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一走進戲院,那看座兒的,就走過來叫了一聲“周大人”,一直引到樓上包廂裏去。周西老的聽差,拿著茶壺墊褥子,也就跟了進來。他把墊褥子展開,鋪在椅子上,打開藤壺桶,又倒了三杯茶,然後退後一步,輕輕的問周西老道:“還有什麽事嗎?”周西老道:“晚上有客,在致美齋定個坐。”聽差道:“要不要招呼吳老板一聲?”周西老道:“那自然。”聽差答應了兩個“是”,退出去。這裏他們就落坐看戲。


    華伯平見這戲院子裏麵,黑暗暗的,低頭一看樓底下,一排一排椅子,人擠著人,椅子中間露出尺把寬一條路,賣香煙的,賣水果的,賣糖的,用手托著一個木托盆,在人腦袋上,端來端去。進門那個地方,越發是人進人出,鬧轟轟地。那台像一乘轎子一樣,伸出座位中間來,也不過一間房子那樣大,柱子上的油漆,全都剝落了。台正麵的雕格上,灰塵積得有一寸多厚,塵灰沾在蛛絲上,一根一根往下垂著,像掛了流蘇一般。滿戲院子,是個四方的樣子,柱子屋梁,門窗戶格,沒有一樣不是黑黝黝的。屋的頂棚上有幾處畫著紅綠的故事,仿佛還看得出。猛然一看這戲園子,倒像幾十年沒有修理過的一座破廟。華伯平心裏想道:“北京的皮簧戲馳名中外,怎麽這戲院子這樣腐敗?”就是這包廂裏,也就是個名,靠欄幹擺了四張方凳,凳子上蒙著一塊又髒又臭的薄藍布墊子。凳子後麵,一條高些的板凳,板凳後麵,又一條最高的板凳,這就是看戲人最優等的地方。華伯平看著,心裏很不以為然,不免將頭搖了兩搖。吳碧波笑道:“你搖什麽頭?戲唱得不好嗎?”華伯平道:“不是,這戲院子內容太壞。”吳碧波道:“這就算壞嗎?壞的你還沒有看見呢!看戲罷。”說時,吳碧波將手對台上一指,華伯平看時,場麵上的人已經在那裏換通紅的繡花桌圍和椅墊子。桌圍上有三個金字,就是吳芝芬的名字。這種布置,正是吳芝芬要出台的暗示。大家就都注意著台上。這時突然在身後麵有一個蒼老的聲音,在這裏哈哈大笑道:“她數著腳步兒行,靠著這窗檻兒待。”回頭看時也是一個小帽穿馬褂的老頭兒。帽子上,綻了一顆圓的寶石,尤令人注意。周西老看見,早就笑著站了起來,說道:“我猜你一定上天橋聽落子去了,所以沒有打電話約你,不料你還是摸著來了。”華伯平吳碧波都站了起來。這老人吳碧波是認得的,便輕輕的告訴了華伯平道:“這是返老中的才子,名流中的狂儒,林雪樓先生。”


    華伯平一看那人雖然須發皓白,臉上的氣色,卻是很好。因為大家站起來,他連連的說道:“坐下,坐下,不要客氣。”這時,台下轟天轟地似的一聲“好”,華伯平對台上一望,卻沒有看見一個人出台,不知好聲從何而起。好聲停住了,門簾子一動,那才走出一個二十歲附近的青衣,台底下的人看見她,接上又是一陣“好”。


    周西坡早是笑得眼睛合了縫,回轉頭來對林雪樓一看,問道:“如何?”林雪樓笑道:“好,大家風度。”又搖著腦袋笑道:“行一步,可人憐,解舞腰又嬌又軟,千般嫋娜,萬般旖旎,似垂柳在晚風前。”華伯平心裏想道:“這老頭兒肚子裏好熟的《西廂》。他開起玩笑來,真比少年人還要厲害。”周西坡聽林雪樓背了一大串《西廂》,笑得把一嘴零落的牙齒,合也合不攏。手上捧著一支水煙袋,腦袋隻望後仰。華伯平和吳碧波在老前輩麵前,不敢放肆,倒是靜靜的坐著聽戲。惟有這兩位老頭兒,一會兒背古文,一會兒背四六,一會兒又背詞曲,鬧了一個不歇。一直到戲要散,吳碧波告辭要走,周西坡道:“不必,一塊兒吃小館子去。”林雪樓卻笑道:“他們年輕的人,還是不讓他們去的好,危險哪。”他這一說,大家都笑了。


