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民國紀元前,鄉村裏麵,有所謂經館,這種經館,是專門容留那讀書作八股議論策,預備中秀才中舉人的學生。這種學生,都是十分頑皮的,在哪個鄉村裏,哪個鄉村就要被騷擾。他們的騷擾,並不是搶劫,卻也離不了奸盜兩個字。就是附近菜園子裏有新鮮菜,他們要偷。人家養了肥雞鴨,他們要偷。人家園子裏有果木,他們要偷。這還罷了,有那年輕的姑娘,俊秀的少婦,他們也設法去引誘。所以村子裏有了經館,住戶都要下點戒心。而且這些子弟,出身農家的很少,不是紳士的兒子,便是財主的後代,便犯了事,鄉下人也奈何他們不得。論到姚廷棟這個館,還是半經半蒙,而姚先生又以道學自居,所以這館裏的學生,在本村子裏,還騷擾得不十分厲害。但是屈玉堅這個學生,頑皮卻有點小小的名氣,他要是在村子裏多轉了幾個圈子,人家就有點注意的。今天他陪了小秋在桔子林鑽來鑽去,便是有人看到了。後來他對小秋說,還有個辦法,可以想法子。小秋仔細想想,春華關閉在臥室裏,根本不見天日,那還有什麽法子?所以隻隨便地聽了他這句話,並沒有怎樣聽著。玉堅看了他站在屋子裏發呆的神氣,心裏老大不忍,立刻回房去找了一些零錢揣在身上,仍悄悄地踅到後門口來。


    這是他自己的事,那是很覺得方便的,於是出了後門,順著先生門口的大道,沿著一列人家,從從容容地走了去。在這人家的盡頭,有一排半圓式的竹籬笆,在中間開了兩扇柴門,隻看那籬笆上伸出一叢楊柳樹枝來,掩藏了半邊屋角,好像這個人家就有點兒詩意。果然的,這裏麵有不少詩的材料,尤其是兩位姑娘,一位十五、六歲,一位十八、九歲。在每個月裏,屈玉堅幾乎是有三十首詩讚美形容她們的。她們自然也是姓姚,大的叫大妹,小的叫二妹,她家裏有父母在堂,還帶了個十歲的小弟弟。平常隻是炒了一些花生薯片,送到街上去賣。這日在連天陰雨之後得了一個燦爛的晴天,她們家恰是攤了兩大筐子花生在門口太陽地裏曬。大妹手上拿了一隻白布女襪子,坐在籬笆外柳陰下石塊上,低了頭縫聯著,她身邊可就倒著放了一杆長柄掃帚,那是預備趕麻雀的。玉堅在遠遠的桔子林裏,就看到了她,覺得她那種悠閑的樣子,簡直是一軸圖畫,這種姿勢,得慢慢地賞鑒,不要驚動了她。所以玉堅在看到了大妹之後,他並不急於走了過去,隻扶了樹枝向她身上看著。


    直待大妹偶然抬起頭來,將他看到了,他這才遠遠地點著頭,向前走了過去。大妹就是將眼睛睃了他一下,依然低頭做事。你看她穿了一件深藍布夾襖,周身滾了紅條子邊,下麵穿了白花藍布褲子,也滾了紅條子邊在褲腳管上。鄉下姑娘,何嚐不愛美?她是年歲大些的姑娘了,是溜光的挽了個圓髻,前麵長長的劉海幾乎可以覆到眉毛上來。所以她低了頭,就隻看到她半截白臉,她是害臊呢?或者是不理呢?這都不得而知。


    玉堅自負是此中老手,膽子很大,就慢慢地向她身邊走來。走到了那邊,就輕輕地“喂”了一聲。這一聲,算是送到她耳朵裏去了。她抬起頭來看了一眼,將嘴向屋子裏一努,輕輕地道:“老的在家裏。”玉堅笑道:“開飯店的還怕大肚子漢嗎?我是來買花生的。二伯不賣花生給我嗎?”大妹道:“買花生你就請進吧,在這裏和我說什麽?”玉堅笑道:“你看你說話,就是這樣給人釘子碰,喂!我有一件事托重你,行不行?”


