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賀龍與他的政委關向應友誼極深,用當時老紅軍的話講,叫賀關一體,好得穿一套衣服,親得像一個人。


    “賀關一體,親得像一個人”不假,“好得穿一套衣服”卻不準確,有點誤會。他們一個司令一個政委,不是穿一套衣服,而是穿一樣的衣服。賀龍自己做件咖啡色皮夾克,同時也給關向應政委做一件;自己的軍裝加個斜插兜,關政委的衣服也必定有。一句話:吃的穿的鋪的蓋的,要有都有,要沒都沒;兄弟也不會那麽整齊一致,夫妻也沒那麽親密一體。


    父親賀龍與母親薛明結婚後,薛明也常去看望關向應,她就喜歡聽關政委聊天,不但能懂得許多道理,而且能從聊天中得知賀龍的許多往事,更多地了解這位“傳奇式”的丈夫。


    “老總是好人,難得的好人。有人說他就喜歡找背運,有人說他一輩子自找倒黴,其實這正說明了他人格的偉大和精神的高尚……”關向應斜靠在墊了枕頭的床欄上,不緊不慢地給薛明講賀龍的“自找背運”。


    辛亥革命前,孫中山、黃興在兩湖聯絡哥老會,擴大反清力量。孫中山鬧革命幾起幾落,賀龍始終不渝站在孫中山一邊,越是革命受挫,他態度越堅決。


    陳炯明叛變革命,孫中山被迫轉到上海,這是孫中山企圖依靠軍閥武裝完成其民主革命的一次重大失敗。遠在川東的賀龍得知孫中山處境困窘,馬上派人赴上海晉謁孫中山,表示堅決支持孫中山。孫中山非常感動,給賀龍寫了封回信:“周參謀持來大劄,備悉一是。邊繳久戎,艱苦逾恒,而壯誌不渝,忠誠自矢,真可謂幹城之奇,當勉望於無窮者也……”


    後來,孫中山與列寧通信,提出了“聯俄、聯共、扶助工農”的三大政策。


    再後來,孫中山委任賀龍為建國川軍第一師師長,授中將銜。當時父親賀龍還不滿二十九歲。他接受委任令後一個月,孫中山便逝世。


    噩耗傳來,賀龍萬分悲痛,下令部隊停操一月,降半旗三天以示哀悼。


    1927年,蔣介石和汪精衛先後背叛革命,“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走一人。”血雨腥風中,大批共產黨員及革命者被屠殺,意誌薄弱者紛紛叛黨脫黨。就在共產黨處於最危難之際,賀龍又“自找背運”以一軍之長的“尊貴身份”,脫下皮鞋換草鞋,不當國民黨中央委員,不當江西省政府主席,不為三百萬大洋所動,領導並直接指揮了“八一”南昌起義並且在革命的最低潮之際,毅然加入了共產黨。


    “對於賀龍的‘自找背運’,蔣介石十分不理解。”關向應笑著搖搖頭,咳過一陣,又接著說,“抗戰開始後,1938年,老總跟彭德懷、劉伯承、林彪去洛陽,參加蔣介石召集的第二戰區師長以上軍官會議。老總回來跟我說,蔣介石還找他單獨談了一次話……”


    那是1938年1月17日,蔣介石在一間小客廳接待了賀龍。當賀龍在侍從引領下踏進門時,蔣介石立起身。他沒有邁步迎上,立在那裏兩眼不眨地望著賀龍,有點出神的樣子。國民黨許多高級將領見過賀龍,也聽過關於他的各種傳說,這些傳說當然也傳入蔣介石耳中。蔣介石常常納悶,為什麽出類拔萃的將領都叫共產黨拉去了?


    賀龍從容莊嚴地走過去,伸出右手:“委員長!”