    出了戲館子,吳華二人坐著周西老的馬車,周西老卻坐在林雪老的車上。華伯平對吳碧波道:“我們憑空擾西老一餐,什麽意思?而且老少在一處,我們反受了許多拘束。”吳碧波笑道:“不要緊。和他們談起三綱五常來,少不得要受老先生一點兒教訓。至於酒綠燈紅之場,他們卻生怕人家說他老呢。我是沒有和戲子在一處混過,今天要借此嚐一嚐什麽味兒。”這戲館子和致美齋本來路近,說話不多大工夫就到了。他們四人進去,在預定的房間裏坐了,約有一刻鍾的工夫,外麵有人喊道:“周大人在八號。”這時進來一個夥計,對周西老道:“吳老板來了。”一麵說著一麵將門簾掀開,吳芝芬就走進來了。這時她不是在戲台上那樣的打扮,身上穿著寶藍印花印度綢的長夾袍,罩著琵琶襟青緞子小坎肩,戴著平頂闊邊呢帽,領上搭著湖水色紡綢圍巾,長長的臉兒,擦著雪白的粉,很像個翩翩美少年。她進來先笑了一笑,然後輕輕的叫了一聲“幹爹”。林雪老把嘴一努,胡子一翹,表示不依,說道:“這兒有許多人,你就叫你幹爹一人。”吳芝芬站在桌子角上,用手拈碟子裏的白瓜子吃,笑著臉紅了一陣。說道:“林大人。”林雪老道:“誰不知我是林大人,要你叫我林大人。得,芝芬看我不起,我要走了。”說著站了起來,就像要走的樣子。吳芝芬走了過去,一把將林雪老按住,叫道:“幹爹,幹幹爹!


    這行了罷?“林雪老握著她的手,這才哈哈大笑。周西老笑著和她給吳華二人介紹,說道:”這是吳先生,這是華先生。“吳芝芬笑著略為點了一點頭,這才取下帽子,露出輕鬆烏黑的一把辮發。她隨身坐了下去,就坐在周西老的下手,扶起筷子沾著茶杯子裏的水,在桌上亂畫。周西老笑道:”你瞧這淘氣的樣子。“林雪老笑道:”這是春香鬧學,你這個陳最良可要仔細挨打呢。“周西老笑道:”說起來,我倒想起來了。“便問吳芝芬道:”《遊園》《驚夢》,現在學得怎樣了?“吳芝芬道:”唱都學會了,就是身段還沒有學會。昆腔就是這個麻煩勁兒,膩死了。幹爹老是一死勁兒的要人家學。“周西老道:”昆腔雖然難學,可比皮簧古雅得多。“吳芝芬道:”什麽叫古雅呀?“周西老道:”這就很難說了。譬如說罷,桃花和梅花都是花,桃花是華麗的,梅花就是古雅的。“吳芝芬道:”這我可糊塗死了,花也有什麽古雅的華麗的?照幹爹說,昆腔和梅花都是古雅的,但是唱昆腔戲的行頭,和梅花一點也不同樣呀。“周西老見吳芝芬還是不懂,隻得說道:”昆腔好聽。“吳芝芬笑道:”這不結了。早說這句話,省得這些個比方。“周西老道:”《遊園》《驚夢》,有幾句身段,你要注意。“又遭:”像‘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這八個字,就要把這話裏的意思,唱得現諸眉宇。“吳芝芬道:”什麽又叫現諸眉宇?“


    周西老道:“就是連眉毛上,都要做出這個神情來。”吳芝芬道:“這話我就不知它鬧些什麽,我怎做出來?”林雪樓道:“這有什麽不懂,就是說花一樣的人,禁不起水樣的流年。”吳芝芬笑道:“我知道了。算命的瞎子老在胡同裏吆喚,問流年八字,不就是這個流年嗎?”這句話說得周西老林雪樓都笑了,連吳碧波華伯平也止不住笑。吳芝芬道:“說對了也不值什麽。你瞧,樂得這個樣兒。”大家正要止住笑的,聽她這樣一說,又都笑起來了。周西老吳芝芬坐得近,一麵喝酒吃菜,一麵和她談《遊園》《驚夢》詞曲的意思。他拿著筷子,繞著醬油碟子畫圈圈,一麵又搖著頭道:“‘良辰美景奈何天’,是說這風清日朗的天氣,有那鳥語花香的景致,正是閨中人徒喚奈何的日子(口虐)。”說著又舉起筷子,在空中畫了兩個圈。


