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頭,燕蒹葭墜入虛空。


    她意識極為清晰,就連墜入黑暗之中時,彌塵與扶蘇的談話,也聽得極為清楚。


    隻是,她還沒有來得及探究月隱是誰,便倏地一下,被拉入一片光明。


    光芒極為刺眼,燕蒹葭蹙眉,好不容易睜開眸子,便見一處山洞漆黑,而她正對著的,是黑暗中唯一的一束光亮。


    她站在洞口處,看了看洞口外的光景。


    陽光普照,外頭卻是白雪皚皚,一片蒼茫。


    燕蒹葭有些不解,自己這是……入了楚青臨父母的幻境?


    可此處,分明是雪景。四下沒有一人,連一個活物似乎也是沒有。


    她正思索,便見陽光照了過來,透出她的身子,照到了另外一側。


    她訝然的伸展五指,自己的身子就像幾乎是透明的,隻隱約看得到些許輪廓。


    正是時,身後傳來一陣響動。


    燕蒹葭警覺的轉身,就見那黑漆漆的洞口,傳來鐵鏈的聲音。


    “誰?”她張了張嘴,發出聲音。


    但黑暗的那頭,並沒有人回答她。


    隻時不時的,依稀有鐵鏈拖拽石頭的聲音響起。


    燕蒹葭暗道,自己如今這虛無縹緲的身子,許是對方更害怕她的。


    如此想著,她便兀自走上前去。


    等到眼睛逐漸適應光,她才眯起眸子,看到那鐵鏈發出的方向。


    是個孩子。


    衣衫襤褸,像個乞丐。但乞丐似乎還要比他好一些,至少乞丐不必如喪家之犬那般,被鐵鏈捆著脖頸。


    燕蒹葭傾身上前,仔細打量。


    那孩子蜷縮成一團,似乎冷極了,隻靠著冷硬的牆壁,瑟瑟發抖。


    “小孩?”燕蒹葭忍不住出聲。


    但孩子沒有回答她,寂靜的山洞,除了寒風與積雪,便再無其他。


    燕蒹葭眉頭蹙起,忽而便見,自己腳下的石塊凸起。可她挪動步子,卻是絲毫不覺腳下膈應。


    她心中頓時生出一個想法,試著伸手,想去觸碰那鐵鏈。


    隻是,她根本觸之不及。徑直便穿透了鐵鏈,猶如幽魂。


    果然,她此時是虛妄的存在,無形無影。隻能看著這一切的發生,無法幹涉。


    燕蒹葭百無聊賴的站了許久許久,也不覺腰腿酸疼,隻無知無覺,卻是離不開這孩子周身。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坐了下來,打起了瞌睡。


    直到一聲犬吠,將她從睡夢之中喚醒。


    燕蒹葭眯了眯眼,便見一隻黑白相間的狗,差不多兩尺大小,嘴裏咬著肉塊,朝著蜷縮的孩子跑來。


    而後,它蹭了蹭孩子,似乎是給他溫暖一般,將他從昏昏沉沉之中拉回了現實。


    “火耳,你回來了。”孩子頭發披散,嗓音稚嫩,有些男女莫辨。


    火耳,倒是個好名字。


    那喚作火耳的犬兒,將口中叼著的生肉放在孩子的麵前,似乎是在告訴他,快點吃了。


    儼然,這不是第一次。


    孩子很快拿起肉塊,大口大口的吃了起來。


    鮮血淋漓,看得燕蒹葭有些不忍直視。


    一個鮮活的人,怎麽會吃生的肉?且還是這樣小的一個孩子。


    饒是心狠手辣的她,也有些不忍了。


    可這樣的不忍,隻是開頭。


    等到男孩吃完了,燕蒹葭才發現,孩子臉上滿是淤傷,顯然是被人用鞭子抽過。


    一個劃痕,一個劃痕,都尤為深刻。


    接下來的幾日,孩子慢慢恢複過來。燕蒹葭還是看不清孩子那張臉容,他委實是太過髒亂。


    可在這樣的環境之中,髒亂又能如何?她看著孩子與那喚作火耳的狗,親密的玩鬧,看著火耳給孩子找吃食。


    冰天雪地之中,這是唯一的一抹溫暖。


    燕蒹葭不知道,到底是誰如此惡毒,將一個孩子綁來此地。


    私心裏想著,將孩子綁在此地,如此殘忍對待的,定然是與孩子父母有仇的大漢。但更讓她感到驚訝的是,如此環境,孩子竟是還能這樣快的恢複身體。若是換作其他人……哪怕是個大人,也早就死了罷?


    ……


    ……


    也不知過了幾日,山洞外終於傳來一陣響動。


    燕蒹葭還未看向洞外,便見孩子那髒兮兮的臉容上,突然浮現起一抹期盼。


    期盼?


    燕蒹葭愣住,難道這孩子還在期盼有人能夠救他出去?


    正思索間,便聽到身後傳來女子冷厲而又嘲諷的聲音。


    “你可真是生命力頑強!”


