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這把短刀做甚?”釋比在心裏反複問自己。他真想用劃開海棠產道的那截黑青色指甲戳死自己。這刀即使再斷鐵如泥、千般好處,怎可能抵得過自己貴如金箔的性命?


    就在幾個時辰前,自己竟然為一把切割狗肉的短刀惹來這遭麻煩。想到這,內心升騰起一股濃濃怨氣,望著僵立在穆海棠屍首旁的秦牧,更是恨得說不出話來,上下磨搓的森森白牙在黑黃麵容下映襯得更為恐怖。


    浩浩蕩蕩的烏雲自北飄至,本該殘陽夕照的村落被包裹地密不透風。剛把村裏牛羊趕到穀外草甸上的牛倌癟著嘴,看著癟下去地牛肚子,又看了看厚重的烏雲,還未來得及經曆是否回家這樣的內心鬥爭,大雨倏然而至。轉至深秋,西北早就經不住大雨洗禮,溫度一個勁向下跌。圍在葉清明茅屋外看巫師做法的人,被雨水揮著鞭子,鞭梢一卷全部擁進泥土房內,房間本就狹小,這人一多,就更顯昏暗逼仄。


    屋內出奇地安靜,巫師麵容時而憤怒時而絕望,半步之外的秦牧跪在穆海棠床前,也是一聲不吭。圍觀的村民此時也是默契地沒有任何聲響,哪個身子骨弱,被冷風一欺禁不住打了個噴嚏,立馬惹來周圍一陣側目,這人被這麽多雙眼睛一盯,沒來由內心發虛,趕緊用手把嘴巴捂緊。屋內隻有白英的低聲抽泣,偶爾混著幾下嬰兒的哭喊,稍稍驅散著屋內難抑的詭異氣氛。


    “秦牧兄,葉家娘子死……走了麽?”謝奎平日在村裏與秦牧一直交好,性情耿直的精壯漢子,剛剛大家默不作聲,他也就一直壓著性子,此時望著秦牧跪倒在地,秦牧娘子一直哭個沒完就再也按捺不住。秦牧對謝奎問話恍若未聞,依舊愧疚地盯著海棠屍體一動不動。此番行徑如一滴輕盈水珠飄入一鍋滾油,瞬間爆裂。安靜許久的村民如油炸般爆發出來,各種聲音從人群中擴散開,充斥整間茅屋。


    “巫師神力已失,再也無法庇護村子了!”這話一出人群出現了短暫的安靜,足不過一個呼吸,立即有人回應。


    “殺了巫師,尋找新巫師!”


    “殺了巫師,尋找新巫師!”


    ……


    雜亂的呼喊聲漸漸匯成一道,如一杆長槍將釋比死死釘在了原地。


    釋比耳中充塞著村民的討伐聲,眼睛卻是望向剛剛出世的嬰兒,嬰兒哭啼加劇激蕩,衝破了苦苦束縛自己多年的往昔舊事。想他曾經身懷奇門玄術,靠著一手算通鬼神的相字絕學縱橫西夏朝堂,那時他滿心憑一己之力保境安民。誰曾想造化弄人,他一手把西夏推入強國行列,最終卻以謀逆叛國定罪誅九族。雖然靠著臨危推算,逃出國境,但終落得家國難回。從那天起他發誓終生不再算一卦,把那個曾經意氣風發、心懷天下的釋比深深隱藏了起來,隻想做一個沒有敵人的俗人了卻殘生。想不到,今日自己還是成為孤家寡人。想到這,釋比對於死亡的恐懼被一抹輕笑所代替,隻是這笑充滿自嘲。


    刻薄帶給你們的是侮辱,你們可知大義帶給我的,是死亡。


    前塵往事如夢境般再次出現在即將麵對死亡的釋比腦中,嬰兒對世間一切全然不知,隻有一聲高過一聲的哭啼。釋比看著小念安踢蹬的小腳,他忽然一改往日腰背佝僂的形象,脊骨筆直,嘴角努力扯了扯,想讓自己笑的好看一些。此刻他仿佛又成為了那個風卷白衣如雪,算定西夏江山的釋比國師。


    “活著真好,可惜他生下來就死了。”釋比說完這句隻有自己能聽見的低語,輕輕閉上雙眼,迎接即將到來的死亡。


    眾人摩拳擦掌朝著釋比圍攏上來,個個目露凶光,所有人都無法接受一個失去神力的巫師來庇護村子,而海棠身死再也無人在意。


    就在這時,寨口傳來一聲巨響,緊接著“隆隆”聲響不絕於耳,伴隨著由遠至近的聲聲嘶喊,本以閉上雙眼的釋比聽聞異響後摒神分辨,臉上一絲喜色轉瞬即逝。他狠狠甩向仍沉浸於悲痛的秦牧一個巴掌,怒喝道:“還不快走,洪水衝破河堤灌進村子了,你想孩子和她母親一樣死在這麽?”


    說罷,他就向東麵土山上跑去。秦牧夫婦和眾人一般此時已反應過來,再顧不得巫師是否該死,全部緊跟著逃命而去。


    這場秋雨終究不甘就此落幕。暴雨過後,圍繞在橫穀寨的黃河水,摧枯拉朽地衝破河堤後,巨浪裹夾著牛倌和他的牛向村中襲來。建在山穀中的橫穀寨三麵環山,而黃河水流經此山,繞山而行,致使此山三麵環水,初代村民自有驚才豔豔之人,定居於此正是看中此地‘背倚綿延不斷山,身前橫流腰帶水。’曾是所有村民引以為豪的風水格局,此時如修羅死地。洪水灌進山穀,房倒屋塌,寨內居民避無可避,未來得及登上東山的人悉數葬身水腹與蝦蟹做了伴。


    山頂雨後疾風把釋比巫師墨黑色大氅扯得獵獵作響,背脊又恢複佝僂的釋比看著委頓在地嚎哭的村民,再低頭看了眼哭累睡熟的葉念安,陷入沉思。


    老夫已入暮年,但願這孩子能傳接衣缽,替老夫了去心願。心下有了計較,釋比抬頭走到眾人麵前。


    “哭什麽哭,成何體統?黃河水倒灌橫穀寨乃上天降罪,一切都是因為這個妖胎。”釋比一臉厲色地指向白英懷中的嬰兒。


    “這孩子是個妖胎,生下就克死母親,剛才那場大水就是要所有人陪葬!”


    村民一聽巫師如此說法,似乎想通了所有災難都發生在這個孩子降生之後。瞬間,失去親人、家園的痛苦被憤怒取代,眾人紛紛站起,張牙舞抓地想從白英懷裏搶走嬰兒。


    釋比看到村民欲搶奪孩子,心有不忍,想抬手去製止,思量間還是放了下來。


    ‘孩子,但願有朝一日你能原諒老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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