    吳芝芬坐在一邊,呆了眼睛,眯眯的臉上現出笑容,周西老見她這個樣子,以為是聽得來味了,越發搖頭擺腦,講得有味。吃一餐飯,就講了一餐飯。吃過飯之後,大家起身漱口。林雪老趁著這個當兒,就著桌上的筆墨,拿了一張局票,在紙後麵寫了兩首詩,題目是《即席贈芝芬女士》,詩是;好是秋波剪水清,拈衣平視不勝情。


    斷紅飛入雙蓬鬢,笑向生人道姓名。


    撲朔迷離辨不真,蠻裝掩飾女兒身。


    不須更著何郎粉,羞煞當年衛璧人。


    他那張紙先遞給周西坡看,說道:“如何?”周西老摸著胡子說道:“好!”


    便順手遞給吳碧波道:“這兩首詩,卻牽連二位在內呢。”吳碧波接著同華伯平同看,笑道:“都不是事實,第一吳老板沒和我們道姓名,第二我們也沒有哪個配稱壁人。”吳芝芬聽他們這樣說,明知道是說自己,卻不知道是說些什麽。周西老笑著道:“林大人做了兩首詩送你呢,這是難得的事。你回去,明天拿一張好紙謄著,你將來可以裱糊起來。”說時在吳碧波手裏接了詩稿過來,遞給吳芝芬。又說道:“我解給你聽。”吳芝芬道:“你們這樣說了一陣,我還不明白嗎?別解了,透著麻煩。”這時,將那兩首詩的稿子,揣在衣服插兜裏,用手捏成了一個紙團兒。心裏想道:“詩也詩,見麵就做詩,貧透了。”一賭氣,乘大家鬧著在說話,把那紙團捏在手心,冷不防,扔在痰盂子裏麵,戴上帽子和周西老道:“幹爹,今天晚上,我還有堂會,我要先走一步了。謝謝您哪。”周西老道:“吃一餐幹爸爸,算什麽?


    林大人送了的詩,你倒是真要謝謝呢。“吳芝芬為情麵所拘,沒奈何,也向林雪老謝了一謝,這才走了。吳碧波華伯平也向周西老道了謝,一路出了致美齋。


    華伯平自回了旅館,吳碧波卻順道來訪楊杏園。他走進皖中會館,正值楊杏園在客廳裏打電話。他站在一邊,等楊杏園電話打完,一路走到他屋子裏來。吳碧波道:“你一個人占這一個院子,真是舒服,就是打電話遠些。”楊杏園道:“這院子我也占不久了,我要在外麵賃房子住了。”吳碧波拱一拱手道:“恭喜!恭喜!


    你要組織小家庭嗎?“楊杏園道:”不組織小家庭,就不能賃房子住嗎?“吳碧波笑道:”我也不用得和你辯,不久自有事實來證明。你這一搬,倒是很湊巧,華伯平可以搬到你這裏來住。“楊杏園道:”他到北京來,又說是已經有事,又說是為省自治來的,究竟為著什麽?“吳碧波道:”他的野心很大呢!想在京裏活動活動,弄一個監督或者鹽運使做做。“楊杏園道:”這倒無所謂野心不野心,隻要他有本錢,總有希望。我昨天新認識了一個朋友,不上二十歲,已經買了一個督辦做。那末,華伯平就買一個關監督,那也很不算希奇。隻是他一來局麵就很小,恐怕不是大幹的樣子。“吳碧波道:”你認識一個什麽督辦?“楊杏園就把昨天在藍橋飯店的事,略略說了一遍。吳碧波道:”你說這兩個女的,我倒有所聞,是西城兩個著名的土貨。“楊杏園道:”你瞎吹,你們當學生的人,哪能和她們接近?“吳碧波道:”你不要看輕大學生,每年花整萬學費的,很多很多呢。“楊杏園道:”難道你也認識她?“吳碧波道:”我是不認識,我有個同係的學生,很和叫愛思的要好。


    聽說她們的總機關,在西城什麽街,門牌說不清了。“楊杏園失口道:”對了,你是有些知道。“吳碧波道:”這樣說,你一定去過的。“楊杏園道:”老實告訴你,這愛思也有些和我拉攏,昨天臨別的時候,暗下遞了一張字條給我,約我吃飯,我沒有理她。剛才她又打電話,約我到她那地方去。“吳碧波很高興,笑道:”去去!


