心底也不願跟這個大舅子兵戎相見。


    羽翎鐵騎目前的實力他不是不清楚,自己隻需三成的兵力就可以一舉拿下。


    可是這就坐實了他不仁不義的罵名。


    何況還要麵臨其他西荒部落的進犯。


    還有永遠在虎視眈眈的北央央軍。


    “若你們執意要那個孩子,我可以把他留在羽翎。”


    “很好!那殺害阿蟬的凶手呢?我聽人說了,不過是個病弱的女子。阿蓮,以你今日的地位要一個女子並非難事,難道你真的要為了私藏凶手而與我們部落為敵麽。”


    “人不會是她殺的。”


    “哈,全天下都知道的事,難道司小爺還要黑的說成白的不是?”


    “她沒有殺人的理由。”


    “哦?那你的意思是,凶手另有其人。到底是什麽人殺的?!”


    “如果我說,是郡主自盡而死,大世子恐怕不會信吧?”


    英傲隼一怔,他幾乎就要像城樓下揮手了。隻要他長袖一揮,正杵在城樓下的鐵騎軍就會攻城了。


    “司幻蓮,你不要太過分了。我老實告訴你,我出發之前父親已經交待過,無論你說什麽就必須攻城搶回那個孩子,並且重創蒼城守軍。是我,我欣賞你,我不願眼看著你日後真的與我羽翎交惡,所以才給你這個機會與你長談。若你還是今日這般說辭,阿蟬是自盡的?你說!她到底是為何要自盡?”


    她為何要自盡那隻有她自己知道了。


    司幻蓮自認是回答不上這個問題了,於是隻好劍走偏鋒。


    “因為藥居的女子要殺郡主,有千萬種方法,不獨偏偏當著眾人的麵,當著羽翎部落侍女的麵。”


    “你說什麽?”


    “藥居的女子,大世子你也認得。”


    “她是?”


    “她曾經叫做沐凡音。”


    “沐……是那個北央縱琴閣的沐凡音?”


    看到了司小爺肯定的眼神,英傲隼更困惑了,“可她不是做了北央的皇後麽?聽說謖畢淵死之後她就失蹤了。沒人知道她的下落。而且最近傳出的消息,說她竟然是複國後的南陵國公主。她居然私藏在蒼城之中?”


    英傲隼沒有再糾結,第二天就帶著自己的小外甥英國輪撤退了。


    他一並帶走的還有英花蟬的遺體。


    司幻蓮站在城樓之上目送著羽翎的大舅子撤兵了。


    和曜與折堪在他身後紛紛鬆了口氣。


    司幻蓮陰翳的側過了身,“折堪。你帶五千守軍回覆霜城去。”


    “可是小爺,眼下蒼城更需要兵馬啊。”


    “蒼城或許守不住了。”


    折堪看向一旁的和曜,兩人麵色瞬間蒼白。


    “怎麽會呢小爺?大世子不是明明撤退了麽。”


    “那是因為他膽小怕事。羽翎已經下定決心與我決裂了。無論是站在西荒的一麵,還是北央的一麵,羽翎都不會再支持我了。”


    “是因為郡主?”


    英花蟬不過是最後一步罷了。


    “我會盡快將大姐和二姐送走。她們離開之後,折堪你隻要帶兵守住覆霜城就可以了。”


    “小爺您不跟我一起走麽?”


    司幻蓮看了一眼和曜,長長的出了一口氣,“直到最後一兵一卒。”


    和曜重複道,“直到最後一兵一卒。”


    微弱的夕陽下一主一臣背光而立。


    “和曜啊,你覺得委屈過麽。”


    “小爺救過我的命,和曜不覺得委屈。”


    “你也救過我的命。”


    “和曜願意追隨小爺!”


    “我讓你做什麽事都願意麽?”


    “是,小爺。”


    “那你就替我去見一麵南陵帝吧。”


    “啊?”


    “告訴他,他的女兒梵塵瑾在我手上。如果想要回女兒,就以三座城池來換。”


    “小爺!南陵國路途遙遠,您要南陵國的城池做什麽?何況我們哪裏來的南陵國主之女啊!”


