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楊杏園將朱鸞笙的曆史,說了一遍,結果還是文不對題,他說自有一個原因。富家駒便問原因安在?楊杏園道:“那是第一回的事,今天是第二回的事呢。”


    因就把兩個月前自己曾和朱鸞笙同過一回席的話說了一遍,富氏弟兄聽了,都歎息了一會。


    原來那天晚上,朱鸞笙遇雨而歸,就抱頭痛哭了一頓,那個公寓裏掌櫃的,知道她是沒有借著錢,也替她發愁。不過他看朱鸞笙是二十來歲的青春少婦,人物俊秀,一定要把她趕出公寓去,又有些不忍,加上她是大戶人家一位少奶奶,也不敢輕待以非禮,又隻好容納她住了幾天。一天上午,天氣很好,趁著公寓裏的人都出門了,便踱到朱鸞笙屋子門口來,說道:“朱太太,你這款子怎麽樣,總得想個法子呀。”說著就踱了進來。朱鸞笙道:“自然我要想法子,不能一輩子住在這裏。”


    掌櫃的道:“我問你一句話,你還是要老顧著你那個身分呢,還可以模模糊糊的,找一條路子呢?”朱鸞笙被他問了這一句話,臉上就象喝醉了酒一般。勉強放出莊重的樣子,鎮靜著自己。說道:“你這話我不很明白。怎樣是模模糊糊的找條路子?”


    掌櫃的斜著眼睛望她,脖子一扭,說道:“得了,你不明白。”朱鸞笙看著這人嬉皮涎臉的樣子,早知道了,心想我隨便怎樣下三濫,不能為你這幾個錢欠帳來求你,便道:“你不用廢話,欠你的錢給錢。”掌櫃的被她這一句話一頂,也就無辭可對了。說道:“很好,隻要你能給錢,我們還說什麽呢。日子有這久了,我們不能老等,請你告訴我們一個日期。”朱鸞笙道:“給你一個日子就給你一個日子,準在一個禮拜裏頭給你,你看怎麽樣?”掌櫃料定她在這幾天之內,也沒有法子可想,便道:“就許你一個禮拜的日期。到了日子不給,再和你算賬。”說畢,一拍腿就走了。朱鸞笙雖然說了這個硬話,其實她一點把握沒有,關起房門來,將一個枕頭,擱在疊的被條上,便在床上橫躺下來慢慢想心事,心裏計劃著,要怎樣才能夠弄得一批錢。從前常常聽見人說,什麽女子經濟獨立,如今看起來,這倒是實話呢。自己在床上躺了一會,又坐了起來,兩手撐著下頦,臉朝著窗子外,呆呆的望著天,好象天上寫了字,替她想出了法子似的。望了一會子天覺得不舒服,複身又到床上去躺著。這樣爬起睡倒,鬧了半天,忽然止不住眼淚往外流,將枕頭哭濕了一片,就這樣過去了一天。到了晚上,睡在床上,格外的要想,由晚上一直想到大天亮,反而睡著了。


    次日起來,已是上午,對著鏡上散開頭發來梳頭,隻見兩個眼眶子,已落下去一個圈圈,臉上憔停了許多。自己埋怨自己道:“我這不是發呆,這樣的想一陣子,錢就來了嗎?說到歸根,我還是應該早去找錢去,別挨到了日子沒有錢,給掌櫃的笑話。”這樣一想,實在保不住麵子了,便寫了兩封信,給他兩個稍微知心女朋友。