    我開一開眼界,究竟是怎樣?“楊杏園笑道:”一個當學生的人;不好好念書,隻是在這些個地方走,那是什麽話?我不去,我也不能陪你去。“吳碧波道:”要什麽緊?我們學堂裏的博士教授,研究娼妓問題,還實行到二等茶室三等下處裏去過一回啦。“楊杏園笑道:”那末,倒是有其師必有其弟子了。“說時,掀起一點兒衫袖,一看手表已經有七點多鍾,便笑著道:”我倒是想去看看,又不知道應該要花多少錢,又不知道這錢是怎樣給法?難道也像班子裏一樣,扔在碟子裏嗎?“吳碧波笑道:”這算什麽難題目,到了那裏,看事行事,也就解決了。從前我們常聽見說什麽李五奶奶,陳七奶奶,家裏花天酒地,鬧得很厲害,不知道是怎麽樣的!


    而今有這個機會,為什麽不去看看?“楊杏園道:”沒有熟人帶進去,恐怕她那裏不承認呢,豈不拿著我們當賊辦?“吳碧波聽了這話,抓著耳朵邊的鬢發,卻沒有主意。忽然一笑道:”有了,她既打電話來,你不知道打電話去問一問嗎?“楊杏園笑道:”我以為你有了什麽好主意,原來就是這個主意,要知道她的電話,我自然會問,但是我因為她們什麽都含有一種秘密意味,並沒有問她的號碼,怎樣問呢?


    我倒有個辦法,到那裏去再說。“吳碧波道:”好,就是這樣辦。天下事顧全不了許多,隻有到那裏再說,是一著妙棋。“


    兩個人商議好了,就坐了車,按著目的地,走了來。在街口上,就下了車,慢慢的走過來。


    其初楊杏園知道西城什麽塔寺,什麽溝沿,有這樣的人家。無非轉彎抹角的胡同裏,東倒西歪的人家。愛思雖也說過這裏是偉大的組織,猜想也不過平常。及走到愛思所告訴的那號門牌一看,卻是朱漆的兩扇八字大門,門上一隻大電燈,點得通亮。白磁的電燈罩上,大書特書一個“金”字。朱漆的門上,釘著銅環,左邊門上嵌著一個銅製的信箱口子,有“金宅信箱”四個字。楊杏園和這種社會,向來是隔閡的,看著這個樣子,腿早軟了一半,哪裏還敢前進?這時嗚嗚的響,又開來一輛汽車,就停在這大門口。吳碧波也呆了,便輕輕的對楊杏園說道:“你不要記錯了門牌吧?”楊杏園道:“絕對不會記錯,恐怕是愛思拿我開玩笑,故意告訴我這一個地方。”兩人說話,並不停步,一直走了過去,走到街的盡頭。吳碧波笑道:“這樣呆走,走到什麽地方為止?”楊杏園也好笑,說道:“快走原路回去罷。”


    二人轉回車子,又一步一步的走著。卻不免左顧右盼,看看兩旁住戶的門牌。走到那朱漆大門時,隻見裏麵走出一個花枝般的女子,後麵跟隨著一個大腳老媽,正要上汽車。吳碧波一看,暗想道:“糟了,幸而沒亂闖進去。這不是李家公館裏的小姐嗎?”不料吳碧波這樣想時,那女子就先向楊杏園笑了一笑,說道:“她正在等你呢!”楊杏園道:“就是這裏頭嗎?”那女子道:“是的,我有事要走,我們回頭再見。”說畢,她和老媽子上了車子,飛也似的開車走了。這時,那大門裏站著一個老頭兒,像個門房的樣子,手扶著大門,側著身子站在一邊,笑著說道:“二位請進。”楊杏園經種種方麵的證明,知道決不會錯,便和吳碧波大步走著進去。


    那老頭兒就隨手將門關上。楊杏園以為那老頭兒必在後麵跟著,一直闖到院子裏來。


    隻見月亮門裏又出來一個衣服幹幹淨淨的大腳老媽子,她看見生客,重重的問了一聲道:“找誰?”楊杏園慌了,無辭可對。幸而那老頭兒也趕來了,說道:“是會你們二小姐。”那老媽子看見這樣說,早就滿臉堆下笑來,說道:“請裏麵坐。”


