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笙草草吃了一點早飯,房間裏七七八八的舊物收起來,也打成了個不小的布包。香笙同李太太告辭說:“姑媽,我一定是要回去了。”李太太道:“看你的氣色,昨晚大概沒有睡好。我也不好強留你了。幸而西華山不遠,有空就來陪我說話。”香笙道:“再不濟,等過兩個月新娃娃出世了我總要來一趟的。到那時天暖了,我就在這裏多住些日子。”李太太道:“我想你過兩天又要來的。你回去了,不要忘記我昨天求你的那件事。”香笙點了點頭道:“姑媽有空閑也上山來玩。”李太太道:“你提了這一包東西,恐怕不好走路。我叫黎叔送你到街頭叫一輛挑子。”香笙擺手道:“我實在是走慣了的。上坡路坐那挑子,仰著我反而不慣。”李太太道:“那叫黎叔送你一段。”說著攜香笙走來大門口,仔細吩咐了黎叔幾句,又使霜兒屋裏拿了把綢傘來,給她說:“春天的雨是防不勝防,好歹備一把。萬一淋感冒了,反而一堆麻煩事。”香笙辭過李太太,由黎叔前麵引著,走到大街上來。


    香笙因為來了一天都沒有見到李老爺,思忖著要不要繞到藥鋪裏給李老爺打一個照麵,究竟是姑父,自己來一趟,不去請安好像說不過去,順便也可探探口風,看看他們一對夫妻究竟鬧到怎樣一個地步。可是黎叔走在她前頭,一個勁往西華山方向去,離回春堂越來越遠了。她故意走得慢一些,祈望黎叔再送一程就回去。黎叔見她跟不上,也把腳步放慢了,並沒有要回的意思。


    香笙道:“黎叔,我回來一天也沒見著姑父,他是在鋪子裏麽?”黎叔回過頭來,向她點了一點。她又道:“姑父近來每天就在鋪子裏過夜麽?”黎叔看著她,顯出一臉驚訝,道:“那可不是!你怎麽曉得?”香笙先不回答他的話,依舊道:“我聽說這陣子姑父同姑媽起了矛盾,嗐,我在姑媽這裏那麽些年,也沒見他們彼此紅過臉。”黎叔歎道:“是太太同你說的罷!本來老爺的事,我也不大好過問,隻是老爺信任我,心裏有點事也就同我說一說。我想這件事也不能說就是誰的過失。大少爺這一走,老爺心裏苦悶哩。”香笙問道:“不止那樣簡單罷。”黎叔道:“我也說不上來,不過明眼人都看得出個一二來。”香笙道:“黎叔,您越說我越糊塗了。”“你在太太身邊幾年,太太有什麽體己話都隻對你講吧。你心地好,又是為李家著想的。”黎叔頓了一頓,又道:“姑娘,我想我講給你,你給太太敲敲邊鼓也好。我同第二個人可沒有講過的。”香笙道:“就是了,我們都是為李家好的。”黎叔道:“老爺不回家,一來就是因為大少爺的事。綠萍那個丫頭,臨走也不知道對老爺說了什麽,老爺愈發怪罪了太太。二來呢,這麽幾年太太總是時不時得就拿錢補貼娘家人,起先老爺並不幹涉,好像這一次太太把成婚時候老太太給的鐲子當了,老爺知道這事非常生氣,拿錢去贖,說是那鐲子被人高價買走了。三來,太太究竟對杜二叔太吝苛了,老爺無親無故的,就這剩這杜二叔還算他半個親人。太太前幾個月就嚷著要杜二叔交租錢,說他占著李家的店子,又占著李家的樓,吃喝拉撒全仰仗老爺。那杜二叔怎麽是個省油的燈呢,轉眼就告了老爺聽,老爺又氣的不行。現下這姓杜的新成了家,日子過得不上不下,馬上又說要養孩子了,他領著綠萍在老爺麵前一趟一趟得表決心,老爺看重綠萍,覺得她有一點頭腦,想幫襯他們一把,有意轉賣那爿樓給他,價格壓低了,太太又攔著不肯。哎。老爺是個很顧念舊情義的人哩。”他頓了一頓,繼續說道:“你呀,把我這些話千萬不要放在心上,更不可以對那群下人們講。他們舌頭長。主人家的事,哪輪得到他們指手畫腳。”香笙道:“您在李家大半輩子,對老爺的衷心,大家都看在眼裏的。您放心吧,我敢說,姑媽她就是是一時迷了心竅,並沒有別的什麽。您就送到這裏,請回吧。”黎叔道:“太太吩咐我送到山腳下哩。”香笙搶上一步把他手裏的包裹提在手裏,道:“那樣太遠了,您又上了年紀,實在不該麻煩您!”黎叔憨笑道:“你不要看我頭發花了,身體可不比你們年輕人差到哪裏去呢!”說著,又要把那包裹奪過來,就在這個時候,突然來了一輛汽車,一路按著喇叭,慢吞吞的,緊挨著香笙停下了。