    燕蒹葭回頭,便見一女子,華服絢麗,貴氣而又尊榮。


    她身披昂貴的鶴羽大氅,金絲纏繞,頭上朱釵鮮紅,兩相碰撞,便發出清脆的聲音。


    燕蒹葭聞不到味道,卻仿佛可以從這女子的每一步,都感知到暗香浮動。


    建康貴人,多數是如此打扮。


    這女子,顯然也是非富即貴。


    再順著視線看去,燕蒹葭微微一怔。


    那女子,委實是美麗清絕。一張清麗脫俗的臉容,當得世上一絕。隱約之中,叫燕蒹葭覺得好生熟悉,仿佛這女子,她在哪裏見過。


    孩子一聲呼喚:“娘親。”


    有些小心翼翼,有些期盼,令人難以置信。


    他對這個母親,還是依戀的。畢竟不過稚童……哪怕這個女子這樣待他,他還是期待被愛。


    隻是,下一秒,便聽‘啪’的一聲。


    她一耳光,惡狠狠的甩在他的臉上。


    那麽狠辣,那麽的無情。


    “我說過,從此以後,不要叫我那兩個字!你是聽不懂我的話嗎?!”


    女子嚴厲的嗬斥著,力道極大,孩子一瞬間便嘴角溢出了鮮血。


    他自然而然,落下了淚水。即便看不清臉容,也明白他此刻是極為傷心的。


    “哭哭哭,一天到晚就知道哭!”女子卻絲毫不覺心疼,隻怒道:“你還活著做什麽?你怎麽不去死!”


    最惡毒的咒罵,出自一個母親的嘴。


    這女子,絲毫不像是孩子的親生母親,似乎巴不得這孩子死去。


    她忽而狠狠拽住孩子,搖晃著他,神情有些癲狂:“給我笑!笑!聽到沒有!笑給我看!”


    孩子驚懼,卻顯然不是頭一回如此。


    下一刻,便見他揚起唇角,露出一抹令人心疼的,嫻熟的笑來。


    他一笑,那女子忽而便溫柔了下來。眼中的癲狂與憤怒,一點點消散了去。


    “阿斐,你的臉太髒了,我來給你擦一擦。”女子溫柔俯身,拿著繡帕,一點一點給孩子擦去臉上的汙泥。


    可早就幹了的汙泥,怎會容易擦拭幹淨?


    她手下卻絲毫不輕柔,依舊自顧自的擦拭著,實在擦不幹淨,她便發狠了用力。孩子的臉都磨破了,她也絲毫不覺不妥。


    似乎是習慣了這般對待,孩子不哭不鬧,隻掛著笑意,看著眼前的女子。仿佛臉上那殷紅的一塊又一塊,並不是他的臉容。


    有那麽一瞬間,燕蒹葭心中‘咯噔’一聲。瞧著孩子漸漸幹淨的臉容和那極為熟悉的笑,她忽而認出來。


    眼前的孩子……與扶蘇生的……何其相似?


    幾乎就是幼年時的扶蘇啊!這個喚作阿斐的孩子……怎麽會是扶蘇,怎麽可以是……扶蘇?


    燕蒹葭捂住自己的嘴,終於接受了自己的揣測。


    那女子,為何她會覺得眼熟。是因為扶蘇與她,的確極為相像。母子之間,神韻最是難以模仿。


    彌塵所說,幻境心魔。


    想來,這就是扶蘇的心魔。


    “阿斐……”女子美麗而端莊,她靜靜的望著年少的孩子,歎息著,一遍又一遍的歎息著。


    “娘親。”孩子笑著,半點不忍打破這樣的溫馨。


    隻是,他想要的溫暖,不過須臾。


    下一刻,便見女子忽而又是重重的一巴掌,朝著他狠狠的揮了過來。


    燕蒹葭下意識上前阻擋,可那塗著蔻丹的五指,穿過她的身體,落在孩子的臉上。


    ‘啪’,一聲重響,孩子被甩在地上,一頭撞上石頭。


    鮮血自他的額頭溢出。他驚恐的看向自己的母親,迎接他的,即將又是一場暴戾。


    “你為什麽冒充阿斐!你不是阿斐!你不是我的阿斐!你這怪物!怪物!”


    “阿斐不會這樣笑,阿斐那麽乖,你不是阿斐!”


    “你為什麽要害死我的阿斐?”


    “為什麽!”


    “你該去死的!代替我的阿斐去死啊!為什麽死的是阿斐,不是你!”


    長鞭狠狠的落在孩子的臉上、身上,她似乎發了瘋,一邊打,一邊喃喃自語。直到他被打的血肉模糊,她才停下手來。


    “你的命,可真硬。為何每次都能活下來?”


    她冷冷的看著他,每一句話都像是細長的針,朝著他飛馳而去。


    是淩遲罷?


    燕蒹葭眼眶通紅,被自己的母親毒打,聽著這樣惡毒的話,她曾好奇的,扶蘇的過往。


    竟是這樣的荒涼。


    她發泄完了,便徑直走出山洞。


    隻是不巧,正遇著回來的火耳。


    火耳嘴裏叼著肉,似乎極為畏懼女子,下意識瑟瑟縮了縮身子。


    女子的目光,徒然冷了幾分。


    “我就說呢。那些人死了,怎麽經常被野狼啃食。”她嘲弄的笑了笑,背對著山洞,說出來的話卻猶如萬劍穿心:“原來是被你吃了。”


    陰森森的一句話,讓人背脊寒涼。


    燕蒹葭朝著扶蘇看去,果不其然,便見幼年的他整個人僵在地上,一動不動。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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