    “哦,賀將軍!”蔣介石仿佛剛回過神,忙伸手出去,並且勉強帶出笑容,“我們這是第一次見麵。”


    “打交道可很久,從北伐時候開始。”賀龍的閃閃目光同蔣介石的目光相遇。蔣介石的目光顫了一下,轉身做個手勢:“坐吧。”


    蔣介石自己也坐下,不得不提一句北伐:“你在湖北、河南打得都不錯,那時我就很注意你……”


    蔣介石突然停住嘴。確實,那時他就高看賀龍,竭力想把賀龍拉過來。千軍易得,一將難求。為求賀龍,他先後派過三名代表,許以國民黨中央委員、江西省政府主席,許以上海南京的小樓,許以三百萬大洋……他還不曾花過這麽大代價,結果呢?第一次派去的李仲公秘書長被賀龍抓起來送交了總指揮部,第二次派去的朱紹良又被抓起來,押往九江交軍事法庭,第三次派去熊貢卿、梁素佛,不但被賀龍抓,而且進行了公審,最後居然予以槍斃……


    從此,蔣介石死了這條心。這些往事現在怎麽好提呢?蔣介石緩緩呼口粗氣,轉了話題:“你的一二o師部署情況怎麽樣?”


    “配合忻口戰役,我們攻占了雁門關、太和嶺,截斷了忻口之敵後方的主要交通道路。”賀龍介紹情況,“友軍失守忻口,太原告急,我一二o師派兵至大同、雁門關、忻縣及太原以西,在北起左雲、右玉、清水河,南至汾離公路的廣大地區分散地開展遊擊戰爭,打擊敵人。”


    蔣介石緩緩點頭,又問:“現在部隊裝備情況好嗎?”


    賀龍搖頭:“裝備很差啊,槍都是禿的。”“禿的?”蔣介石下意識地將手在剃過的光頭上撓過。


    “沒有刺刀,禿的。”賀龍做個手勢。


    “噢。”蔣介石把頭點一點。


    “我們在塞外,天氣很冷,軍官士兵都沒有皮大衣,沒有皮帽,子彈也少得很。”


    “喔,困難不少……”蔣介石表示同情地點點頭,卻絕不提給一二o師補充裝備,眼皮慢慢眨動兩下,忽然把眉頭一皺,望著賀龍問:“民國十六年,你為什麽好端端的軍長不當,跑去參加共產黨的南昌暴動?”


    賀龍笑,爽直地將手一劃,劃出分道揚鑣的那條線:“我和委員長政見不同嘛!”


    蔣介石已經當慣了領袖,很久沒人用這種語氣手勢同他講話,最初一怔之後,臉沉下來,但馬上又想起對方的身份,不便發作,可也無話好講,彼此都沉默了。


    這種尷尬對蔣介石講還善於應付的,他喝過一口茶,便將手輕輕擺過:“過去的事算了。”他用了比較親近的語氣,“雲卿,你家裏可好?”


    賀龍望一眼蔣介石,那目光令蔣介石心悸,刹那間便後悔不該問了。然而晚了,賀龍嘴角冷冷地牽動一下,硬邦邦擲來一句:“我家的房子被燒,家裏的人被殺光了,八十多口子,剩下我賀龍一個拿槍的。”


    蔣介石雖有點思想準備,賀龍的回答仍然出乎他所料。當年他下令“寧肯錯殺一千,不可放走一人”,對蘇區圍剿,石頭過刀,林木過火,何等的慘絕人寰,卻並未料到對賀龍一家也是“房子被燒了,家裏的人被殺光了。”如今麵對這位“剩下”來的“拿槍的”賀龍,他那一時的尷尬是任何人都不難想象的。他嘴唇微笑,麵對賀龍愣了片刻,終於將嘴巴一抿,鼓出一點說話的勇氣。


    “喔,我知道,你是老革命。”


    他再不敢將目光轉向別處,一眨不眨盯著賀龍,並且朝賀龍的腰間頻觸頻瞄,匆匆講幾句“大敵當前,合力抗戰”之類的話便草草結束了這次會麵。


    據說,蔣介石直到望著賀龍走出屋門,才鬆了一口氣,朝靠背椅上一仰:“以後我不要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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