    羅玉凰從窗子探出頭來,笑嘻嘻得伸手拉了一拉香笙的袖子。


    香笙笑道:“哦,怎麽是你。來這裏做什麽。”


    羅玉凰從車裏走出來,把那黑呢鬥篷給她披上了,道:“專程來接你的。”看見她身邊站著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人,以為必定是香笙的哪個表親,趕忙向他鞠了一躬,道:“老先生,您好呀。”


    黎叔嚇得連連擺手:“這使不得,哈呀。”


    香笙笑道:“這有什麽使不得?您是長輩,他一個晚輩給您鞠躬,您是十分受得起的。”


    黎叔道:“這位是姑爺吧?既然姑爺來了,我看我就可以回去了。”


    羅玉凰打開車門道:“老先生,您上車吧,我送您回去,省的您走路了。”


    黎叔本來沒有坐過汽車,平日裏街上偶然碰見腳踏車也要躲得遠遠的,這會子突然看見這個大家夥心裏著實害怕,哪裏又敢坐上去。聽到羅玉凰那樣說,連跑帶走趕快得去了。


    香笙笑了一陣,坐到車上去,才想起來問羅玉凰:“怎麽那位劉姐回去了麽?如果還在這裏,那就順道捎一捎她。”羅玉凰道:“她早早地就回了!實在是一個不靠譜的人!拜托她做一點事,一轉身就忘了。”香笙道:“你拜托她做什麽事呢?”羅玉凰支支吾吾又答不上來話,隻好岔開說道:“我本來沒有什麽要緊事,一來放心不下你,二來有一位夫人,跑到家裏來,自稱是你的朋友,找你有事情。所以我急忙找了礦裏麵的車子來接你。”香笙疑惑道:“是誰家的夫人?”羅玉凰一拍腦袋,“這我倒忘記問了!她隻說是你的朋友,有頂要緊的事情找你,年齡同你一般大——天還蒙蒙亮,一個人就走來了。”香笙想著,自己的交際圈子裏,能夠叫做夫人,又能夠與自己朋友相稱的,勉強算上一個,恐怕就要數小時候的玩伴,現如今嫁了胡宗平的翠萍。聽說她才生了個女孩,這會子還在醫院裏,哪裏就能下地串門子了呢?可是除了她又想不到第二個人。於是帶著疑慮,坐著汽車一路上山來。


    車子駛入礦場平地,早有一個人等在那裏翹首望著什麽。看到車子上來了,連忙跑上前,香笙一看,卻是前天同她一道下山的那位劉姐。隻見她慌慌張張得,手裏亂七八糟比劃著,羅玉凰倒不怎麽愛搭理她,慢騰騰走出車外,又伸手去攙香笙。


    劉姐原本站在車子那一邊,彎著腰直透過窗玻璃往裏瞧,見他們從另一邊出來了,慌忙得跑了過去。


    一副大嗓門就開始喊說:“哎呀,羅老板,羅太太,趕快回家瞧瞧啦!”


    司機從窗子裏探出頭來,朝她一瞪眼道:“劉姐,你咋咋呼呼什麽,好好同人家講嘛。”說著,表現出很有一番興趣的樣子,也不將車子往棚子裏停過去,等在那裏聽她要講什麽。


    劉姐上前一把抓住香笙的手,急道:“羅太太,你家裏進了賊啦!”