    這兩個人,一個是趙姨太太,一個是錢少奶奶,都是常在一處看戲,一塊打小牌的人,信上原寫得很簡單,隻請她們來談談,所以都來了。錢少奶奶先來,見朱鸞笙這種樣子,知道請她來,不是好意,先就說了一番後悔的話,以為從前在外麵胡鬧胡逛,都是錯了。為了這個事,和家裏人大吵幾頓,幾乎脫了關係。現在我是明白了,也就遲了,銀錢不要提,那是十分不方便,一家人也都把我當了眼中釘,處處看人家的眼色,我有什麽法子呢,隻好忍受著罷了。我勸你還是忍住一口氣,回天津去罷。憑咱們一個娘兒們,要去的不能去,要做的不能做,哪裏撐得住這一口氣呢。朱鸞笙聽了這一派話,全是不入耳之言。既不好駁她的話,又不能不說出一段原由來,好問她借錢。便歎了一口長氣,說道:“唉!你這話,我怎樣不知道。可是各人家裏,有各人家裏的一本賬,不能一個樣兒看的。清官難斷家務事,我這話,對誰說呢。”說到這裏,停了一停,然後又笑了一笑,說道:“您是知道我的脾氣的,就是要這個麵子,現在落到這般光景,朱家就是要我回去,我哪有臉進他的門呢?”說著,又對錢少奶奶笑了一笑,接著道:“我現在想自己找個安身立命的法子,不要用去求人。可是,可是……可是還得請人幫一點小忙呢。”錢少奶奶道:“隻要可以幫忙的地方,我一定也是幫忙的。就怕力量小,幫不上忙呀。”朱鸞笙道:“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事,我就隻要籌個二三百元的款子,事情就好著手了。”


    錢少奶奶道:“早幾個月,這一點款子,憑我一個人,就能幫忙,現在可不行,我要籌這些款子,還沒有法湊起來呢。不過您既在困難中,無論如何,我總要替你想點法子。”說時,將她手上提的錢口袋慢慢解開,伸手在裏麵掏了半天,摸出一張五元的鈔票,含著笑容,交給朱鸞笙道:“這一點小款子,原拿不出手,你暫收著零花,過一兩天,我手邊下活動了些,再送一點子來。”朱鸞笙窮雖窮,這幾個錢,她還是不看在眼裏。便對錢少奶奶道:“我不過這樣說,不是馬上就要。現在我手上零花的錢還有,不等著使。蒙你的好意,我是很感激,讓你手邊下活動一些的時候,再給我設法子罷。”錢少奶奶看她不要,倒反有些難為情。一定讓朱鸞笙收下來是不好,收回錢口袋裏去也不好,隻得將鈔票拿在手心裏,對朱鸞笙道:“你嫌少嗎?”朱鸞笙道:“我的大姐,現在是什麽年頭兒,我還敢把五六塊錢,當作小錢看嗎。我是要等著求您的時候,再求您呢。因為怕是早到了手,我又散花了,不是怪可借的嗎?”錢少奶奶料她一定不肯收的,隻得說道:“那也好,過一兩天,我再和你想法子。”又談了幾句,她就走了。朱鸞笙經過這一番教訓,知道向人借錢,是沒有希望的事了,又打消這一番計劃。


    第二天,趙姨太太來了,看見朱鸞笙行李蕭條,心中早就明白了一半,便問道:“你幾時搬到這裏來住的,怎樣我一點不知道?”朱鸞笙道:“趙太太,你看我這種情形,還不應該躲著一點嗎?”趙姨太太點點頭,說道:“您不用說了,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我不知道,那就算了,現在我已經知道,無論如何,我得給您想點法子。”說時,將她手上提的錢口袋,慢慢解開,伸手在裏麵一掏,就掏出一卷鈔票,數也沒有數,便交給朱鸞笙道:“這一點款子,我原拿不出手,你暫收下零花,慢慢的再想一個長久度命的法子。要不然的話,你就搬到我家裏去住,諸事也方便些。”朱鸞笙手上接著鈔票一看,怕不有五六十元,不料心裏一動鼻子一聳,眼淚幾乎就要搶著滾出來。但是自己總要顧著體麵,極力的忍住眼淚,對著趙姨太太道:“您這番好心,實在難得,我也不必說多謝了。不瞞您說,我就為欠多了這公寓的債,沒法子抽身。現在有了這些款子,我就可以自由自在出去想法子了。”


    趙姨太太道:“您打算怎樣哩?”朱鸞笙道:“唉!我哪裏還有什麽打算,做到哪裏算到哪裏罷了。”趙姨太太道:“您總不能一點計劃都沒有呀!”朱鸞笙躊躇了一會子,說道:“象趙太太這樣待我,總算是個知心人,我還有什麽不能說的。不過我這是個傻主意,悶著心裏有好幾天了,我總怕不成,還不能說就是這樣做呢。”