    大妹頓了腳道:“我說了有人在家裏,你還是這樣大的聲音說話。”玉堅伸著手搔了幾下頭發,伸著頭向門裏看了一看,所幸還不曾有人看到,便笑向大妹道:“我請你到我先生家裏去看看我那師妹,關在家裏怎麽樣了?”大妹鼻子裏哼了一聲,冷笑道:“你那師妹,叫得真是親!”屈玉堅閃在她對麵一叢木槿花底下,向她連連作了兩個揖,笑道:“我隨口這樣一句話,你不要疑心,我說錯了。我也告訴過你,李小秋迷著春華了不得。春華有好多天不上學了,聽說在家裏受氣,一點消息不通。小秋急得病了,請你去看看她……”


    大妹不等她說完,脖子一扭道:“哪個管你們這種下作事?我幾時在你麵前作過這樣無聊的事嗎?你倒會來尋我。”她說著這話,臉子是板得鐵緊,一些笑容也沒有。玉堅又碰了她這樣一個釘子,倒呆了一呆。大妹扭轉臉來看他,卻又笑了。低聲道:“這又與你有什麽相幹?要你來找我。”玉堅看她這種樣子,分明剛才拒絕是鬧著玩的。這就向她不分好歹,亂作了一頓揖,接著笑道:“那個地方,不能積德。”大妹一撅嘴道:“積這樣的德,謝謝吧!”玉堅哪裏肯放鬆,隻管向她作揖。大妹道:“你叫我糊裏糊塗去探望什麽?你總也要告訴我幾句話。”玉堅道:“你到那裏去,就說小秋有了病,隻管發愁,春華自然有話對你說。”大妹道:“姓李的生了病,又發愁,我怎麽會知道呢?”玉堅笑道:“你就說是我告訴你的得了。”大妹笑道:“她問我,怎樣認得你呢?你把我當個癡丫頭,讓我自己去獻醜嗎?”玉堅道:“你是個聰明人,見了什麽人,自然會說什麽話,何必還要我多說什麽,我就是這些意思,應當怎麽樣,你去斟酌吧。”說著,就向大妹又拱了幾下手。


    大妹也是得意忘形,站起來笑道:“這一點小事,交給我就是了。不過為了人家的事,你又何必去費這樣的閑心?”隻說到這裏,那籬笆裏卻有人插言了,他道:“大妹,你一個人和誰說話?”大妹聽到是母親的聲音,向著玉堅伸了兩伸舌頭,又將肩膀抬了幾下。這時,大妹的母親劉氏就走到門口來了。玉堅搶著道:“我有一個朋友,讓瘋狗咬了,要一點萬年青的葉子搽搽。聽說府上有那東西,所以來要一點。”說著,就在身上摸出一把銅幣,塞到劉氏手上。劉氏接著錢笑道:“這東西,菜園裏長了就不少,值不得什麽,你何必還要給錢。你等一等,我去給你拿些來。”說著扭身去了。


    大妹用個食指點著他道:“你倒是鬼!”玉堅道:“若不是你爺那個老古板,你家裏我是天天都可以來的。”玉堅這句話,自覺是不會那樣巧,再被她父親姚二伯聽去了。可是天下事偏有那樣巧,恰好是被姚二伯聽著去了,不過姚二伯雖然性情古板,但是同時他又很柔懦,他並沒有那種勇氣,敢走出來和玉堅理論,裝著小便,便踅到籬笆角落裏去了。外麵玉堅繼續著道:“回頭我在關帝廟外頭去散步,你可以到那裏去回我的信。”大妹道:“是了,你不要這樣子大聲音叫出來了。”姚二伯聽了這些話,隻氣得身上打抖戰。心想,我早就知道我這個大女孩子有些靠不住,如今是青天白日,她就約了少年去私會,這更不成話了。當時,他也不作聲,自向屋裏去剝花生仁。不多大一會兒,大妹到裏麵來,笑道:“爹!我到相公家裏去看看大姑娘。”二伯瞪了眼道:“放了事不做,白日黃黃的去走人家。”劉氏在一邊道:“你管孩子,管得也沒有道理,相公家裏,多去一次,就可以多學一次乖,這個地方不去,應該到哪裏去?大妹,你隻管去,我答應的,要什麽緊?”大妹有了這句話,自然是放著膽子走了。


    姚二伯雖是強不過他的老女人,但是也不肯就這樣地放了手。在牆釘子上取下那杆尺八長的旱煙袋,故意轉了身子,在屋子四周望著,作個要找火種的樣子,結果便左右兩邊望,慢慢地走出去了。他出了大門,可不會再有猶豫的態度,遠遠地還看到大妹在前麵走著,自己也就把兩眼釘定了她的後影,一直跟到姚廷棟大門外來。果然的,她是走進相公家去了。這和她約著在關帝廟前麵的那句話,又有什麽相幹呢?但是他雖疑惑著,卻不走開,依然繼續地在樹外大路上徘徊。


