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陵的那場雪,好大好大。


    南陵是個四季如溫的國都,很少會大雪漫蓋。


    在國主梵箬籬的記憶中,見過的第一場雪是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


    那個時候他們已經遷徙到了都城之外荒無人煙的山野中,父親日日看起來鬱鬱寡歡。


    從他一出生母親的身體就一直沒有好過,他聽到府裏的老管家說就是由於在生他的時候,老爺一意孤行非要舉家遷徙,因此夫人是在半路上生產的,雖然夫人體質一直強悍,可也耐不住一路的遷徙顛簸。


    因此落下了病根。


    梵箬籬聽到的時候就覺得是自己才害的母親身體病殃,但是母親從來不承認,一直多說他是上蒼的憐憫。


    後來才得知自己出生後不久在半路上差點死掉,母親日夜守候才活了下來。


    梵箬籬卻始終認為父親是在因此而責備他。


    但他又何其無辜呢,又不是他遷徙至此的,也不是他要在那個時刻降臨的。


    然而父母的責備孩子總是沒有辦法抵禦。


    好在除了母親之外,他還有一個姐姐。


    姐姐從小聰慧、隱忍、細膩。但是他從小見到姐姐都有幾分畏懼。


    姐姐的眼神跟父親一樣的冷漠,姐姐很少做錯事情,總是能將事情做的滴水不漏。


    有時候母親都忍不住感歎,能生下這個女兒真的是少操心了許多。


    所以母親在意識到自己命不久矣後就開始拚命的灌輸女兒,弟弟何其無辜,弟弟是弱小又無助的,她需要誓死護佑弟弟。


    雖然姐姐對弟弟諸多事情都不滿,但她對父親有更多的不滿,兩相權衡後她依然站在了弟弟的一邊,永遠都會袒護他。


    因為這也是母親的囑托。


    梵箬籬時候在想,他的一生中是否強勢的女子遇到的太多了,似的自己反而變得恐懼了起來。


    他看不起那些軟弱無助的女子,在強權的麵前不敢抗爭,連自己都保護不了,隻能依靠家族、隻能依靠父親和兄弟,一旦遭到了家中男子的拋棄,就跟要死了一樣。


    可是同時他又畏懼那些強勢的女子,他們總是可以輕易操控人心,可以讓你相信,連這些小事都做不好你的低賤如土,隻有依附在他們身邊,遵照他們每一刻的教誨才能勉強為人。


    他愛姐姐,姐姐是他一生的敬仰,是全天下對他最好的人,可同時他也厭惡她。


    如果天底下沒有梵塵瑾,他梵箬籬就能成為一個不一樣的男子。


    首先父親不會那樣看淡他,覺得他什麽都學不會,在姐姐麵前隻需要說過一遍的話,卻要在他的麵前重複四五遍。


    後來他才明白過來,那是因為姐姐天賦高,而並非自己天生愚鈍。


    在西荒被鬼麵部落的鏡王收為侍童的時候,他才真正的看清楚自己。


    別人都將他視為神仙少年。


    他能夠指天為雨,可是在千裏之外定奪局勢。


    鏡王說的話不必每一句說出口,他就可以意識到。可是別人卻在鏡王說完之後依然無法領悟到鏡王內心的含義。


    所以一直以來從小到大並非他弱,而是身邊的父親、姐姐過於強勢。


    是他們的存在深深壓抑了他。


    鏡王不需要他任何事情,隻要陪自己聊聊天就心滿意足。


    他慢慢的體會到鏡王的心意,那個終日戴著麵具的男子,心裏的憤懣與貪婪,不甘與委屈,強大與脆弱。


    雖然沒有說起過自己的身世,但是從隻言片語中他也可以體會到是積鬱了許久的不被認可、不被重視,甚至遭受到無比打壓的人生。


    鏡王明明長得很漂亮,卻總是說他更漂亮。


    後來他就明白了,鏡王已經很久很久都無法麵對自己了。


    在他的腦海中已經徹底的失去了自己。


    在人前,在西荒,在鬼部,在百鬼夜騎軍中他是高高在上的鏡王。


    是西荒不滅的戰神,是不敗的神話。


    可是這些敬仰、憧憬的看著他的族人並不明白他胸中的卑微。


    他是怎麽樣得到那些勝利的。


    而每一次當他覺得自己可以,想要證明自己的時候,遠在東方的那個如同魔鬼一樣的國師就會送來諫命,令他不可私自行動。


    短短的三兩行字,隻言片語就像小時候鞭撻在背脊上的火鐐。


    炸的肌膚生疼流血。


    梵箬籬的身體是光潔無暇的,是沒有疤痕的。


    梵彥笙不喜歡打罵孩子,他總是可以用陰冷的氣息桎梏著孩子們,那又何必費神勞力用軀體去折磨呢。


    而就算梵彥笙因為梵箬籬犯下的一點點錯誤想要責罰,梵塵瑾也總是會麵無表情的走上前來,用三寸不爛之舌與父親詭辯,直到父親怒從心起,一巴掌摑在女兒的臉上。


    梵箬籬也因此逃過一劫。