    她就在前麵引路。楊杏園等她背轉身去,對吳碧波看著笑了一笑,吳碧波搖了搖頭,二人跟著這老媽子轉過兩道轉廊,經了兩個院子,幾乎都分不出東西南北。老媽子搶上前走一步,一扭電機。當時麵前電燈一亮,站在一個長方形的小客廳麵前。走進小客廳去,裏麵糊得雪亮,地下鋪著厚厚的地毯,在南邊屋角上,對設著兩套沙發。沙發上的靠背鴨絨枕頭,都是寶藍緞子的,上麵繡著牡丹花。正中壁上掛著四幅湘繡花卉,其餘大大小小,陳列幾十幅愛思的化裝相片,很是別致。老媽子道:“二位請坐,我去就來。”她順手將門邊的雙幅印花垂慢放了下來,卻退出去了。


    吳碧波和楊杏園坐在一張沙發椅上,輕輕說道:“即此一斑,可窺全豹,這種組織,要多少資本?”楊杏園道:“資本大,才能做大生意。你以為這種組織是接待我們這班顧客的嗎?”二人說話時,隱隱的聽見一種笑聲。這聲浪很是複雜,不像是一個人。他們沙發椅子背後,正臨著一個窗戶,兩人便回過頭,揭開一點窗紗朝外望去,隻見走廊外,是個小四合院子,院子中間,高高低低擺了許多花,對麵的屋子,下半截全被花遮住了,那邊也是一列走廊,走廊裏電燈通亮,映著滿院子的綠葉,很有意味。隻見那上麵一陣皮鞋橐橐之聲,燈光下過去一個人。人的相雖看不清楚,一頂外國的女帽,高出樹影頭上,那是很分明的。這人過去,接上又有人影子過來,因為高跟鞋聲,起落參差,斷定是兩個人。高跟鞋聲,漸漸走遠了,隻見一團小小的光線,在電光下,一閃一閉,楊杏園和吳碧波都不知道是什麽東西。恰好那發光的東西,遙遙的定住了,仔細看時,好像光下也是一個婦人。一陣風來,樹枝一閃,露出缺處,果然是個婦人,手撐著走廊上的柱子,另外和一個婦人說話。那發光的東西,就在那婦人頭發上。吳碧波對楊杏園道:“你看清楚了沒有?那是嵌鑽石的鬢花。”楊杏園道:“我想也是那樣。但是這一朵鬢花,不值一萬,也值好幾千,她們這樣闊的人,到這裏來做什麽?”吳碧波道:“我想她們來,決計不是為的賺錢。”楊杏園微笑道:“你還隻猜到一半,她們不但是不賺錢,恐怕是來花錢。這錢不花則已,一花,就比男賓要多出若幹倍。”吳碧波想了一想,說道:“你這話有理!我們無意中倒發現了一種新鮮事情。”他們一麵說話,一麵看著,已經出去四五個女人。吳碧波道:“我正有一句話要問你,一進這屋子,人就到了秘密黨的機關裏一樣。有些慌亂,卻忘記了月u才門口那上汽車的婦人,她招呼你進來,你怎樣認識她?”楊杏園道:“這就是愛爾女士,你還不知道嗎?”


    兩人說話時,隻聽見一陣高跟鞋聲,到了門口,楊杏園回頭看時,愛思捧著一包東西進來,看見楊杏園笑了一笑。把東西放在桌上,原來是一匣雪茄煙,和一匣埃及煙。楊杏園道:“我介紹介紹,這是吳先生,這是愛思女士。”愛思和吳碧波彼此點了一個頭,愛思就和楊杏園坐在一張沙發上。她問道:“我昨天請你吃飯,你怎樣不去?”楊杏園笑道:“你不知道,昨天一班朋友,在那裏請客,我先就推辭了不去,倘若去了,遇見了他們,吃你的呢,還是吃他們的呢?吃他們的吧,辭了又來未免笑話。吃你的吧,那簡直要得罪朋友,所以幹脆不去。”愛思笑道:“你真會說話。”這時,老媽子捧著一個銅盤子,送了三杯咖啡進來,一樣的還有牛乳和糖塊。楊杏園笑道:“完全是外國派頭。”愛思道:“不!這裏另外有兩個做西餐的廚子,我特意叫他預備的。”老媽子將咖啡放在三人麵前,放下糖塊,衝上牛乳,站在一邊。愛思拿著一根雪茄,先給了吳碧波。然後又拿了一根,放在嘴唇邊,把四個雪白的門牙對著咬掉煙頭,便塞在楊杏園嘴裏。那老媽子擦著火柴,先給吳碧波點上,然後又要過去給楊杏園點上。愛思接過火柴,說道:“你到那邊去瞧瞧。”老媽子聽了這話,答應著去了。愛思卻擦了火柴,扭著身子和楊杏園來燃那支雪茄,吳碧波坐在一邊,都看在心裏。楊杏園抽紙煙原不很在行,抽雪茄更是不行,因為愛思那樣敬客,隻得勉強抽著。他又以為和愛思還是第一次會麵,總不能十分放浪形骸坐在一處,也不過是談些電影和京戲的問題。談了一會兒,老媽子又進來了,說道:“請到那邊去坐罷。”愛思也笑道:“請到那邊去坐坐。”說著站起來,並且去牽楊杏園的杉袖。吳碧波巴不得一聲,倒要去看看。