    不到一餐飯時,大妹又出來了。二伯閃在人家籬笆裏,讓她過去,然後在後麵緊緊地跟著,一直跟到關帝廟前,見屈玉堅老早地在那裏昂了頭望。二伯由桔子林裏,繞了很大的圈子,繞到廟後,閃在一座石碑後麵,伸了頭出來望著,遠遠地看到大妹和玉堅站得很近,他心裏跳著,身上又有些肌肉抖顫了。隻好用二十四分的忍心,把自己態度鎮定著,繼續的向下聽。


    大妹道:“我看那樣子,就是為了李少爺的事,才把春華關起來的。相公大概還不曉得,師母對我說還是在家裏做一做粗細生活好,讀書有什麽用?現在男人也考不到狀元,何況是女人呢?不過我到他家去,師母倒好像是不討厭,以後我跟你們常通一些消息吧。”姚二伯聽了這話,真是蠶豆大的汗珠子,由額上滾了下來。心裏想著,這兩位冤家,膽子也太大了,居然敢到相公家裏去勾引黃花閨女,這件事若讓相公知道了,我是吃不了兜著走,那還了得!他倒不去攔阻大妹,一頭跑回家去,瞪了眼向劉氏道:“你養得好女兒,要我去坐牢嗎?”


    劉氏突然聽了這話,倒有些愕然,連問什麽事,無緣無故發脾氣。二伯喘著氣道:“姓屈的這個孩子,三天兩天,我總碰到他,我就知道他不是個東西。他爹是個舉人老爺,那又怎麽樣?能欺侮我這窮人嗎?”劉氏一聽他這口音,就知道是什麽緣故了。本來大妹和玉堅那番情形,自己也是看得出來,不過自己貪圖著玉堅肯花小錢,若是不讓他來,自己是一樁很大的損失。而且大妹整日不離眼前,也作不出什麽壞事來,任便她去,也沒有什麽要緊。現在丈夫喊出來了,也許今天他們約會著出去,有什麽不正當的事了。因此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說不出話來。大妹正在和玉堅報告消息的時候,聽到一陣腳步聲,也是嚇了一跳,回頭就看到父親跑著走了,跳著腳道:“了不得!他回家找家夥去了,你趕快離開吧。”


    大妹說畢,也就向家裏跑,意思是要看看父親態度怎麽樣,好將他攔住了。因之站在大門外半藏掩了身體,還不敢進去。隻聽了母親低聲央告了道:“到底是怎樣了?你把話告訴我呀,你隻管瞎叫些什麽,你不顧麵子了嗎?”這才聽二伯顫著聲音,低聲道:“這丫頭偷人養漢,頂多我不要她也就完了,你猜她做出什麽事來?”說到這裏,那聲音越發是低,大妹也聽不出來他說些什麽了。但是這件事自己爹媽完全知道,那已是很可無疑的了。


    於是自己索性不進去,就在籬笆邊原來那塊石頭上坐著,隻聽到裏麵咕咕了許久,父親突然喊起來道:“我打死你也不為多。”隻這一聲,砰硼亂響,罐子木盆,由門裏頭拋了出來,接著母親也在屋裏放聲大哭。大妹看著,這事非張揚開來不可,可是事情鬧大了,又不敢進去勸架,正在為難時,早是把左鄰右居驚動了,一窩蜂的擁了進去勸和。大家問起根底來,老兩口子,含糊著也不肯直說,丈夫說女人慣女兒,女人說丈夫不該在她頭上出氣。鄰居們看到屈玉堅來過的,大妹又是這尷尬情形,這件事就大家無不明白。從這日下午起,滿村子裏人,就沸沸揚揚地傳說起來。大妹覺得是冤枉,細想可又不是冤枉,於是悄悄地溜進屋子裏去,關著房門,嗚嗚咽咽哭了起來。劉氏以為女孩兒家,哪裏受得慣這樣的羞辱,總怕她會尋短見,請了隔壁的小狗子婆婆來,推開了門,陪她坐著,由這位小狗子婆婆傳說出去。她原來說,不是她來陪伴著,大妹就上了吊。傳到第二個人六嫂子,說大妹關上房門,繩子都套好了。傳到第三個人小牛子娘,索性說,大妹已經上了吊,是小狗子婆婆救下來的。自然,這種消息,姚廷棟也會聽到了。