    也就是父親不會打孩子,就算要打也是受在姐姐身上,不會輪到他。


    可是鏡王卻與他恰恰相反,彌荼的身上布滿了傷口,傷痕累累,有些都是陳年鬱痂他自己都分不清是哪個時期留下的口子了。


    鏡王拂過他身體的時候總是充滿了羨慕。


    後來、後來,他才慢慢明白,他是一種鏡像,是求而不得的鏡像。


    鏡王將他視作為一種替身,是自己從來都不曾擁有過的並再也不會擁有過的替身。


    可是替身永遠都不比自己重要,替身是要遵照自己的心意活下去的。


    如果替身活出了自己的人生,就不再是替身了。


    而是一個獨立的人。


    在鏡王的眼裏,鬼瞳從來不是一個獨立的人。


    鬼瞳是自己的所有物,可是梵箬籬卻是一個獨立的人,他沒有辦法將梵箬籬占為己有。


    梵箬籬是堂堂一國之主。


    梵箬籬的生父處心積慮叫人永遠都無法放下戒心。


    梵箬籬的姐姐是一個比他們父親更可怕的女人,她的忍耐、她的蟄伏,她的寬廣,世間少有。


    她可以殺人於無形,可以殺人毫不眨眼,也可以將自己毫不猶豫的殺死。


    但是她卻還有著同情心,有著憐憫心,有著早就應該不複存在的人間良善。


    而正是那份良善讓她愈發的強大,愈發的不可動搖。


    鏡王恨在心底,卻也深深的嫉妒。


    他也有弟弟,有妹妹,可是他們看他神情卻完全就是陌生人。


    即使逍遙長存喊他一聲大哥,可是在對方眼裏看到的人卻隻有鬼部的鏡王,卻沒有自己的兄長逍遙彌荼。


    他會問,大哥,你如此強悍有什麽秘訣?


    卻不會問,大哥,你征戰多年是否覺得疲憊。


    他們眼裏隻能看到自己的人前驍勇,卻刻意的避開了他的人性。


    而梵塵瑾卻用她的人性,控製著她身邊的每一個人。


    那原本屬於謖家的天下,不知不覺間就換了種姓了。


    唯一真正北央嫡傳血脈,卻蝸縮在蒼城之內,舔舐傷口。


    北央不會再攻打南陵了,就像司幻蓮永遠不會攻打南陵。


    東桑會為了防備司幻蓮,無暇他顧。


    梵箬籬緩緩的從墓碑前站起來,走出山穀。


    這片山穀是他以前最愛的地方,現在裏麵卻躺滿了他最親近的人。


    真好。


    “國主,北央的西芽公主到了。”一身寒氣的侍衛哆哆嗦嗦的迎上來,將一件紅色袍子蓋在了國主的肩上。


    國主一把握住了侍衛的手,“怎麽光站在外頭,不冷?”


    侍衛猛地將手抽了回來,左右緊張四顧了一番,“不冷。為了等國主,屬下一點都不冷。”


    國主卻若無其事的說著,“可千萬別凍著了。否則我可得心疼呢。”


    說完撩起長袍,徑直走上了馬車,這是他記憶中在南陵國遇見的如此大的雪,真難得呢。


    侍衛的手指凍得紅紅的,連帶著臉頰和耳廓也紅紅的,脖頸間冒出絲絲的熱氣。


    冷麽?南陵不該是這樣冷的呢。


    ……


    ……


    西芽公主是北央的第三位公主,說起來也好巧,前兩位公主都是眼盲,並非完全看不見,卻不能看的遠,在宮廷走著走著自己都能掉進冰窟窿。


    於是一個淹死了,一個凍殘了。


    西芽從小就知道自己有些不一樣,到底哪裏不一樣她也說不好。


    但就是與人不一樣。


    央帝是一連誕下六個女兒之後才生出了僅有的依偎皇子,也就是當今的皇儲。


    北央的皇室祖訓早就在畢淵帝的朝代就廢除了。


    然而大家對隻有一位皇子這件事情竟然暗中都感到很滿意。


    謖西芽的母親是世家小姐,對進入宮廷並沒有什麽不滿也沒有什麽欣喜。


    西芽隻知道母親與父親之間根本不存在感情的。


    父親隻是列行公事的來看望母親,然後就回到他的書房,與大臣商議國事到天亮。


    所有人都說本初帝是北央曆朝曆代以來最勤勞的央帝。


    西芽在這些話裏卻怎麽都聽不出一絲的誇獎,反而是像在嘲諷。


    西芽在眾多大臣之中最佩服的人是一個隻在書卷裏出現過的人,叫做百裏明月,據說是百裏家族裏最出挑的一位。


    是力挽狂瀾保住了央帝的那位。


    可是至今在朝野中忙忙碌碌的百裏大人們中卻沒有一個是他。


    西芽一開始以為自己會嫁給程如師,程如師是以前央軍中程淺大將軍的子嗣。


    是個木訥但剛毅的少年郎。


    西芽在皇家馬場的時候遇見過幾次,看起來有些高大陰鬱,不怎麽會笑,但是一看到她肯定臉紅,簡直莫名其妙。她還什麽話都沒說呢。


    有一次她的馬受了驚,她伏在馬背上進退不得。


    是程如師上前幫她穩住了座馬,一邊得體的將她攙扶下馬背。


    她問他,你叫什麽?


