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極天都·九霄大殿


    大殿兩側擺了共有百來個矮桌,已經備上了酒水和瓜果。天族們陸陸續續地進了殿中,按著神位與仙位的高低井然有序地入席——位高的便往前坐,位低的便往後坐。這場大宴請的是妖王,諸神諸仙難免要對此說叨幾句。不過,大家夥心裏還是高興的,能如此盛大地擺出大宴來,起碼說明日子暫且太平下來了。


    太平,比什麽都要緊。


    故而大家都還算輕鬆,相互間見個禮,你一言我一語地客套兩句,氣氛愉快得很。


    天帝天後儀態萬千地高居主位,笑眯眯地逐個與諸神打著招呼。主位左右,各擺了一張矮桌,焰白也已經入座在左麵了,想來右邊那張便是留給夙川的。


    百花宮也位列前排,百花仙子身後簇擁著四個花仙,紅七穿得一身橘紅色的衣裳,顯得惹眼。因著晉神的事,紅七與百花仙子鬧了個大不愉快,因此這一桌的氣氛有些尷尬。


    她們邊上,姻緣神塵瀾獨坐一桌,已經開始喝起了小酒來。銀翮——如今塵瀾已然知曉她究竟是個什麽來頭了,鬼靈還是妖王都不重要,塵瀾是真想看看,究竟是怎樣的女子,能讓夙川魂牽夢縈,一度借酒澆愁。


    這時,大殿內忽而沉寂了下來,隻見夙川牽著銀翮,影戎、蠻它、千魅跟在後麵,一行款款而來。


    塵瀾仔細地盯著銀翮,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起來。


    諸神先前也見過銀翮了,當時隻因她是鬼靈而心驚,這會兒,卻全被她的容貌震懾住了。再看她身後跟著的兩位妖尊,哪個都是能豔壓一眾仙姑的姿貌啊!她們步伐冷傲、目不斜視,淡然得宛如一陣柔和的微風,輕輕拂過。


    一行人在眾目睽睽裏來到殿中央,對著天帝天後從容地施了禮。讓諸神更加震驚的是,天帝天後居然起身對著銀翮回了禮,禦忡指了指右邊空著的席位說道:“銀兒,這邊請。”隨後對著夙川揮了揮手,“川兒,照顧好銀兒,天族大宴,別叫她不自在了。”


    連夙川都驚呆了。


    禦忡這兩聲“銀兒”和“川兒”是很要命的,這幾乎意味著,高台之上的這三桌,乃家宴。禦忡雖是對著夙川他們說的,但他聲音洪亮,整個殿內都能聽得分明。這不僅是當眾反轉了與妖族的關係,更是直接認可了銀翮與夙川之間的關係!


    夙川緩了緩神,忍不住笑著禮道:“父帝放心,孩兒會照顧好她的。”


    說罷,領著銀翮他們上了高台入座。


    銀翮臉上繃著笑容,看著席上要麽目瞪口呆、要麽交頭接耳的諸神諸仙,湊近了夙川小聲地問道:“他們是不是在說我?”


    夙川心裏已經開了花了:“他們是在揣測父帝的心思。”


    “你父帝?”銀翮又偷偷看了禦忡一眼,“什麽心思?”


    “你沒聽到父帝剛才喊你銀兒嗎?”夙川替銀翮倒了一杯酒。


    銀翮眨巴眨巴眼:“怎麽了?”


    夙川解釋道:“如此大宴,父帝依著理應該稱你一聲妖王才對,可他沒有這樣稱呼你,也沒以月神稱呼我。”


    “所以呢?”銀翮還沒明白過來。


    “所以,這聲銀兒,差不多就等於是在喊你兒媳婦兒。”夙川樂不可支。


    “啊?!”銀翮大吃一驚,心說公爹您可真是比我還豁得出去!經由夙川這一通解釋,銀翮反而沒有那麽緊張了,頗有一股有人撐腰的底氣,拘著的笑容都更自然了幾分。


    自他們入殿,焰白的目光就沒移開過蠻它,他現在恨不得搬著桌子直接坐到對麵去。


    另一邊,塵瀾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看著夙川與銀翮,神情有些閃爍。


    塵瀾邊上,紅七也緊盯著夙川與銀翮二人,眼中的憤怒都快把睫毛燒焦了。


    如此灼灼的眼神,銀翮自然察覺到了,她又湊到夙川耳邊問道:“那個是誰?是不是哪個傾慕你的仙姑?瞪我瞪得眼睛都沒眨一下。”


    夙川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那是百花宮的席位。”他想了想,“或許是那個紅七。”


    “紅七!”一提這個名字銀翮就氣不打一處來,原本還想裝作沒看見呢,若是紅七那便要瞪回去!


    這會兒,諸神諸仙已經入席完畢了。禦忡清了清嗓,扶著跟前的案桌說道:“此前,我天宮出了諸多紛亂。一番,妖王銀翮替天後從賊人之處奪回了無極盤;二番,賊人侵我大殿時,亦是妖王銀翮救天族於水火;三番,月神遭賊人毒手暗算,仍是妖王銀翮救我兒於危難!故而,本座今日特設宴於大殿,款謝妖王!借由此宴,本座宣布,即日起天族與妖族結為同盟!禍福與共、榮辱相依!”