    到了下午,講過午課以後,他的臉色就板了下來,不帶一點笑容。學生們都捏著一把汗不知道先生有了什麽事,這樣的生氣。到了晚上,大家都點著燈,回房讀夜書了,廷棟就提高了嗓子,在外麵叫道:“玉堅呢?”玉堅答應了一聲“喂”,就走到廷棟屋子裏去。隻見廷棟架了腿,一手捧了水煙袋,垂了眼皮,沉著臉色在那裏抽煙。紙媒尾端,壓在水煙袋底下,他另一隻手,由上向下,將紙媒掄著。


    玉堅看得出來,這是先生在沉思著,有一大片大教訓要說出來呢。於是垂了手站定,沒作聲,過了一會兒,廷棟道:“你令尊和我,是至好的朋友,才用了古人那易子而教的辦法,在我這裏念書。我不把你的書盤好,怎麽對得住你父親?但是讀書的人,不光是在書本子上用功夫就算了的。必須正心修身,然後才可以談到齊家治國平天下。最近我看你的樣子,一天比一天浮華,你已經是成人的人了,我還能打你的板子不成?這樣子,我有點教訓你不下來,而且我,本村子裏多少有點公正的名聲,我決不能為了自己的學生,得罪族下人。現在讀書,非進學堂,是沒有出身的。令尊也對我說過,下半年要把你送到省城裏進學堂。我看,你提早一點走吧,明天,你就回家去,過兩天,再來挑書箱行李。”說著,吹了紙媒,又吸了一袋煙,複道:“我另外有信給你令尊,你是我的學生,你的行為不檢,就是我的錯,我也不能在信上說什麽,但願你從此以後,改過自新,好好地作人,沒有什麽可說的了,你去吧。”


    玉堅聽了先生的話,分明是知道了大妹這件事,革退自己。先生的脾氣,是很奇怪的,既然說出了,那就不會改變,無須多說話了。答應了一聲是,退了出來,就到李小秋屋子裏去,向他告辭。小秋放了一本《李義山集》在燈下,正一手撐了頭,很無聊地在那裏哼著。玉堅向他慘笑道:“你還念這些風花雪月的東西?我為你受累了。”小秋手按著書,站起來問道:“有什麽事會連累了你?”


    玉堅悄悄地把大妹家那場風波和剛才先生說的話,都告訴了,因問道:“你看,這不是為了你受了累了嗎?”小秋道:“這可叫我心裏過不去。我這個人真成了禍水了。先是鬧得毛三叔夫妻兩個拆散了。如今又來連累著你。”玉堅道:“我倒沒有什麽要緊,好歹下半年我是要到省裏去的。不過這樣一來,你要格外謹慎。”拿起桌上的筆,在紙上寫了“日久恐怕事發,那人有性命之憂”。小秋皺著眉點了頭,低聲道:“我死了這條心了。下半年,我們可以同考一個學堂。不過這幾個月,我總要在這裏熬過去。”玉堅道:“不是那樣說,你這幾天,還隻托病,少念書,少寫字,看看先生的情形怎麽樣,萬一不妥,就借和我結伴為名,一路下省去,你看不好嗎?”小秋聽到他被先生斥退了,心裏頭便是懊悔到萬分。自覺玉堅說得也對,隻是歎氣。


    到了次日,玉堅是不聲不響地走了,小秋沒有了可以說話的人,心裏更是難過。雖然病是沒有,心裏煩悶的人,一樣的也是愛睡覺,所以終日裏隻是睡著。他對於春華的消息,雖是隔絕的,但是春華對於外麵的消息,卻還繼續的可以聽到。她在父親口中,知道玉堅是辭學了。在許多女人口中,知道大妹吊過頸了。這隻有她自己心裏明白,老實說,他們兩個人都是為了自己的事,受了連累的。雖然是很僥幸,不會連累到自己,但是這也隻可逃過這回子,以後若有這樣的事,恐怕也就會發作的。再說母親這幾日對自己的樣子,也著實不好,一看到就板了臉,這個日子,過得也實在沒有什麽意思。心裏既要發愁,又要害怕,而且坐在裏麵書房裏,隻有一扇紙窗子,對了三方都是白粉牆的小天井,那天井真像口井,上麵隻有鬥大一塊的天。天井裏是什麽東西也沒有,就是石板上濕粘粘的,長了一些青苔。