    羅玉凰隱約覺得不對勁,沒說什麽,急忙往家裏趕過去。


    香笙半信半疑地也就跟了上去。


    轉過一排平房,就有人迎了上來,是對麵理發店的老板娘的丈夫丁大哥,隻見他隻穿一件打滿補丁的馬褂,露出黝黑精壯的兩隻胳膊,對羅玉凰道:“抓著個女賊,正關在我那裏。”


    這個時候,丁大姐也抱著娃娃從屋子裏跑了出來,向他們說起來龍去脈:“昨晚上我炸了點燙皮,早上想著給羅夫人送去嚐嚐,敲門的時候,聽見裏屋不對頭,叫人也不應,門沒關緊,我就說進去看看。大白天的,屋子裏燈全亮著,我就問‘羅夫人在嗎’,房裏也沒人應!我繞在窗子底下往裏看,果然屋子裏有人。我就喊了男人來,把她個女賊逮了個正著。這陣子各家遭賊遭得厲害,誰能想到這女賊還懷了個小賊頭。。。”


    羅玉凰“哎呀”一聲,忙往理發店屋子裏跑。


    丁家兩夫婦站在街上,還沒回過神,就看見羅玉凰把那個“女賊”攙了出來,再看香笙,隻見她臉色刷一下變了。


    這個時候,香笙對站在旁邊看熱鬧的人道:“大夥散了吧,是個誤會。”說著跟上羅玉凰,攙了綠萍走回家去。


    等到眾人散去,劉姐卻還沒有走,臉上掛著笑,對楞在那裏的丁大姐道:“還沒有瞧出來麽?你這個是抱著炭黑親嘴——碰了一鼻子灰啦!”


    劉姐也不是嘴軟的人,回應她道:“屁大一點子事,也不知道是誰瞎積極,正事不參與,雜七雜八的熱鬧事頂有你的相幹!”說著,一扭身轉進店裏去了。


    丁大哥吊著一張臉,正在那裏發脾氣,埋怨她沒搞清楚狀況:“若是人家什麽親戚,叫人家記恨我們,那怎麽辦好?”


    丁大姐道:“倒未曾聽說過羅家有這麽一個親戚。我們抓她時候,她一句話也沒有說,若是親戚朋友,那沒有什麽可遮可掩的,大可以說出來呀!我看這個人不那麽簡單。不過話說回來,幸而我們對她還不算壞,沒來得及給她苦頭吃——也是念及她挺著大肚子。我看過會子我們給人家當麵去賠罪吧!”丁大哥道:“這事你搗鼓出來的,要賠罪你去賠罪,我再沒有臉了!”丁大姐道:“你倒撇得幹淨!我回來同你說,也沒有叫你就把人家當賊抓回來,我一個傳話的,現在擔了儈子手的責任啦,真笑話!”丁大哥也不同她吵,抓起一件衣服趕著上工去了。


    丁大姐走到店門前,訕訕得往街對過梧桐樹底下的大門看過去,心裏是五味雜陳。明明看那個女人就是一副做賊心虛的樣子。退一步講,就算是親戚朋友,何至於鬼鬼祟祟到人家臥房裏去呢?


    羅玉凰卻是十二分的愧疚。是他說“山裏霜重”,非要留人家在屋子裏等著。他和香笙都不是那種藏著心機的人,從不把人往壞處想的,覺得叫人在自己家裏白受了罪,怪誰都不行,就是怪了自己。羅玉凰扶了綠萍在沙發裏坐下,壁爐裏添了火。香笙認為她一定是受了驚嚇,話也不說一句,著急忙慌的,恐怕動了胎氣,連忙對羅玉凰說,讓他醫院裏請一個醫生來瞧。


    羅玉凰這邊出門,綠萍覺得機會再好不過,才開口說道:“不必麻煩,我這樣的人,哪裏這麽嬌貴。我來是求你幫忙的。”


    香笙道:“能幫上我一定幫的,不要說這個‘求’字。”綠萍道:“那我就開門見山,實在是這件事我著急得很,要不然也不會半夜就跑上來找你——除了你,再沒有第二個人能幫我了。”


    香笙也坐下來,靜聽她往下說。


    “是這樣的,我住的那房子,現在東家要賣了。房子要是賣給別人,我和杜若,還有肚子裏的孩子可就沒有活路了。”


    香笙道:“這件事我知道一點。”


    綠萍道:“嗐,說起來非常慚愧。我家那位在人家李老爺手底下做了這麽些年,一點兒也沒有長進,也是我嫁過去,才知道這樣一個局麵。我是想著把那家成衣鋪買下來。”她說到這裏,便抬頭去看香笙的臉色,見她臉色溫和,這才繼續說下去:“我看李老爺的意思,是很願意把這道生計轉賣給我們。而且就我來說,有了這個謀生的辦法,我想賺錢也不是不可能的。”香笙道:“我看你這個想法很好。”綠萍喜道:“其實隻有一道困難,就是這方方麵麵要用的錢還差一大截。”香笙問道:“差多少呢?”綠萍眼珠子轉了轉,道:“我想總還差個兩三千的。”