    “她就在蒼城之中。”


    “她在蒼城?”


    “藥居。”


    “啊!是音姑娘?!怎麽會……”


    “你不妨直接去問問她,怎麽會。”


    “可是小爺,音姑娘是你……”


    司幻蓮驀然打斷了他,“她是南陵國國主之女,是南陵公主。”


    小爺眼眸中的嚴寒之色令和曜心中沉了下去。


    那雙眼眸中的寒意,勝過了北央最淩冽的冰雪。


    “若是南陵帝不答應?”


    “無論他提出什麽交換條件,你先都答應下來。”


    “音姑娘真的是?”


    “和曜,我們沒有多少時間了。西荒的部落之間向來都是見風使舵的,一旦有一支兵馬攻打我們,就會引起群起圍攻。你速去速回。”


    ……


    司幻蓮走進藥居的時候阿巫正在院子裏烘烤藥材。


    “小爺來了?”阿巫露出長輩才有的和藹的笑容。


    司幻蓮卻埋著頭,神色有些微冷。


    “小爺怎麽了?”直到司幻蓮走過去了,灰星才探出頭來問。


    司小爺一直是個禮數十分周到的人,哪怕在西荒的時候麵對一群不怎麽講究的蠻族人,他依然遵照著自己恪守的做派。


    很少有這樣不搭理人的樣子。


    阿巫卻並沒有放在心上,“或許是最近蒼城的事情多吧。”


    “都說蒼城要打仗了,是不是真的?要不一會問問小爺吧。”


    “灰星。”


    小徒弟乖乖的縮起了肩膀。不該問的不問,不該聽的不聽。


    塵瑾坐在暖爐前,抱著茶壺。


    見到小爺憂心忡忡走進來,不禁有一絲愧疚和心疼。


    現在,她已經什麽都幫不上他了。


    “大世子退兵了?”


    “退了。”


    “他信麽?”


    “信不信都無所謂了。”


    這也正是司幻蓮自己的態度。


    信不信又能怎麽樣呢。


    他到現在都不明白英花蟬為什麽要這樣做。他以為至少羽翎部落的人是明白,可是在與英傲隼交談後他發現至少這位大世子毫不知情。


    “小爺,你信麽?”


    “她已經死了。”


    塵瑾突然從心底裏湧出一陣悲涼。


    “對郡主,小爺難道沒有過一絲愧疚麽。”


    “愧疚?”


    有過。很深很深的愧疚。


    可是當明白愧疚是最自負的情緒時,他再也沒有愧疚了。


    之所以因為愧疚是因為永遠都彌補不了,是因為心存施舍。


    他又有什麽資格去施舍,去愧疚。


    “難道愧疚的不該是你麽?”


    塵瑾驀然愣住了,傻傻的看著他。


    “梵塵瑾,南陵國的公主?”


    她茫然的搖著頭。


    不是的……


    可是解釋的話到了嘴邊,卻發現任何的言語都沒有了意義。


    “卻從來沒有想過對我提一個字?”


    不是那樣的。


    “你是梵彥笙的女兒又怎麽樣?難道是怕我殺了你,還是不肯救你,還是利用你。”


    不是的!


    “你有那麽多的機會告訴我,最後卻是讓別人來告訴我。凡音,司音,哪一個才是你?哦不!都不是,你應該叫做梵塵瑾。”


    “小爺,我不告訴你是因為……”


    “因為梵彥笙要複國?而你和你的弟弟,你們一個在北央一個在西荒,興風作浪,這就是你們的目的?”


    “你救下我的時候,我確實與家人走散了。”


    “我該信你麽?”


    那一刻,她笑了。


    是啊,他不該再信她了。


    “南陵國的公主。我用盡一切力量去保護你。我想要把最好的,最好的,都送到你麵前。當你一次次為我生死不度的時候,我都暗自發誓,哪怕一無所有我也要擁有你。你做謖畢淵的皇後,我一次次想要殺死他,可是我忍住了因為你有你的計策。”


    “梵塵瑾,今天你告訴我,你所做的一切究竟是為了我,還是為了讓你父親複國!”