    殿中是一片啞然。


    銀翮也懵了,要不是夙川扯了扯她的袖子,她都反應不過來。銀翮急急起身:“既是同好,本王所做不過分內事,天帝不必掛心。”


    禦忡麵對銀翮:“妖王之恩,本座銘記在心。”


    說罷,對著殿外喚了一聲,食神領著八珍府的眾仙便入殿開始擺宴了。


    銀翮重新坐下,千魅忍不住戳了戳她的腰窩。銀翮回過頭,才看見身後這兩個姑娘臉色不太好:“怎麽了?”


    千魅有點憋不住地瞥了禦忡一眼,也不顧夙川還在邊上,說道:“王,天帝身上背著先王的仇,您怎能與他結同盟之好?”


    銀翮渾然忘了這一層了!她從來不認識遲羯,一直以來對此也沒什麽太大感覺,可到底是正經的殺父之仇啊,經由千魅這一提,銀翮心裏也開始別扭了起來:“此事我自會去要個說法,現在先不說這個。”


    她臉色也沉了下來。


    夙川當然也聽見了千魅說的,他心裏騰起一片驚駭,這丫頭是先妖王之女!他這會兒才深深地意識到這件事!再看銀翮臉色陡然陰鬱,夙川一時無措得不行。


    大宴已經開始了。


    銀翮卻沒了胃口,千魅的話繚繞在她心頭,她出神地看著禦忡,無法消化自己與他之間隔著的血海深仇。此事不能不了了之,大宴上自然不能駁了天帝的麵子,銀翮暗暗決定,等散了宴席便去找禦忡說個明白。


    除了銀翮,其餘諸神諸仙也都是沒頭沒腦地坐在位置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還在消化禦忡剛才說的話呢。


    結果,這場大宴在無人盡興中散了去。


    大部分上神心裏都覺得不妥,天族與妖族交不交好倒都無妨,可是月神怎麽能和妖王在一起呢?這事關天族血脈啊!天帝怎會連這一點都不管呢?戰神與月神本來都已經到了該開枝散葉的年紀了,正經姻親沒見張羅,怎反而縱了月神與妖王呢?這成何體統?妖王銀翮,即便正如天帝所說,幾次三番地救天族於水火之中,可恩情是恩情,也不能為了報恩就不顧天族血脈了吧?


    可心裏覺得不妥,誰也不敢貿然地提啊。諸神們愁得眉頭深鎖,隻能僥幸地想好在天帝並沒有明確地宣布什麽,或許隻是多慮。


    散了宴席,紅七一路上便喋喋不休,自顧自地怒不可遏。一直回到百花宮裏,百花仙子緊閉了宮門,瞪著她斥道:“你究竟要胡言亂語到什麽時候?月神失職是因為負了傷,橫豎是情有可原的,真不知你是著了什麽瘋,怎就不肯罷休呢?”


    “負傷,哼。”紅七冷笑一聲,“怎麽旁人不負傷,偏生屢次都是他負傷?還不是因為他和鬼靈攪和在一起?今日天帝擺這大宴竟然還要與妖族交好,我真不明白天族怎就要跌份到這地步。”


    百花仙子憤恨道:“你可知你如今句句說的都是怎樣大逆不道的話?”


    “我說錯什麽了?”紅七不服,“自鬼靈出世至今,所有的不太平不皆是因她而起?她如今還成了妖王,我看便是存心要攪和天族!”


    百花仙子恨不得一巴掌扇過去:“你究竟怎麽回事?怎就和你說不明白了呢!”


    “我是不明白!”紅七咬咬牙,“我在這百花宮不受待見了萬年了,我要晉神離開這裏又礙到你了?月神不顧天族安危與那鬼靈糾纏不休,要他讓位究竟有什麽問題!我就不信天宮裏隻有我這麽想,諸神諸仙,哪個心裏不介懷?隻是不敢說而已!”


    百花仙子長歎一口氣:“之前凰元君大鬧九霄大殿,是妖王與羅刹將他擋了下來,你我雖不在現場,可這事傳得沸沸揚揚,究竟孰正孰惡,難道你就掂量不出來嗎?”


    “凰元君是十數萬年道行的無量神,他於天族的恩典連我都知道,你們卻不記得了?便是他傷了天軍,那也是為了對付鬼靈啊!為何你們渾然不記得羅刹曾經大殺三界似的?月神與妖王是一起的,妖王與羅刹是一起的,你們是真看不明白天族如今大難臨頭了嗎!”紅七越說越激動,“如今天帝敵我不分,天族離潰散也不遠了!”


    “你真是無藥可救!”百花仙子深感溝通無力,“你若再這麽執迷不悟,誰都救不了你,我言盡於此,你好自為之!”


    說罷,百花仙子轉身離去,身後傳來紅七的怒吼:“用不著你提點!”


