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彎月被點點繁星包圍著閃爍不停,透過頭頂那方天窗撒下一攤清暉。


    那豎耳傾聽的公子年不過二十,麵孔白皙斯文,相貌談不上出眾,眉宇間蘊涵了與年紀不甚相符的老辣精明。


    深邃目光猶如一潭湖水,靜水流深,深不可測。單是半倚半坐在牆角的隨便姿勢,已顯出其沉穩如山的氣勢。


    “哈哈哈哈……當真是不知者無畏啊!”


    短不足一個呼吸的停歇,豎耳靜聽的年輕公子又是一陣脆聲朗笑。


    “嘿,笑!笑個球!”薑春兩腮一崩,滿麵詫異地側向葉念安。


    “先生你瞧這廝,莫不是也瘋了?這個節骨眼兒了,還笑得出來!?”


    “哎呀!我是笑啊,各位兄台都死到臨頭了,還在這裏互吹互擂,瞎鬧騰喲!”


    年輕公子冷笑著,自將方才堆起的褶皺的麵皮拉平拉直,再慢慢恢複到一臉肅色道。


    “小子哎,怎麽說話呢?欠抽麽?你這是欺負我隔著木頭拿你沒轍呐?”


    盧小六倏地貼近牢牆,直臂鑽空指著年輕人呲牙道。


    葉念安靜待一旁,並未言語。


    冷眼觀看年輕人眉角眼梢翹起又下落的弧度,神情平緩,覺察不出分毫情緒。


    眾人靜默間,年輕公子目光淡淡,唇角含笑,繼而又轉過話頭。


    “巧言不如直道。


    先生,果然不是空有其表的泛泛之輩!


    隻不過,各位兄台不要忘了,腳下踩的可不是你們漢人繁華太平的中原宋土。


    此地是川黔東路最為險惡的一段,夔州黔陽是出了名的山窮水惡。


    王村地界地勢特殊,民風野蠻,多的是深林匪寇占山為王。


    你我此刻,正陷這帶匪勢最強的三絕穀地牢內。”


    說到此處,年輕人突然輕笑一頓,踱至葉念安身處,抬首又問。


    “嗬嗬,在下猜幾位兄台都是進來的糊裏糊塗,不明所以。


    不知先生……再如何巧施了妙計離開此地呢?”


    葉念安在年輕人剔透晶亮的眼瞳裏,清楚望見了自己被映進的身影輪廓。


    隻是這份坦然相視,並未激起他任何心緒漣漪。


    ‘咕嚕嚕~咕嚕嚕~’


    葉念安抿了抿嘴角,正欲回應,屋頂那一小方窗柩突然暗下大半。


    緊接著,地下現出數隻野鳥撲翅停落的倒影。幾個聽聞聲響,都不約而同地抬高下巴,仰望上空。


    “嘿~真他娘的見鬼了!怎地跑到哪裏都有這灰鳥?”盧小六昂首伸長了細頸,詫異自語道。


    “嘖,葉先生,你說這鳥……是不是有甚古怪?”


    自前夜到了吊腳樓的後院馬廊,看到滿地閑走啄食的灰鴿後,盧小六心裏便一直裝著疑惑。


    這馬廄、灰鴿、木槽……


    總覺得似曾相識,像是將某處場地臨摹了一遍似的。


    “臨江驛站麽?”


    葉念安漫不經心地接過小六話頭,目光從屋頂方窗緩緩收回。


    “對,對!對對!”


    盧小六聞言如被針刺,原地驚叫了一聲,轉頭朝葉念安使勁啄著腦袋。


    ‘他娘的,我就是因為這古怪才……‘


    葉念安正心虛暗歎確如此人所說,進來的糊裏糊塗,一串簌簌碎步聲響忽從牢房另頭漸近漸響。


    “哎呀呀,老可來遲,怠慢幾位了!”


    隨著廊道燭火愈亮愈明,這道似曾相識的聲音已在一牆之隔。


    待幾個旋身看清來人麵容時,登時瞪目結舌怔在原地。


    “老可今兒有事纏身,才得空過來給幾位送晚膳,耽擱了些時辰,見諒!”


    老人說話間,向右微微偏了下腦勺,身後兩名手下相繼蹲下,隔著兩間牢房在地上放下若幹食盒。


    “幾位爺怎地還對老可這幾隻野鳥起了興致?”老人目光一挑,望向頭頂天窗。


    葉念安沉思著盯住對麵三人,腦中浮起臨江驛站那待人親善客氣的掌櫃,那一高一矮手腳利索的兩名夥計……


    此時再看三人同樣的苗人白衫,心下一陣駭然。


    “嗬嗬,幾位腳程倒是要比老可的估算快出了一天半日。


    這幾隻飛奴還沒飛到,幾位爺已經心急火燎摸到了腳樓客店。


    這不,來沒來得及安排。委屈幾位與外人共處一室了。”


    老掌櫃視線隻在最裏處年輕公子的臉上稍一停落,又快速移開。


    繼而雙手交疊背後,語氣悠悠道,“隻不過,老可實沒料到啊。幾位兄台這一路依然漢人裝扮,在王村地界這麽招搖過市,也難怪我穀中兄弟將爾等帶到此處!”


    “媽巴羔子的!老子穿甚衣著還招你惹你了?”


    呼楞鐵從角落一躍而起,獅臉猙獰著像要吃人。


    “嗬嗬,當然還是因為幾位爺一列上好的馬匹,以及……”


    掌櫃徘徊往複的腳步戛然一頓,欺近牢牆對著鐵塔漢一字一頓道,“以及布囊裏裝得滿滿當當的三——花——兔——耳——風——草!”


    聽罷此言,近兩日思來想去不知何因,原還真是這把草藥招了禍事,不由疑色重重望向呼楞鐵,眾人麵麵相覷。


    鐵塔漢麵色陰沉,心間暗忖哪裏露了破綻。


    行了一路,要壞也當是壞在吊腳樓那日,落下布囊在後院馬廄。


    可聽掌櫃之意,應是在臨江驛站就已發現草藥……圓臉盤子時綠時白,心緒乍現。


    “哦,還有幾句緊要的話。


    老可觀這位公子那日在客店內,對那女娃娃甚是憐愛,沒對此婦孺下手。


    我也難得發發善心,就放她們一條生路吧!


    怎麽樣?老可對爾等頗為仁慈了吧!”


    話音未落,葉念安心下咯噔一記,胸間鼓鼓,卻說不出是何滋味。


    “哈哈,老可今日有些話多了。


    幾位不必再作追究了,趕緊用膳吧!用完緊著歇息,明日好上路喲!


    我就不叨擾幾位了!”


    薑春本已摸至食盒的手,聽見掌櫃甩下這句,倏地又縮了回來。


    轉身對著身後的薑鶴與盧小六,哭喪道,“啥?這…這飯菜……可是要送咱赴黃泉呢!


    蒼天喲,我薑春才認回個爹,直接回渭州多好啊!為何非要一路跟行弄丟小命呢?!”


    “怎跟個娘們似的!不吃滾一邊去,我可不做餓死鬼!”盧小六一把推過自正嚶嚶傷感的阿春,取了食盒。


    “得!這待遇可是比我在火山軍那牢獄強多了。”葉念安喃喃自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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