    那個高大的少年郎竟然漲紅了臉說不出一句話。


    西芽當時就在心底歎了口氣。


    心想這樣的人怎麽能做自己的駙馬。


    可巧,最後他真的沒有成為自己的駙馬。


    長公主殘疾後就在宮廷裏銷聲匿跡,有好一段日子西芽都以為自己才是北央的大公主。


    自己根本不存在姐姐的。


    可是當有人提出是時候該與南陵國和親了,免得被東邊的老白帝占盡先機。那一刻人們才想起了,哦原來謖西芽是三公主呀。


    三公主歲數還小隻有十四歲呢。


    十四歲在民間倒是可以嫁人做妻了,於是目光紛紛看向了三公主的母妃。


    西芽的母妃不是什麽雷厲風行的人,雖然與央帝沒有感情,與女兒也沒有感情,但多少還有些大門大戶的善心。


    “芽兒還小……”


    “不小了。”


    “那既然陛下說不小了,就不小了吧!”這明顯是一句負氣話。


    可是謖本初不怎麽琢磨女人家的心思,於是就當了真。高高興興的回去與自己大臣商量和親之事了。


    還不忘把自己的妃嬪誇了一遍,真懂事兒!


    西芽送親的喜隊出皇城的日子,母妃根本沒有露麵。一氣之下回了娘家。


    西芽就這樣無依無靠的來了。


    人們說南陵國主是個俊雅的人,人們說南陵國主是個軟弱的人,人們說南陵國主是個舔玩男侍的人,人們說南陵國主是靠著女人上位的人……


    但是西芽並不在乎。


    她可以離開北央了,那個壓抑的宮廷,那個沒有任何感情,沒有任何親情,卻要說話小心翼翼的地方。


    聽說南陵國四季如春,從沒有大雪封山,就一定是人間美景了。


    她看到了來接她的南陵護衛,一個個穿著精致細雅的黑色宮服。


    那些男子都麵容姣好,俊秀的不像是護衛。


    他們看人的時候眼神都是筆直的,雖然隻看著地上的方向,可是卻能感受出眼神裏的輕視與不屑。


    西芽深吸了一口氣,堂堂北央公主,不作威作福一把就真當是病貓了?


    公主下令,全場下河撈魚!


    為什麽呀?


    因為公主沒見過河水裏有活的魚。


    必須撈起來讓公主一條一條看清楚。


    於是回到國府的時候,就看原本肅肅整齊的南陵護衛們一個個落湯雞似的,發絲淩亂,甚至還纏著海帶結。


    一路上圍觀的人咿咿呀呀口口相傳。


    梵箬籬隻覺得好笑,卻並沒有認真指責任何人。


    十四歲,不過還是個孩子的年齡。貪玩也是應該的。


    雖然在他十四歲的時候,並不貪玩。


    那時候父親已經將他送了出去,送到了西荒的領地上,完全不顧他的死活。


    很多時候梵箬籬都寧願相信在父親的眼裏無論是自己還是姐姐那都不是他親生的孩子,而是值得利用的工具。


    父親與母親的感情如何,他並無任何的印象。


    母親去世的時候他還小,父親也不是一個會在他麵前回憶的人。


    然而從姐姐的態度中他隱約可以猜測幾分。


    母親必定是愛慕父親的,否則也不會背井離鄉背叛族人而非要與父親雙宿雙飛。


    或許在更年輕的時候父親也同樣愛慕過母親,然而那也隻是過去了。


    男人的冷漠依存於時光故然,任何火熱的情感在男人的骨子裏都猶如沸水冷淡。


    沒有人比梵箬籬更清楚了,因為他自己也正是如此。


    曾經以為會為了一個人不顧生死,不顧血脈,不顧肩負之任。


    最終卻依舊搖搖擺擺走回到了那被稱之為大義的一方。


    無論是他,還是彌荼,還是司幻蓮,其實姐姐早就看穿了一切,所以才無欲無求不問汲取。


    西芽入府兩日,乖巧兩日,卻不見南陵國主,不由得蠢蠢欲動起來。


    便趁著天高明媚,自己在府中人新路生,一路走走停停摸摸索索。


    於是就聽到一處暗宇傳來壓抑生野的喘息聲。


    “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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