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後的羽王拉起海棠雙膝跪地,頷首作揖:“多謝兄台出手相救!在下耶……葉清明,因家鄉連日水災良田被淹、家人失散,走投無路才攜娘子向南逃亡,不料南方多林,草木肆虐,竟昏於林中。若不是兄台,我倆怕是已成山頭孤魂了。”


    “清明兄,此話過重了。在下姓秦,單名牧字。祖輩以獵為生,粗漢莾夫之人。那日也是過冬在即,為入冬屯糧偶進山林。想來你我遇見也是緣份呐!既已搭救,兄台就安心在此地住下,隻怕是誤了捕射屯糧,來年春天前都要以粥裹腹了啊!”


    眼前出身尊貴的落魄之人,除卻腰間那把半寸長的匕首和身上這套看著勉強華貴的長袍之外,竟無法從拴於腰胯的空皮囊裏掏出半分值錢貨色。葉清明摘下腰間玉佩,遞於秦牧。


    “秦兄,走時匆忙,救命之恩無以為報。若不嫌棄,此玉佩還能換幾個銅錢,請秦兄拿去貼補家用吧。”


    秦牧本想推辭,轉念想到家中屯糧不多,又錯過了秋獵,眼下家裏多出葉清明夫婦二人怕是……葉清明見秦牧滿臉慚色,甚解人意地默默塞於秦牧掌中。秦牧羞愧不語,心想來年開春定與村裏遊商換成米糧。


    昨日殘陽終於下山,留下的葉清明夫婦在獵人秦牧家醒來後,相攜著散步在將要安身的村落。兩人望著腳下河勢南流、窄口形狹的扼守山路,如網絲般縱橫交錯伸向山林深處的田地,疲倦萬分的羽王終歎出一口長氣。海棠迅速讀懂了眼底的這份安定自若,輕輕一笑。


    秦牧、葉清明四人說笑著從田間走出,臂間鐵犁如竹籃般輕巧,青絲有些散亂的海棠比起半年前清瘦了不少,灰衣素顏雖有一絲憔悴,但眼眸放出的亮光仍掩不住她與生俱來的清秀俊美。海棠看著村裏一派六畜興旺、瓜棚豆架的農耕景象,突想起昔日同母親在家鄉生活時的場景,山腳下從茅屋透出的點點燭火仿若沙漠裏的海市蜃樓,莫名點燃了她深切的思鄉之緒,心頭酸楚湧動。


    葉清明感覺掌心似有搐頓,停下步子轉身摟緊海棠,臂彎裏裹滿歉疚與憐愛。對於這份感情,他似乎從未做過交代,所有情意都化為了眼波流轉和無言默契間。他知道明月長空、繁花鶯柳,唯她獨在心頭。無論過什麽樣的生活,不管天南地北,有她足夠。


    這一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剛進秋末,橫穀寨便飄起了漫天雪花。白英見海棠身子單薄,特意冒雪趕早去隔壁村子挑了塊淺綠白花的素紋粗布,連夜縫製出一件直領對襟的夾襖。翌日,便染病不起,似受了風寒渾身乏力,躺了幾日未見好轉。橫穀寨籠共幾十戶人家,那日王大蹄子見秦牧獨自攆著穀物,愁眉緊鎖。一時好奇,便婆娘似地上前搭起話來。秦牧這老實人,一五一十全倒給了王大蹄子。


    “我說你這驢腦瓜,趕緊去請神明的釋比巫師吧!再拖下去,怕要出人命嘍!”秦牧雖有遲疑,卻還是聽進了王大蹄的話,心中猶豫不定。


    橫穀寨雖在大宋地界,卻與部落國相鄰。每年入冬前,村子都會舉辦一場大型的祭祀活動,寨裏頭的百姓們不論男女老少,都虔誠地聚集在村尾的神壇一睹‘釋比’巫師的尊容。


    秦牧曾帶著葉清明前後裏外走過一遍村子。葉清明想著天氣漸冷,大雪封了山不太好走動,閑著沒事的時候常會一個人轉悠。沿著‘腰帶水’繞到村尾還是頭一回,葉清明隻覺腳下的石板道像是越走越寬,往前十米開外的正中竟是一片開闊的空地。一個高高的神壇矗立在飾滿異形花紋的石製圓環底盤上,巨大的三層素麵梯形基座高台四周火把燃燃。底層是一頭分不清楚樣貌的神獸,中層是一方型容器,兩縱對稱物似人頭似怪獸,角尺形的尖耳高聳,圓瞪的眼球向外突出,麵容猙獰怪怪誕。頂層稍小,似站立的雙鳥捧著一輪太陽。


    葉清明沿著神壇湊近仔仔細細觀察了一番,不禁心頭一顫,一股寒氣從體內竄出,與當下的寒流不分上下。他不由縮起步子側身靠向神壇邊上的一排矮房。正欲抬腳離去,忽聞屋中有窸窸窣窣的講話聲。


    “釋比大人,您是神靈的使者,如今在村裏的威望已所向披靡,無人能及。當下氣候無常,大夥確實沒料及風雪提前……”葉清明不知誰人所語,直覺屋內之人並非善類。


    “釋比大人,大夥確是將入冬前的屯糧悉數供放於神壇高台了。您……胸懷明月,來年小人定重立祈祀規則,以保釋比大人安心請神祈福,驅鬼逐疫。”


    “哈哈,好說,好說。看在村長因民之欲,為民請命的份上,就等到來年春天吧!”