    他們走出客廳,到對麵的屋子裏來。這裏是三間房,正中也是客廳的樣子,正中擺著一張絨麵的方桌,旁邊還放著一個麻雀匣子,好像是剛才用過了的一樣。愛思把他們讓進右邊房間去坐,隻見滿房的器具,全是紅色,鮮豔奪目,銅床上的帳被,是紅色,桌椅的圍墊是紅色,甚而桌上的香煙磁缸,都是紅色。楊杏園笑道:“你怎麽這樣愛紅?”愛思道:“這個也不是我辦的,不過我出的主意罷了。”楊杏園被她這樣一提,笑道:“我們也大意了,還沒拜訪主人翁呢。”一言未了,聽見一個南音而說北字的婦人口音,在外麵答應道:“對不住,沒有先出來招待。”


    這時,進來一個婦人,有四十來歲年紀,雖然粉擦的很白,還有些煙容。身上穿著一件黑色滾白邊的旗袍,兩隻手插在衣袋裏,口裏(口卸)著一管玳瑁煙嘴。愛思看見她進來,便給兩個人介紹道:“這是閻王奶奶,這個俱樂部雖然是李太太籌的經費,可是她一手支配的。”楊杏園和吳碧波都和她點了一個頭。閻五奶奶道:“我把什麽比李太太呢?她中國字也認得,外國字也認得。”楊杏園心裏想道:“你別瞧這樣一個私立公司,還有個經理,和個後台老板,這真是出乎我們意料以外。”


    愛思道:“李太太這兩天,怎樣沒來?”閻五奶奶道:“她為牛家六少奶奶的事,忙得很,正在和她想法子呢。”愛思道:“牛六少奶奶有什麽事?”閻王奶奶道:“說起來呢,也是她膽子太小了。據說,她家裏有個從前的衛兵,很能打拳,六少奶奶進進出出,在外麵玩的事,他都知道。六少奶奶恐怕他多事,一個月也就津貼他十塊八塊的。後來這個衛兵被他們大人免了職,無事可幹,隻找六少奶奶。六少奶奶也是因為外麵拆白黨太多,哪裏分得出來,就借這個衛兵做一個保鏢的,每月給他二十塊錢。這樣也有好幾個月了,不知道近來怎樣鬧翻了。有一回在遊藝園,便和六少奶奶吵起來,鬧得許多人來看,偏偏不湊巧,給報館裏的訪員打聽去了,把這事全登在報上。他們家大人看見報,就質問六少奶奶是怎麽一回事?她說了許多慌,拉出李太太去作證人,才把這事跡瞞過去。”吳碧波笑道:“事情無論大小,總不可讓新聞記者的耳朵聽見,聽見了就要亂喊。好比這個地方,有新聞記者來了,他還不趕快登出新聞來嗎?你們對於生朋友,總要留心點,莫讓新聞記者混進來了。”


    吳碧波說時,故意佯若無事,不望著楊杏園。閻王奶奶道:“這個我們也不怕。報館要發一段新聞,總要有真憑實據。譬如你兩位,就有一位新聞記者在內,也不好登出來,因為不是你到這兒來了,你怎樣會知道?你若是承認來了,豈不是自己登自己的新聞嗎?”吳碧波目視楊杏園,正想說什麽。楊杏園怕他瘋瘋呆呆,真鬧出破綻來,大家都不好意思,便把話扯開去,對愛思道:“我猜你一定愛看電影,對不對?”愛思笑道:“那是你剛才看了我的照片,猜出來的。”楊杏園笑道:“你看電影是一個人去,還是和別個人?”愛思道:“一個人也去,同姊妹伴裏也去。”