    趙姨太太道:“什麽傻主意,您說出來我聽聽。”朱鸞笙紅著臉,忽然笑了一笑。


    說道:“這可是個笑話哩。我不是還能唱兩句戲嗎?我想靠著這個本事搭一個班子去唱唱看,若是唱出來了,也是一行事業,這輩子也就有飯吃了。就是一樣,真要做這一行,請客做行頭,還是先墊上一筆本錢哩。”趙姨太太道:“依說呢,這也不是做不得的事。可是幹這行,一定人家瞧不起的。以後親戚朋友,都不來往了。


    你樂意嗎?“朱鸞笙冷笑了一笑,說道:”親戚?有親戚顧我,我也不會落得這一般光景。要說到朋友,老姐姐,不是當麵奉承您的話,象您這樣的人,一千個裏頭,也挑不出一個啦。也是十有九個不來往了。反正是人家瞧我不起,我敞開來不顧麵子,也不過是這樣。“趙姨太太道:”朱府上能讓出台嗎?“朱鸞笙道:”我們脫離關係了,各幹各的,他管得著嗎?“趙姨太太道:”這個樣子說,你是一定要做的了。“朱鸞笙道:”推車抵了壁,沒法兒辦啦。您想想,除了這個,我還有什麽好的法子嗎?“趙姨太太道:”要進這一行,也得人介紹,您有熟人嗎?“朱鸞笙道:”那倒是有的,從前給我說戲的那個王駝子,現在北京,他就和戲園子這一行人很熟,托他出來說,沒有不成的。“趙姨太太道:”製行頭要多少呢?“朱鸞笙道:”那可沒準兒,多的,整千整萬,也花的了。少呢,也要個三四百塊錢。真是沒奈何,籌不出來的話,二三百塊錢,那是少不了的。“趙姨太太道:”我現在不敢全辦的到,多少我還可以給您想法子,五天之內,您聽我的信兒。“朱鸞笙見她這樣說,便謝了又謝。又聲明無論多少錢,決不是憑著口說借了,就算借了,另外也得寫個借字。趙姨太太倒謙遜了一陣,認為不必。


    自這日起,朱鸞笙就正式籌劃下海的辦法,把公寓裏的債還了,還剩了一些錢,在當鋪裏取出兩件衣服,便去找王駝子。這王駝子,住在天壇外麵,一個小矮屋子裏,朱鸞笙找了半天,才能夠找到。那裏是亂石頭砌的半截矮牆,牆露著一個缺口,那就算大門,門裏小小一個院子,四五根木棍,絆著十來根爛繩子,繞著兩條倭瓜藤兒。那下麵是個雞案,拉了滿地的雞屎,這邊一輛破洋車,隻剩一個車輪子,倒在一邊。橫七豎八,堆一些破缸破罐。洋車旁邊一隻泔水桶,一大片濕地,髒水漏成一條溝,直流到門口來。門邊下,恰又是個小茅坑。大毒日頭底下,曬著一股奇怪的臭味,一直往人腦子裏鑽。朱鸞笙要在往日,看見一點髒水,還要作一陣惡心,這種地方,眼睛也不看一看。這次無奈是解決生活問題,不能不進去。隻得吞下一口水,鼓著勇氣,問了一聲道:“這兒有人嗎?”就在這個當兒,上麵矮屋裏,挑起了半截破竹簾子,伸出一個腦袋來。毛蓬蓬的披著頭發,一張又黃又黑的臉,翻著兩隻麻眼珠子望人。朱鸞笙一看,卻是一個中年婦人,敞著半邊胸襟,站在那裏。


    她便答應道:“勞駕,這裏有個姓王的嗎?”那婦人道:“不錯,你是哪兒?”朱鸞笙見她這樣不會說話,又好氣,又好笑,便道:“這是王駝子家裏不是?”一語未了,隻聽見有人,從裏麵答應出來說道:“嗬喲,這是朱家少奶奶,請裏麵坐,請裏麵坐。”一麵說著,一麵就跑出來一個人。他穿了一條藍布短褲,赤了雙腳,踏著鞋子。上麵露著脊梁,搭著一條灰黑色的毛絨手巾,正是王駝子。他看見朱鸞笙站在牆邊,忙說道:“這是想不到的事,您怎樣有工夫到這兒來。屋子裏髒得很,怎麽辦?”朱鸞笙一看這個樣子,不必要他往屋裏讓了,便將現在的住址告訴了他,說是有要緊的事商量,請你今天去一趟。王駝子道:“可以可以!今天就去。您請到屋裏歇一會兒。”朱鸞笙道:“我還有事,不必了,回頭再談罷。”說畢,便走了。王駝子以為朱鸞笙還如往日一樣的闊,又是介紹他去說戲,所以當天就找到朱鸞笙公寓裏來。朱鸞笙也怕他不能輕易相信,自己落得要去唱戲,便把自己脫離了家庭,生活困難的話,對王駝子一一說了。然後就說,憑著自己會唱兩句戲,打算實行下海,請王駝子找個地方,好出台。王駝子萬不料朱鸞笙有這樣一著,一時竟找不到相當的答複,躊躇了一會子,才說道:“真是要唱戲,倒不愁沒地方去露。


