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興國七年】


    四月的滿城剛從隆冬中蘇醒過來,一場春風拂過,隱藏在泥土、枝頭的生機再也按捺不住,趁著人們還未驅散“貓冬”後身體的綿軟,合著深夜街巷的打更聲,這抹春綠悄然塗遍滿城。如果說肅殺蒼涼屬於雁門關外的遼國,那麽這嫩綠儒雅就當屬大宋了。


    對滿城守將崔延來說,這抹春綠或許就是天意,是一抹上天向一千三百萬宋人微笑的顏色。城門以外二十裏,遼軍旌旗雖然長杆高束,可少了西北風助力的旗麵顯得疲軟無力,打著綹垂耷下來,碩大的遼字也隻剩下半個‘辶’。崔延站在城樓上,雙手倒背,神采奕奕地望著遠處的遼軍,心裏盤算著作戰方案,口中默念著“走之”。


    一個月後,遼軍大敗而歸,遼景帝內心沮喪,接連兩次折戟滿城,讓他嚴重懷疑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可能無法在大宋國土上禦馬疾行。


    【同年九月,遼景帝死於雲中府(山西·大同)】


    長子耶律隆安因生母身份卑微,一直未明確立為長子,且在多年前府中的一場大火後失蹤。皇後蕭綽遂立“長子”耶律隆緒即位,寧王耶律隻沒雖有心以祖製“長子即位”來阻止皇後專權,奈何苦尋耶律隆安多年無果,不得不默許耶律隆緒以“長子”身份即位。


    滿城上空還籠罩著尚未散盡的硝煙,而遠在千裏外的橫穀寨已春風和煦、天清地明。距離那場足以讓這個村寨消逝在曆史長河中的洪水,已經七個年頭。


    這日,通往村尾東山的石道上有三個人影緩步而行。行至近處,隻見是個婦人紮著黑色頭巾,腰間圍著一塊青色麻布圍裙,麵色沉重略顯悲傷。一個小巧的藤條編筐挎於左手臂彎,右手拉著一個眉眼分明,麵容稚嫩的男孩,男孩身邊還有一個俊俏清秀的小姑娘。


    三人行至東山頂,在三座並排的黃土墳前停下腳步。黃土墳上叢生的野草梢尖探出一綹嫩綠小芽,婦人望著眼前的木質墓牌,悲從心起,眼淚順著麵頰無聲低落下來。她彎腰取出藤筐裏的一株海棠花、半疊黃紙、若幹糕點等祭奠之物擺於墳前,然後拉著身邊的兩個孩子跪了下來。


    此刻虛煙嫋嫋,悄然翳入鼻腔,仿佛是在重敘生者和死者之間那段肝腸寸斷的往事,禁錮了七年的回憶又重入眼簾。


    七年了,秦牧和穆海棠離開已整整七年之久。


    七年前黃河泛濫,俄傾之間破堤而入。霎時間橋裂牆倒,良田變成深池,茅屋撕成稻莖,驚慌失措的村民在勢不可擋的深水中叫喊、掙紮,不顧一切地跑向村尾東山。


    白英在恍惚中清醒,背起繈褓中熟睡的秦梓欣後,又迅速轉身抱起穆海棠適才千辛萬苦產下的葉念安,奪門而去。而此時的秦牧也靈犀間背起滿身血汙的穆海棠屍體出門疾跑,隻是失去生命的海棠身子沉重,跑了未足一裏地,秦牧負重的腳步已如千斤之石踉蹌難邁,轉眼就被湍急的洪水拽入無盡深淵,任之刺破鼻腔消失在漩渦中,最終徹底不見。


    逃至山坡之上的村民,僥幸活命。俯眼間,茅屋良田悉數盡毀,此時已成一片汪洋的橫穀寨不知還有多少鮮活生命被葬身水腹。


    山風刺骨,村民們悲痛欲絕,無數雙仇恨的眼睛盯著白英懷中的嬰兒,唯有摔死這禍害人間的妖胎才能恢複橫穀寨的安逸太平。白英抱緊懷中嬰兒,麵對如虎獸般愚昧的村鄰胸燃無名怒火,跺腳跳罵,隻是這恨恨的怨罵卻更激怒了村民,紛紛撿起腳邊碎石砸向白英。白英護著兩個幼嬰無望的四處逃離,卻仍被窮追不舍的村民捆綁著狠狠抓回。


    白英胸中背後的兩個嬰兒似有了感應,嚶嚶啼哭此起彼伏。這長哀的哭喊一聲高過一聲,似求饒、似討伐,一聲高過一聲,聲聲落在釋比耳中,如墜夢魘。他垂下頭,細長的雙眸盡被痛苦絕望充斥,如腳下洪水般的淒淒哭泣摧毀了他內心最後的防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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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釋比,西夏王國一人之下的國師,憑生所學撐仗王朝興盛,文武百官、黎民百姓,無不尊崇敬仰。隻是,知皇帝之所急,想皇帝之所想,先一步明白皇帝最盼望什麽,這是釋比最強的地方,同也是致命所在。平白無故一封欺君罔上的書信,竟遭了通敵叛國的滔天大罪。此潑天冤案,誅連九族可憐未滿月的兒子也喪命於那個風卷殘雲的黑夜。


    那一夜,暴雨合著血水流遍國師府,大軍屠殺的刀光劍影與族人瀕死前的喊叫,穿透深牆夜幕響徹西京。釋比親眼目睹還未滿月的兒子隻來得及發出半聲啼哭,刀光閃過,血染繈褓。如今雖身負絕學苟活於世,但報仇早已無望。想至此,又將眼波移至嬰兒,與其讓他做冤死之魂,還不如繼承衣缽,替老夫了卻平生所願。思及此處,他大聲喊道:“大家要想活命的話,快快住手!”


    村民們瞬如石雕,一臉不解地望向釋比巫師。釋比故露驚恐,佯裝掐指:“天不得清,地不得寧,穀不得盈,神不得靈,萬物不得生,這嬰兒乃是妖胎降世,非我等鄉野村夫可對付的,若逆天而為,隻怕降臨更大的災難啊!依老夫之見,且將妖胎之幹係趕出寨子,任之生滅。”


    淹沒的莊稼、還有那些沒來得及逃掉的村鄰……萬不可饒了這妖胎啊!必須除之後患!”


    釋比麵色緊繃:“這嬰兒出世便父母雙亡,黃河決堤、禍水泛濫,乃是大凶之兆!凡靠近之人皆無善果,隻怕後代子孫也有所牽連。”


    橫穀寨一眾村鄰在聽到這句話後,原本被燃起仇恨的殺戮之心又瞬間熄滅了。他們聽從了巫師的話,將白英婦孺三人趕出了村莊。


    此刻,釋比嘴角似浮起一抹戲謔的笑意。


    孩子,你得好好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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