    楊杏園道:“兩個人去就好,可以多交幾個男朋友。”愛思道:“胡說,這種事情,我是不來的。”楊杏園問道:“我問你一句玩話,你肯告訴我,不肯告訴我?”愛思道:“你說,盡管說。”楊杏園道:“聽見人說,交朋友,總要先吃大菜,吃大菜還有一定的地方,這話對嗎?”愛思紅著臉道:“我又沒在外麵交過男朋友,我哪裏知道?”吳碧波指著楊杏園道:“他不是你的男朋友嗎?哦!我知道了,比朋友的關係,還要深一層啦。”愛思走到吳碧波麵前捏著拳頭,笑著在他肩膀上敲了一下。回頭又走到楊杏園身邊,對著耳朵,輕輕的問道:“給他介紹一個好不好?”


    楊杏園一想,自己就是來參觀的,原不算回事。若給吳碧波介紹一個,他是年輕的人,豈能夠把持得住?也輕輕笑道:“他有一個頂好的未婚夫人,他是不再交女朋友的。”愛思哪裏明白楊杏園的意思,說道:“是我一個小妹妹,很好,可以引她來看看。”楊杏園道:“你說這話,我又想起一樁事。仿佛聽人說,交際場中有個十八姊妹,你知道不知道?”愛思道:“你聽外麵的謠言瞎糟蹋人呢。這話他們就是說我們的。其實我們的姊妹共總算起來,三個十八姊妹也不止。但是各人拜各人的姊妹,頂多也不過七八個人,一個團體,沒有十八個人的,外麵一談到不相幹的事,總是說十八姊妹,那真冤枉。”


    說時進來一個女孩子,約摸有十五六歲的樣子。穿著白地鴛鴦格的褂子,套著雞心領圈的雲霞緞坎肩,印度綢短裙子,杏黃色皮鞋,湖水絲襪。那一張鴨蛋臉,配著漆黑的眼珠,十分清秀,烏油油辮子上,插著一朵大紅結子,越顯得玲瓏。她探進頭來,看見有人,又縮了轉去。愛思道:“小妹妹來,別走,我給你介紹介紹。”


    她聽了這話,果然進來了。楊杏園一看她的麵孔極熟,常在遊藝園碰到她的。她到遊藝園去,有時候穿著一身綢,有時候又穿著一套女學生平常的藍布衣服,因為她年紀小,常在女座裏走進走出,很令人注意。當時就想著,不知道哪家的女孩子,怎樣一點不拘束?三百六十天,至少有二百天在遊藝園,恐怕沒有好結果。不料今日居然在這裏碰著了。這一點小小年紀,就到這地方來,她家若是有父兄,恐怕作夢也想不到呢。楊杏園這樣一想,傷心已極,呆呆的望著。愛思笑道:“嗤!怎麽了?看人也沒有看成這個樣子的。”楊杏園醒了過來,笑了一笑,把那女孩子倒臊得滿臉通紅。吳碧波對於這女子,也好像很熟識,他便插嘴道:“不但他看呆了,我也看呆了,我們似乎是相識的呢。”那女孩子望了吳碧波一眼,把頭一點,小嘴一撇,好像表示不相信的樣子。閻王奶奶便拉著她的手道:“小妹妹,坐一會兒。”


    那女孩子就挨著閻王奶奶坐在一處。吳碧波道:“什麽?她的名字就叫小妹妹嗎?”


    愛思道:“是的。她就叫小妹妹。”吳碧波道:“那末,我們要叫起來,豈不是占了便宜?”閻五奶奶道:“占什麽便宜,本來她就是小妹妹呀。”吳碧波道:“小妹妹,貴姓?”那女孩子笑道:“你聽她們的呢,誰叫小妹妹?”說時,在身上掏出一個小粉裝鏡匣子,在裏麵抽出兩張名片,給了吳碧波一張,又給楊杏園一張。


    片子隻有一寸來長,印著五個字。中間是餘秀英三字,旁邊是浙江兩字。吳碧波一想:“是了。我常在一個會館門口碰見她,大概那是她的會館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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