    可是能拿多少錢,可沒準兒。憑著您朱府上少奶奶那個字號,總也能叫幾成坐。“


    朱鸞笙道:那可不行。我是和朱家脫離了關係的,若是還掛朱家的字號,他們家裏是不會答應我的。我這要出台,隻有隱姓埋名的幹。“王駝子笑道:”那可難了,別說就是您啦,多少學了五六年戲的,上台吃的住吃不住,還沒有準兒哩,就憑您……“


    王駝子說到這裏,頓了一頓。朱鸞笙道:“我不姓朱,就不能唱戲嗎?”王駝子道:“能是能,可是什麽事情,都講究個字號兒,唱戲也是這樣。這字號一是有名,別提貨怎麽樣,就真有人說好愛買,若是不成個字號兒,哪怕貨是十足挺好,先沒有法引動人。您這初上台,好象賣煙卷似的。創牌子,價錢得賤,貨又要好,能銷不能銷,還得碰運氣哩。”朱鸞笙聽了王駝子的話,一團高興,就冰消瓦解。問道:“依你看怎麽辦呢?”王駝子道:“現在我也不能說定,先讓我給您找找路子,找得了,再來回信。”朱鸞笙這時反沒了主意,隻好答應著。


    過了兩天,王駝子忽然高高興興的,走了來就對朱鸞笙道:“這真是您的好運氣,也許就這樣發財。現在長辛店的妙舞台,派人到北京來邀角,講了好幾個,都沒有說妥,昨天我遇見他,說了有您這樣一個女票友,願意去客串幾天,問他歡迎不歡迎?他也是在旗的,很知道您府上的名聲,說是您若願意去,那就好極了。隻要您樂意的話,回頭我就帶他來。”朱鸞笙道:“你怎麽說我是票友呢?”王駝子道:“那沒關係,咱們外麵說是客串,好讓人家看得起咱們,其實和那邊承辦的人說好了,還是照股拿戲份。”朱鸞笙道:“那倒使得。不過聽你的口氣,我還是用著真名姓上台,這個我還不敢。”王駝子道:“長辛店是個小地方,北京城裏的人,沒事誰到那裏去,您唱三年五載,恐怕也沒人知道呢。您要在北京唱的話,不上天橋,要想搭別個班子,戲碼設法往後挪,戲份是更別提。這要出京去,就是矮子隊裏出長子,準是您的大軸子,這就是個麵子,將來唱紅了,上保定,上張家口,哪兒不許您去。”朱鸞笙聽王駝子所說,倒也有理,便問一個月能拿多少錢?王駝子道:“少了您一定不去的。我和他去說說看,大概一兩百塊錢,那總有的。”這些錢,往日朱鸞笙是看得很平常的。現在慢說有一二百塊錢一月,就是一二十塊錢,也是好的。當時就依允了王駝子的辦法。王駝子又問朱鸞笙有行頭沒有?日子很急要全做,那是來不及了,隻有去買現成的一個法子,若是湊得出兩百塊錢來,六七成新的差不多很可以買一點了。朱鸞笙因為趙姨太太已經答應和她籌一筆款子,諒來一二百塊錢,總是有的。便道:“那我倒是早已想好法子了,總不會誤事的。”