    既然已經沒有盡頭了,那麽就讓他這麽認為吧。


    就讓他覺得,她所做的一切從來都不是為了他,彼此再無恩,隻有漠視和怨恨。


    “是為了我的父親。”


    “阿音——”


    他要的不是這句話!


    從來都不是這句話。


    她為什麽不肯踏出一步?


    她從來都不肯踏出那一步。


    是我對你不好麽?是我的心意不夠明白麽?


    還是你從來都不曾睜開眼來看一看我的心意。


    “司小爺,我的名字叫做梵塵瑾。我是南陵國當今國主之女,是南陵國的公主。”


    兩人的眼眸間都蒙上了一層淩冽,一層寒霜,一層陰霾。


    灰星敲門進來送藥的時候駭住了,瑟瑟發抖。


    她不知道先要打斷哪一方。


    “姑、姑娘,該用藥了……”


    啪!


    司幻蓮一揮手打翻了藥碗,滾燙的藥汁撒了灰星一手。


    燙的齜牙咧嘴。


    兩人卻依然目不斜視凝視著對方。


    片刻後司幻蓮先轉了身,背對著屋內道,“南陵公主?那就別再用我們北央的藥了。”


    直到司幻蓮的腳步聲遠去塵瑾才撲過來查看灰星手臂的燙傷。


    灰星已經嚇傻了。


    “快,去冷水中衝一衝。”


    塵瑾拉著灰星的手往外跑。


    冷水唰唰的衝下來,這時候灰星眼眶中才噙滿了眼淚。


    “疼麽?”


    “不疼……”


    “那你哭什麽?”


    “姑娘……剛才小爺為什麽那樣凶。”


    司小爺從來沒有凶過姑娘。


    無論在旁人眼中多麽淩厲的小爺麵對姑娘的時候總是那樣溫柔。


    灰星一直暗暗新生羨慕著,姑娘命真好呀,得小爺如此這般寵愛著,庇護著,為她蓋藥居,為她造藥池。


    蒼城中什麽都短缺,可唯獨姑娘不短缺。做女子到這份上也該圓滿了。


    就算小爺給不到姑娘名分,可姑娘看著也不是招搖貪名之人。


    隻要有小爺的地方就定然有姑娘的一片淨土。


    可小爺剛才的氣勢分明就是不要姑娘了啊。


    “姑娘,小爺是不是生氣了?您跟小爺道個歉吧,您道歉的話小爺一定……”


    “灰星!”


    阿巫肅穆的聲音傳來。


    灰星弱弱的閉住了嘴。


    阿巫看了一眼愛徒手臂的傷痕。


    不礙事的,上了藥就不會留下疤痕。


    將灰星打發走,阿巫扶著塵瑾回到了屋內。


    “你這又是何苦呢?”


    “前輩……”靠在阿巫的懷裏,她終於壓抑的哭了出來。


    她所做的一切,她甚至違背梵彥笙的命令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


    為了幫他,為了護他,為了成全他。


    欠他母子的,她盡自己所能的償還。


    以為隻有心底的那份愧疚消除了,自己才能在他麵前抬起頭來,才能毫無壓力的與他對視。


    才能表達埋在心底最深處那份期許,那份戀慕。


    “前輩,是不是一開始就不應該心懷僥幸,不該心懷期待?”


    “沐氏的女子,都是堅強的人,孩子。”


    “可是我已經為了沐氏做了夠多了啊!那個孩子他已經高高在上,難道對沐氏一族來說還不夠嗎?”


    “你有問過自己,什麽才是你要的麽?”


    “我?”


    一絲苦笑爬上她的嘴角。


    我有資格麽?


    從小她就被父親強灌的學識,非她所喜。


    從小她就被母親教導,必須保護阿籬,她是阿籬的護佑。


    遇見沐隱娘後她就懷著深深的罪孽感。


    母親欠下的債,就讓她這個做女兒的一點一滴的還上吧。


    隻要司幻蓮想要的,她便竭盡所能的給予,然而卻依舊力所不至。


    從來,從來都沒有一個人問過她,什麽是你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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