    春華伏在窗裏桌子上,抬頭是看著白粉牆,低頭卻是看到石板上那些青苔。無可奈何,關上了房門,還是找些書來消遣。一個人到了無聊,決不肯拿了理智的書來看,必定是拿了情感文字來看。她所認為可以消遣的,原來就是《西廂記》、《牡丹亭》這些書。最近小秋買了《紅樓夢》、《花月痕》,以及林琴南譯的《紅礁畫槳錄》,這些中西言情的小說,偷偷地,一部一部送了給她。春華看了之後,覺得這些書上寫的兒女私情,比那些傳奇,還要更進一步,仿佛自己也就身人其境,耳聞目見一般。光是一部《紅樓夢》,在兩個月之內,就從頭至尾看了三遍。先是愛看林黛玉初人大觀園,賈寶玉品茗攏翠庵那些故事,如今卻改變了方針了,隻愛看林黛玉焚稿,賈寶玉發瘋這一類悲慘的故事。今天聽到玉堅退學大妹尋自盡的這兩段事情,心裏非常難過,三從四德,這時腦筋裏是不留一點影子。記得在唐代叢書上看到,有那些俠客,能夠飛簷走壁,專幫著有情的人團圓起來,說不定現在也有那種人呢。果然有那種人的話,必定是由天井上跳了進來,從今天起,我可別關上窗戶,讓俠客好進來。若是有人在半夜裏跳進窗戶來,我可別大驚小怪,讓他把我背去得了。然後我和小秋兩個人,同到北京天子腳下去。過了幾年,小秋做了一番大事體,少年得誌,同回家來。我,自然是李夫人,坐了轎子,前呼後擁回家省親,我想我有那種身分,父親也就不會追究我已往的事情了。至於管家呢,他們也就不會那樣子,隻管盡等了我,必定是已經另娶別人家的姑娘,我盡管回來,那什麽糾葛都沒有了。她想到了這裏,仿佛已經是作了夫人回家來一樣,那心裏鬱積了這多日子的煩悶,就一掃而空。但是,在這個時候,母親捶著房門要進來,打破了她甜蜜的幻想。一麵將桌上放的那本《紅樓夢》向帳子頂上一拋,一麵就來開門。口裏咭咭著道:“躲在房裏,也是不得自在。”宋氏進來道:“我不過進來拿一點茶葉,立刻出去,也不打你的岔。”春華這是知道的,非是來了上等客人,母親是不會到這裏來拿好茶葉泡茶的。等母親走了,也就悄悄地跟了出來,在堂屋隔壁的屋子裏,伏在椅子背上,向外偷聽著。隻聽到來人道:“管府上也是怕府上不放心,所以派我來報信。前幾天有人薦了一位老醫生,來給我們少東家看了一看,他說,這病不要緊,他可以救得好。寫了個方子,接連吃了三劑藥,這病也就好多了。大概再過半個月,就會全好的,這是姚管兩府上的福星高照。”春華聽了這話,也就明白了,分明是管家那要死的孩子現在不會死了。這天,真是可惡,他不會死,讓他害這樣的重病做什麽,倒讓人家空歡喜了一陣。


    她呆呆地向下想著,已經忘記了她身子何在,伏在椅子背上,隻管用力地在椅子背上靠著。也是她倚靠得太著力了,連人帶椅子,“哄通”一聲,向前撲了下去。椅子翻了過來,架住了她的大腿,她整個渾身向前一栽,人跌暈了,簡直爬不起來。宋氏本來是在外麵陪客的,隻因為來的人,是親戚家裏的夥友,而又是來報告姑爺消息的,所以勉強坐到堂屋裏來陪客,其實也很窘的。現在聽到屋子裏這樣響亮,倒是解了她的圍困,立刻抽身向屋子裏走來,將她扶起,問道:“你這是怎麽了?你這是怎麽了?”春華道:“我不怎麽樣,還不要我摔跤嗎?隻是可惜沒有把我摔死,我這樣當死的人,偏是不死!”她說到末了這幾句話,聲音非常之重的,當然堂屋裏坐的客人,也就聽到了。春華是不問這些,扭轉身軀向屋子裏就走。這樣一來,倒讓宋氏加倍地為難,還是出去見客呢,還是不出去呢?客人就是不問,分明是姑娘話裏有話,讓他把這段消息傳到管家人耳朵裏去了,就要讓人家說家教不嚴了,因之坐在屋裏椅子上倒是呆了一呆。春華聽到她在隔壁正屋裏咳嗽,分明是沒有出去。所以沒有出去的原因,那又必是為了自己那句話說得太重了,自己受了母親好幾天的壓迫,今天總算報了仇,自己雖是得著的消息不大好,但是有了這件痛快的事,這一跤,算沒有白摔。於是掩了房門,又在床上躺下了。