    王駝子見她如此說,也就不必去追問,由她去辦。


    又過了兩天,王駝子和她接洽得很有些頭緒,可是趙姨太太許的那筆款子,始終沒有送來。朱鸞笙實不能等了,便親自到趙宅去見趙姨太太。偏是事不湊巧,趙姨太太又病了。朱鸞笙便借問病為由,一直到趙姨太太屋子裏來,坐在她床麵前和她談話。先不過說了一些閑事,後來屋子裏沒有人了,趙姨太太便握著朱鸞笙的手,輕輕的問道:“你辦的事,現在怎麽樣了?快成功了嗎?”朱鸞笙道:“事是快辦好了。”說到這裏,眉毛一皺,又苦笑了一笑。趙姨太太將頭在枕頭上點了兩點,若有所悟,依舊握著朱鸞笙的手,搖了兩下,說道:“我對不住你,我所說的那個話,因為害了這場病,擱下來了。你等著要那個錢用嗎?”這句話,正問在朱鸞笙心坎上,便點了一點頭道:“不瞞你說,我並不知道你病了,正是為了這件事來的。


    現在……“趙姨太太道:”我的款子,並不在手邊,非我自己去拿,那是不成的,怎麽辦呢?有是有個法子,還可以想,不過我很不願那樣辦。“朱鸞笙笑道:”真是您有些為難,那就算了,您幫我的忙,還算小嗎?“趙姨太太道:”也不是什麽大為難。就是給我梳頭的那個老媽子,她手邊倒有幾百塊錢,出兩個利錢,叫她借個十天半月,那是可以的。不過我不好向她開口。“朱鸞笙道:”那是自然,怎好叫您去和她借錢呢。說出來,她也不會信呀!這麽辦吧,您就老實說是我借,請您作個保人。您看怎麽樣。“趙姨太太道:”對了,我也是這樣想。將來我的病好了,我就在銀行裏取出錢來,替你還她,這不就解決了嗎?“趙姨太太一麵說,一麵就叫人把那個梳頭的老媽袁媽叫來。趙姨太太告訴她說:”我原答應移挪兩百塊錢給這位朱少奶奶,現在我不能起床,要失信了。你有錢嗎?你若是拿得出來,就給你五分利,由我作保,準沒有錯。“袁媽笑了一笑,說道:”我哪裏有這些錢。“趙姨太太在枕頭上哼著說道:”不是和你說笑話,是真的。“袁媽道:”有可是有,可不在手邊,還得去拿呢。“趙姨太太道:”那倒不要緊,你今天去拿,或者今天晚上,或者明兒個早上,送到朱少奶奶公寓裏去就成了。“朱鸞笙見她這樣設想周到,很是感謝。和她客氣了幾句,告辭回公寓去。到了次日,那袁媽果然帶著二百塊錢,送到朱鸞笙公寓裏來。她的原意,以為朱鸞笙雖然借錢,空牌子一定還在,現在一看行李很是簡單,倒有些後悔起來。好在這錢是趙姨太太作保的,心想果然有什麽不穩的話,可以和趙姨太太去要錢,那我倒也不怕她。因這樣轉念一想,所以就把錢拿出來了。卻對朱鸞笙道:”朱少奶奶,您要不用了,請早點交還我,這錢是轉借來的呢。“朱鸞笙說:”沒有錯,二十天之後,你到這裏來拿錢罷。“朱鸞笙這原是隨口說出來的一句話,在她心裏想,二十天之內,趙姨太太還不會替她還清嗎?袁媽見她說得很自然的樣子,也就信了。