    這個妹妹,百花仙子是真真束手無策了。


    母親生完紅七後不久便仙逝了,百花仙子作為長女,自然擔起了百花宮的擔子,對紅七更是既要當妹妹疼愛,又要當女兒來管教。最初宮裏頭總有閑言碎語傳到百花仙子的耳朵裏,百花仙子已經下了嚴令禁止宮人議論這些。可後來不知怎的,還是被紅七聽了去。


    紅七變得越來越傲慢無禮,連對她這個長姐都常常口出狂言,短短百年時間幾乎把宮人們得罪了個遍,誰都不敢去與她親近了。百花仙子找她談過幾回心,可都沒有作用,反而讓紅七越來越抵觸她,覺得她是假惺惺、是在施舍同情。


    再好的性子也被紅七又臭又倔的脾氣磨沒了。


    沒想到,如今她越發冥頑不靈,百花仙子痛心疾首,不知該如何是好。


    另一邊,銀翮帶著蠻它和千魅找去了天帝宮裏,席間攢了一肚子話,隻等與天帝麵對麵好好說明白了。


    夙川難得沒有跟著,他明白她們的去意,隻好在月旎宮裏忐忑地等。所幸焰白也陪他回來了,雖然知道焰白是為了等蠻它,但起碼多個人說說話也能覺得輕鬆一些。


    禦忡似乎也猜到了一二,遣了宮人在外頭候著,隻剩自己在正殿裏招呼三人。


    銀翮開門見山:“天帝,我有一事想問問你。”


    禦忡看了她們一眼:“或許……事關先妖王?”


    銀翮垂眸,她對遲羯還是提不出什麽父女之情,可殺父之仇又實在膈應:“嗯,今日天帝說與我妖族結盟,可萬年前天帝親自剿潰了妖族……我總要給我族人一個說法。”


    禦忡沉歎了一口氣:“是我錯了……彼時三界四族,除了人族速來自成一派之外,其餘三族之間其實暗自較勁了許久,我貪圖一時功績,才會發難妖族。可我並沒有想到會造成如此嚴重的結局,本來先妖王與我便是不相上下的修為,我帶了十萬天軍過去,說來慚愧……隻是仗著人多勢眾,想逼他妖族向天族低頭……沒想到先妖王與四位妖尊直接催動了滅神訣……”


    禦忡說到這時,蠻它和千魅不禁皺起了眉頭,憤憤地盯著他。禦忡一時口幹舌燥,竟起身對著銀翮等人行了半禮,銀翮頭一回沒去攔他。


    禦忡愣了愣,繼續說道:“實不相瞞,自從天後醒來,我越發覺得活這一世,戰爭、功績一切旁物都不值一提,隻有太平誠可貴啊!可我做錯的事,自然也是要承擔的,明日我便會頒罪己詔,懺悔當年的錯舉,若……若妖族仍覺不夠,便悉聽發落。”


    這天帝是越當越卑微了,連蠻它和千魅都有些意外地互看了一眼,沒想到禦忡會如此誠懇,竟要頒罪己詔,依著天規,頒了罪己詔還得在不施任何護體功法的情況下挨雷神的九道驚雷才算完事呢。


    反而是銀翮還算淡定地看了禦忡一眼,這才過去把他扶起來,想了想說:“好,那我便等您這道罪己詔。先說好,驚雷刑不可施,您如今修為還未複原,別再傷了。”


    禦忡確實有些蒼白:“妖王仁德。”


    銀翮繼續問道:“我再問您一句實話,天族是介意夙川和我在一起的,對嗎?”


    禦忡微怔,笑了笑說:“嗯,自然介意的。既然是實話,我便實說,我也介意,身為天帝不得不注重天族血脈,可身為父親,你與夙川的這份感情我一路看得分明,是斷做不出拆散你二人的事來的。”禦忡臉上露出慈愛的表情,“你素來是個直爽的,我便也與你直說,今日這場大宴,算是將這層意思拋給諸神們了,由他們各自消化一陣,等消化得差不多了,我會定下你二人的婚事。”


    銀翮笑了起來,似乎有些害羞了:“您拿主意便是。”她收了王的氣勢,乖巧地對著未來的公爹行了禮,“時候不早了,我便不打擾您休息了。”


    禦忡扶起她:“我送你們出去,正好我也要去天後那兒呢。”


    三人告別了禦忡,一齊往月旎宮走,各自都覺得輕鬆了不少。


    千魅走在蠻它身邊,忍不住說道:“天帝真是豁出去了,還未曾聽過有哪位天帝頒過罪己詔呢。”


    蠻它點點頭:“他有一句話說得對,太平誠可貴!”


    銀翮側過臉:“今日殿中之事,你們回去了隻許跟兩位妖尊提,也關照他們,不許往外說,不許和族人們議論。”


    千魅和蠻它一齊應道:“明白。”


    再轉回過頭,銀翮眼中卻露出了悲涼之色。當年,花闋生她而死,遲羯也是因著這一層,才崩潰求死,若說白了,這罪名她也要背一半……忽然,又想念霧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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