    在她這十幾天以來,心裏都抱了無窮的希望,以為管家的孩子,病到那樣沉重,縱然目前不死,也不會再過多少時候的。隻要脫了這一套枷鎖,以後是個沒拘束的身子,要怎樣逃出來,總還不難。照現在的情形看起來,那個人不但不死,而且還有各項雜病完全都好的指望,不知他們家在哪裏找來了這樣一個老醫生,這個人實在可惡!不過他的病已經是快治好了,發愁又有什麽用?現在隻有再湧起剛才作的幻想,等待俠客來搭救我吧。這個念頭,跟著恢複起來。她覺著在這百事絕望,關在閨房裏的時候,隻有望了俠客前來是一條生路的了。在《紅絹無雙傳》上,隻說到俠客,究竟俠客是什麽樣子,那書上可沒有形容得出來。若是他到這裏來了,看到他是紅眉毛綠胡子,像台上大花臉一樣,可別害怕。他必是提起我來,放在脅下夾著,輕輕一跳,就跳出了牆去。那麽,我現在要把心鎮定了,千萬別到那時張惶起來,把好事給弄僵了。她睡在床上,越想越逼真。因為想得逼真,也就十分的感到興趣。


    宋氏因為她今天太胡鬧,而且客人沒走,怕理了她更會引起笑話來,所以也沒有叫她吃晚飯。而她呢,也不要吃飯,覺得這樣幻想,比吃飯還要痛快得多呢。也不知睡到了什麽時候,隻聽到窗子上微微地哄通一下響,分明是有人由牆上跳了下來,這莫不是俠客來了?睜開眼睛看時,果然,屋子中間,站著一個彪形大漢。那人穿了一件古畫上的衣冠,臉子上一大圈子卷毛紅胡子,腰上束了一根寬板帶,在帶子下,掛了一柄寶劍,氣昂昂的,向她道:“你是春華嗎?”春華心裏明白,這是昆侖奴古押衙這一類的人,完全是出於好意,來搭救自己的。隻是說也奇怪,無論如何,自己急著說不出一個字來。那俠客卻也不逼她說話,又對她道:“李小秋現在已經在船上等你,你趕快同我上船去,和李小秋會麵,我可以把你們兩個人,送到北京去。不用猶疑,趕快收拾東西,好同我一路走。”


    春華聽了這話,這分兒喜歡,幾乎是可以平空跳了起來。但是自己也喜歡得過分了,簡直沒有話可以答複。那俠客道:“時間已經到了,不能再等,快走吧。”說著,將自己的衣擺提了起來,向板帶裏一塞,近前一步,就要來挽扶春華。春華究竟是個姑娘,不能隨隨便便就跟一個生人走。因之她將身子扭了一扭,低聲道:“我不去。”那俠客道:“你心裏念了一天,隻想我來搭救你,怎麽我現在真來救你了,你倒不去呢?我家住在峨嵋山,到這裏來是不容易的,怎能夠空手回去呢?事到於今,這就由不得你了,走吧。”說著,他伸手將春華提著就向脅下一夾。春華本就不想抵抗,到了這時,也不容她抵抗,不知不覺的,靠在那俠客的脅窩裏。卻也奇怪,雖然是在俠客的脅窩裏,猶如坐在椅子上一般。隻覺那俠客向上一跳,就跳出了高牆。耳朵裏隻聽到呼呼作響。半天雲裏的天風,拂麵吹過,臉上身上,都有些涼颼颼的。心裏想著,原來騰空駕霧,是這樣的情形。世界上真有這樣的好人,專搭救這些可憐的女子。我見了小秋,必定和他向這俠客多多的磕上幾個頭。心裏想著,順便睜眼一看,哦嗬!自己也不知騰空有這樣的高,向下看時,村莊小得像蜂子窠,河流小成了一道溝,這要是這位俠客手鬆點兒,將人落了下去,那可不得了。然而天風拂著臉,還是繼續的向前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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