    朱鸞笙把錢到了手,留下二十塊錢零用,其餘的便一把交給王駝子去辦行頭。


    恰好那邊妙舞台的經理,也就和王駝子訂好了條件,一路來見朱鸞笙。那人穿一件寶藍夏布長衫,手上帶了一隻玉鐲子,又拿一把雕毛扇,竟是個二十年前的人物。


    看他樣子,不過五十來歲年紀,一張馬臉,卻是胖胖的,見人一笑,露著滿嘴的麻牙齒。腦袋上雖然沒留辮子,可是前半截剃頭,後半截蓄發,還是光複初年流行的鴨屁股式。朱鸞笙一想,就憑他這個樣子,能拿出整萬的本錢來開戲院子嗎?當時王駝子也怕朱鸞笙瞧不起,走來就和她吹上一起。說這位趙德三先生,本來也在政界上作點事,因為他府上在長辛店,所以在那裏蓋了一個園子。朱鸞笙雖然不能十分相信,但是看趙德三那種正正經經的神氣,又不是滑頭的樣子,也就和他實行開起談判來。說來說去,約定了五塊錢一出戲。唱一出,算一出。照一個月算起來,日夜合演,有三百塊錢一個月。就是演日不演夜,也有一百五十塊錢一個月。朱鸞笙算一算,除了開銷而外,總還能落下幾個錢,而且也免得流落在北京。算計一定,也就答應了。因為彼此不是按月定包銀,趙德三隻留下三十塊錢,給朱鸞笙作為定錢,約好兩天後,一路到長辛店去。那王駝子就自己承攬了朱鸞笙的場麵,由他拉胡琴,薦了他把兄弟快手張做打鼓老,跟包的,也是王駝子代找,就把他的侄兒王得發,薦給朱鸞笙用,朱鸞笙本來不知道世道艱難,對於梨園規矩,越發是一竅不通。所以王駝子怎麽說,怎麽好。托王駝子買的行頭,也是由他一人報賬,價錢多少,自己也不知道。花了一百六七十塊錢。買了二十多件衣服,總也不算少。可是這些衣服,隻有兩三件六七成新的,其餘都很舊。有兩件水紅綢的古裝衫子,背脊上還有兩大塊黑跡,大概是頭發拖的。朱鸞笙皺著眉,手裏拿著那幾件行頭,撥過來看看,又撥過去看看,說道:“這個樣子穿得出去嗎?先曉得這個樣子,不如少作兩件,還可以有一分很新的。”王駝子笑道:“您這還當著在家裏玩兒票呢,可以花錢百十塊做一種行頭,那都不在乎,現在哪能夠那樣打比呢。”朱鸞笙道:“打比是不能打比,總要穿得出去才好。”王駝子道:“沒事,那種小鄉鎮上,有這樣的衣服,穿給他看,他就看得很好了。”朱鸞笙見木已成舟,海也是沒法,隻得罷了。便和王駝子商量了一陣,就著行頭擇定了三出打泡戲。也是王駝子的主意,說是現在演《貴妃醉酒》,有不用鳳冠霞帔,改穿古裝的。這裏有兩件古裝,還算不壞,讓那裏人瞧個新鮮,第一天就是《醉酒》罷,朱鸞笙也覺得理由充足,決定第一天演《醉酒》。


    到了次日,和王駝子一班人,便到長辛店來了。這種地方,雖說離北京很近,並不是商埠,在朱鸞笙看去,自然很簡陋,偏是住的地方,又是一家老客店。屋子極小,裏麵一大半地方是土炕,上麵鋪著一床蘆席,四周都花了邊了。土炕是靠著窗戶的,窗戶也不過人樣高,用些報紙糊著,紙都變成黃色了。那裏一塊玻璃也沒有,屋子裏陰沉沉地。靠牆擺了一張小桌子,什麽顏色已經看不出來了,上麵有許多刀傷,和煙卷燒的痕跡。此外就一點什麽也沒有了。朱鸞笙仔細聞了一聞,覺得這屋裏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氣味。再看一看那蘆席,比北京城裏人家的地席還不如,髒也就髒極了。她在公寓裏雖然受了幾個月的委屈,但是那公寓,還是上中等的。


    第一,屋子裏就裱糊得雪白。現在看看這裏,是生平所沒有看見,所沒想到的地方,早就是渾身不舒服。王駝子他們,也在前麵一間屋子裏住了,引著許多亂七八糟的人,在那裏談話。一會子,那個妙舞台經理趙德三也來了。說是朱老板將來上台,總得也要人配戲的,有幾個人得先介紹介紹。有一個唱小醜兒的胡金寶,她在這裏多年了,也上了幾歲年紀。朱老板見麵的時候,倒要格外客氣些才好。後台那些人,都叫她大姨兒呢。他說這話,分明是告訴朱鸞笙不要姊妹相稱。他約好了,明天帶她到後台去先看一看,便到前麵王駝子屋裏去了。朱鸞笙一想,我也受過一半輩子榮華富貴,今天落到這般田地,還要叫大姨,去巴結一些不相幹的人,未免不值得。


    聽著前麵屋裏,有談有笑,一個人坐在黑暗的屋子裏,好不寂寞,因此在這客店裏的第一夜,對著那一盞淡黃色的煤油燈,先就哭了一宿。


    次日下午,趙德三王駝子帶她同到妙舞台後台去。她在外麵看這戲院子,就全是木頭板子架搭成功的,這一看,就有些不妙,才到後麵,推開一扇木壁門,裏麵是小院子,一些大小女孩子,在那裏紛鬧,裏麵就是後台。朱鸞笙是票過一次戲的。