    “……”


    秦牧撐著半邊腦袋,若有所思,全然不覺已走至身旁的葉清明。葉清明輕輕拍起他的肩頭:“秦兄,可是有心事?”


    秦牧微微一顫,抬眼見是葉清明,肩頭鬆垮下來。“是清明呐,你嫂子那日縫過夾襖,第二日便身子不適,躺著也有日子了。可不吃不喝,總不是個事兒啊……”


    “秦兄,嫂子對海棠如此上心,縫製夾襖累了身子,您倒是早些告訴我呀!”


    “哎,清明兄,你倆也是才養好的身子,可不能再勞煩你們了。原想躺兩日就不礙事兒了,可怎料……”


    “秦兄,小弟不才,曾在老家念過幾年書,也隨家父學過一點醫術,對藥理略知一二,您若不嫌棄,小弟先為嫂子診下脈。”


    話音剛落……


    門口一陣碎步聲,王大蹄子的大嗓門穿了進來。“秦兄,秦兄啊,這是哪門子的福氣喲!我那日也就隨口跟村長提了一句,你看今日釋比巫師就親自過來為嫂子醫病了,真是老天垂憐。快快快,迎巫師進屋呐!”這廝邊扯著破喇叭音,邊側開半邊身體,對著秦牧擠眉弄眼。


    秦牧過於實誠,木魚腦袋飄過什麽就是什麽,從來不會轉個彎。“釋比大人,快快進屋!小人寒舍破陋,家貧窮酸,隻怕是委屈了大人哇!”


    此時,隻見巫師頭束花齒高冠、外罩暗色披風、內襯對襟長袍,相貌黑黃清瘦,半眯著細眼踱進屋內,徑直來到秦牧身邊。秦牧將巫師為首、村長、王大蹄子等三人領進內堂白英床邊,說是內堂,其實也就一簾之隔。落下布簾時,秦牧從內堂探出頭,示意葉清明一起進來。葉清明微微弓身,輕步而入。


    “釋比大人,快快請坐。”秦牧彎腰騰出屋內唯一能坐人的凳子,反複用袖子抹拭後讓給了巫師。釋比依舊沒有任何回應,隻挪向床沿。低首探出幹瘦枯皺的左手,兩指上下一撥動,翻起床上白英緊閉的眼瞼。緊接著,右手取下懸於腰間巴掌大的羊皮小鼓,靠近白英敲擊了幾聲。


    “秦……”巫師轉過身麵向一臉焦急的秦牧。


    “他叫秦牧。”一邊的王二蹄子插嘴補充。


    “秦牧兄台,老夫望測近日定是家宅不寧、諸事不順,你娘子久病不愈、惡夢驚床,怕是有鬼魂附身、邪鬼作崇之禍啊!”巫師翻了翻眼皮,淡淡一句說話,驚跳了所有人。


    “釋比大人,大人,您可不說玩笑話啊……”秦牧吃驚不已。


    “休得胡話。釋比大人可是村裏的掌壇巫師,是神靈使者,豈隨便扯甚玩笑!”這是村長進門後說的第一句話。


    默默看著眼前這幕的葉清明心裏咯噔一記,循聲望去。


    “須得二日內辦場趕鬼法事,以令牌畫符、紅布裹罐……否則…妖孽不除,你娘子定於二日內斃命!”巫師麵露不快,話語間無形多了幾分厲色。


    這聲音…這聲音……怎與那日矮房前聽見的如此相像?莫非……


    “釋比大人念你入冬未有屯糧,日子清苦,今日醫病就不收醫錢了。還是救你娘子要緊,切莫誤了時辰啊。這二日行辦法事就收你一半禮錢,趕緊謝謝釋比巫師吧!”一串說辭從兩撇八字油胡的村長嘴裏說出來,順溜嚴謹。說罷,巫師三人正欲起身出堂,一旁未曾言語的葉清明伸出左臂攔了下來。


    “尊敬的釋比大人,在下葉清明,乃秦牧兄當日狩獵救下之人。剛聽大人分析了秦兄娘子病情,覺得甚是有理。隻是……”葉清明委婉而語,不時看向屋內之人。


    “隻是什麽?”這回輪到王大蹄子瞎接了話。


    “隻是……在下曾隨家父醫過家鄉不少百姓,走鄰訪舍也瞧見不少此類病例。不妨讓在下先依方子給嫂子醫著,不見效了再有請釋比大人前來作法。就怕,怕是有了冒犯,過於失禮。”葉清明一口氣講完長句,為的是不給機會。


    “葉什麽來著?我管你是什麽醫,你這是已經冒犯了釋比大人,簡直就是褻瀆了神靈,小瞧了巫師的神力。”


    “哪裏,哪裏,在下也實為秦兄考慮。這入冬萬物都沒有個屯貨,哪還會有銅錢?”


    “……秦牧兄,醫不醫可是全在你!哼!”話音未落,釋比巫師一行三人已憤憤掀起布簾,大步流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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