    香笙聽了方才黎叔的話,已經決定要幫她一把,便笑道:“唔,這麽多錢。你還真看得起我哩!”綠萍道:“說老實話,我和杜若窮家薄業的,也沒有什麽東西作抵押。我可以給你打一張借條,或者立一張字據。將來萬一這些錢還不了,那我連同我肚子裏的娃娃,願意到你家來做傭人……”香笙連忙說道:“真是折煞人了,你肚子裏的孩子還沒生出來,就叫你這樣賣了,給他知道,還不踢你這個做母親的?”綠萍道:“你不要看我是給人家做丫鬟出身,我自己總感覺,在做生意這一方麵,我是有點辦法的。”香笙笑道:“我一早看出來你是個很有誌氣的人。隻是這麽大筆錢,我自己是沒有的。這還要和有收入的人商量商量。”“那是一定的。”綠萍聽她的語氣,知道這件事已有了眉目,於是也不再說下去,端了茶杯在那裏隻顧慢慢地呷茶。


    不多時,羅玉凰領著一個大夫進來了。大夫戴著副金邊玳瑁眼鏡,拎一隻牛皮手提箱,給綠萍仔細得號了脈,認為沒有什麽不妥的地方,開了一副補身子的藥,便走了。


    香笙找了一個借口,把羅玉凰引到房間裏,同他談話。


    綠萍裝作沒有看見,繼續品她的茶。


    不一會兒,隻見香笙從房裏走了出來,臉上一點兒表情也沒有,綠萍偷偷看她,卻也猜不出個所以然來,不免著急,羅玉凰在房間裏,也不露麵,倒像有意避著人似的。香笙坐到旁邊的沙發上,想了一想,不緊不慢道:“實在是對不住了…”綠萍聽到這句話,已頭暈目眩起來,隻是香笙接下去說道:“我把你的事對我先生說了一個大概,他也是非常肯幫助你的。隻不過,現下手頭上實在沒有那些現錢,能湊得出來的就隻有一千塊而已……”綠萍聽見,才緩過勁來,心想有這樣一筆錢也是好的,本來到這裏之前預備借的款子,也就在這個數目上下。因道:“到了這樣地步,有錢總是好的,雖然還差一截,也隻有別處想法子了。當然你的恩情,我絕不會忘記的。我想有個兩三年,這筆錢連本帶利我總能還上。說到利息,隻要放鬆一些,我沒有問題。”香笙笑道:“按我先生的意思,是不要收利息。你來一趟,還讓你受了驚,我們十分慚愧。”綠萍道:“這種事情誰也預料不來,而且也不能夠就說是怪哪個人。你心腸好,我在李家做事的時候就看出來了,如今又嫁著這樣一個特別好心腸的先生,將來你們的福氣是享不盡的。客套話我也不會說,不過心裏麵實在是感謝。”說著,從衣袋裏拿出早已準備好的紙同筆,爽快寫了一張借條,咬破手指頭,在上麵按了一個血手印。


    果然她打借條那個時候,羅玉凰從裏屋出來,手裏拿著厚厚一個信封,對綠萍友好得笑了一笑,信封交給香笙,身子一轉,複又走回到臥房裏去。


    香笙接過信封,順勢就推到綠萍的手上,讓她點一點數目。綠萍把信封口子撐了撐,隻望裏瞧一瞧,大概有幾張大票子,零錢倒有一大遝,可見人家確實很難得湊了來的,心裏麵又是一陣感激不盡,道:“不用細點了,好像我不放心你似的。”香笙道:“另外,我懇求你一件事。”綠萍道:“你這樣子說,我不敢受你的錢了。”香笙笑道:“借條子我可是收好了,你要不受,看你將來變出什麽來還我。”說著拉了綠萍的手,向她正色道:“你今天來找我這件事,千萬不要對第二個人講——當做一個秘密。”綠萍聽她這話真是巴不得呢,簡直說到自己心裏去了,當然滿口答應。到了中午,香笙因為沒有來得及買菜做飯,就請她在街上麵館裏隨便吃了一點。綠萍這樣順利得借到錢,心裏麵倒比借錢時候還緊張,生怕人家反悔似的,麵一吃完,馬上就下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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