    後台不幹淨,她也知道。這個後台,就更糟了,香瓜皮,桃子核,和著鼻涕濃痰,鋪了滿地,那一大盆,眾人共用的洗臉水,正放在中間,遍地透濕。別的還罷了,不曉得哪裏來的一股汗臭氣昧,十分難聞。因為這個緣故,那逐臭的蒼蠅就成群結隊的在人叢中飛舞。那些後台的人,見來了一個新台柱,都不免用視線注射在朱鸞笙一人身上。先是王駝子介紹她和後台管事見麵,隨後又把唱小醜的胡金寶,唱者生的杜元洪,唱小生的柳碧仙,次第給朱鸞笙介紹了。朱鸞笙一看那些人,都帶著三分流像,先就不願意,那個小醜胡金寶,有四十上下年紀,梳著一個小辮子髻,穿一件對襟水紅褂子,拿著一柄大芭蕉扇,趿著鞋,挺著胸,一招一招的走來走去。


    朱鸞笙到了這種地方,形單影隻,沒法子,也隻得敷衍各人幾句。別人還罷了,那胡金寶口裏嘿嘿的一臉假笑,令人討厭極了。自己不願在後台久待,馬上就走了。


    那些人見她一來就走,臉上的色氣又不好,大家就笑著說,這個人大概本事不壞,你看她搭著多麽大的架子呀。胡金寶道:“別忙,咱們明兒個台上見。”大家也就存著這個心事,到明日看她的戲怎麽樣。可是那趙德三為著賺錢起見,和朱鸞笙也就早鼓吹了一陣,雖然海報上沒有說出她的曆史,可是外邊早傳遍了,說是這個姓朱的,乃是一個製台的少奶奶,和男伶中的德囗如一般,來頭非常的大,聽的人不在乎聽戲不聽戲,也就願意來看這個人,究竟是怎麽一個樣子。所以朱鸞笙登台這一日,竟賣了一個滿座。至於她的本事,在她自己看,以為很好,人家也不肯說一個不字。其實那時玩票,是把錢往外花的,不好也沒關係。而且都是票友,人才總不能象內行怎樣齊整,比起來,總可以對付。現在真上了台,就不能當著好玩。朱鸞笙自己一想,也不敢十分認為有把握。所以到後台化裝以前,就找著配戲的胡金寶柳碧仙。對一對戲詞,胡金寶說:“不用對吧?象這樣的戲,還錯得了嗎?”朱鸞笙也是大意,料著這高裴力士的說白,也不能弄出多大的錯,不對也就算了。出台之時,她在門簾裏叫了一聲“擺駕”。那些為著看她而來的人,早就震天也似的一聲響,叫了一個門簾彩。及至門簾一掀開,楊貴妃一出台,大家一見,不是平常那種戲裝,梳著高髻穿的是水紅色的古裝,心裏還想著,她或者是很時髦的古裝青衣花衫,所以穿這種衣服,也就不甚為奇。後來朱鸞笙唱了一大段,不見有好處。


    她初穿古裝,做的身段,又不能合轍,台底下就紛紛議論起來了。所幸她的扮像,還不失為秀麗,看戲的人,為了這點,原諒她沒有叫倒好。那配戲的胡金寶,見她不過如此,卻憑著她小醜的地位,在台上冷嘲熱諷。她借著戲為題,對朱鸞笙說:“啟奏娘娘:金絲鯉魚看見娘娘穿了美麗的新古裝,朝見娘娘。”這“新古裝”三個字,正是譏諷行頭是舊的。後來高力士進酒,楊貴妃問什麽叫做同宵酒。她又說:“改良的年頭兒,這個酒是用新法子製造的。從前的規矩,同取消了,這就叫同銷酒。”台下有些人,明瞭胡金寶命意的,知道她是挖苦朱鸞笙,都說這家夥真損。


    台口上的人所說的話,朱鸞笙都聽見了。她對於這事,真是又羞又氣,雖然哭不出來,脖子都變成紫色了。她勉強把這出戲唱完,心都碎了。匆匆卸裝,回得客店去,往炕上一爬,兩隻手抱著頭,伏在枕頭上,痛哭了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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