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我剛從學校畢業,原本可以安安穩穩地在青岩市的一所初中教語文,不巧的是,那一年在回家的火車上,我遇見了李書陽,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我都覺得書陽是最適合我的人。我性格很內向,為人處世總是低眉順眼的,生怕得罪了誰,說實話,這種討好型人格讓我非常苦惱,所以潛意識裏,我在尋求著改變,希望能找一個膽大包天的、敢於冒險的人共度一生。第一次見書陽,我就知道,他是這一類人。


    那時候他已經在江城天捷上班,手上的項目剛有些起色,不舍得離開,加上當時的董事長何涵川很器重他,時不時地要給他介紹對象,但都沒有成功,所以當他知道書陽交了女朋友時,便說到天捷來吧,兩個人在一起穩定。


    我就這樣到了天捷化工,第一個見的人是人力資源部部長蔣潔,她問我的第一句話是,你有沒有試著去找別的工作。我從她的麵容和語氣中得知,她內心是很瞧不起我這種人的——靠著男人的關係,總想著不勞而獲,想著做輕鬆的事,走最好走的路。我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便把青岩市初中語文老師的事情說了,她聽了不再說什麽,便問我想去哪個部門,那時候的我還不太了解企業的管理和機構設置,覺得隻有辦公室才勉強和我的中文專業對口。於是,我選擇了辦公室。


    接下來是談薪酬,當時的我非常靦腆,再加上認為自己剛從學校出來,沒有任何工作經驗,也就沒有資格要求什麽,於是說,就和公司同等學曆同等職級的員工一樣吧。


    後來才知道,非公企業的薪酬彈性是非常大的,你要是不提,就會按照同等職級同等學曆的最低水平給你定薪,雖然後來,我因為工作成績比較突出,年年都加薪,但總歸是意難平,很多人在麵試的時候就談好了高薪,不需要一步步地慢慢加。


    所以在我第二次就業的時候,就下定了決心,一定要在麵試時談好薪酬,絕對不能低於心理預期,談妥以後,雙方都接受,那麽在接下來的工作裏,就不會再因為薪酬的事情與公司產生矛盾,對於我來說,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好好把工作幹好,對得起那份薪酬,對得起在取得薪酬過程中所付出的時間與精力。


    很多人會有疑問,一個人工作,除了換取報酬,難道就沒有一點情懷?


    情懷是有的,畢竟在集體中實現自己的價值,得到大家的認可,是一件非常非常幸福的事情。


    我也有這樣的情懷,比如,當我獲得天捷勞動模範的時候,當我參加大合唱,唱著《天捷之歌》熱淚盈眶的時候,當我參加展會,看到公司的產品被大家稱讚的時候,總感覺自己的心終於和公司在一起了,有了非常強烈的歸屬感,而我其實是一個非常獨立的人,常常覺得不需要朋友,更不必說歸屬感這種奢侈的東西了,我想,一個人的情懷就來自於這樣的歸屬感。


    隻是,薪酬是初次見麵必須談妥的,情懷是需要雙方慢慢培養的。隻有談好了讓人尷尬的條款,才願意在死板的條條框框下生出情意,才能在某些關鍵的時刻,感到強烈的歸屬感,從而擁有和企業榮辱與共的情懷。


    或許又有人問我,既然你曾經對天捷生出了情意,有一種跟它同舟共濟的情懷,為什麽又要離開?


    這確實是一個十分吊詭的問題,但對我這個鐵石心腸的人來說,卻很好回答。


    我從小就離開父母去外地求學,小小年紀背井離鄉,我的獨立是刻在骨子裏的,最熱鬧的時候,我都可以保持獨立判斷,了解自己的喜惡,明白自己的內心,每一刻都很清醒,每一刻都十分堅強。那些求學的經曆,讓我明白,沒有什麽是不會改變的,沒有人是永遠不離開的,所以,在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當我在一個地方上學,一定要珍惜眼前的老師和同學們,因為畢業了或許就再也見不到了,我同他們和平相處,真誠對待每一個人,正是因為在相處時竭盡了全力,所以,有一天,大家分開,我不會遺憾,沒有遺憾的人生是十分難能可貴的。


    同樣,在天捷的時候,我認真對待每一次工作任務,真誠麵對每一位同事,在的時候兢兢業業,走的時候考慮周全,不到非走不可絕不輕言放棄。


    說起來,我的每一次決定都與書陽有關,他離開天捷是因為公司高層變動,他一直被劃為前任董事長何涵川一派,加上他的工作總是得不到新任董事長張浩淼的認可,每次參加會議他都是被批評被打擊的對象。工作不見進展,領導又不認可,他隻好離開。畢竟,在有的人眼裏,項目僅僅是爭權奪利的籌碼,並不會為了公司發展考慮,隻有等到勢力穩固了,回過頭來,發現書陽當時提的竟是有操作性的,於是組織人手進行驗證,果然成功了。對於書陽來說,這是莫大的肯定,給了他莫大的自信,人走了,江湖地位還在,可以說是一段傳奇了。


    書陽走了,我也就處在了一個十分尷尬的境地,我是因為他的關係來公司上班的,因為這,最初的那一年,我被很多人瞧不起,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業務的精進,我得到了所有人的認可,包括挑剔的人力資源部經理蔣潔,大家在談論我的時候,不僅僅是書陽的妻子,更是我自己。


    所以,他離開公司的那一年,我並沒有要離開的打算。


    隻是後來發生了很多事,讓我改變了當時的想法。雖然書陽牽頭的項目,在他離開以後通過了中試驗證,但令人失望的是,張董事長竟然對此視而不見,依然在公司大會上點名批評他。坐在下麵參會的我,有些氣憤,不單單是抱不平,更多的是對張董事長的失望,他太沒有容人的雅量了,哪怕書陽曾經因為項目的事情同他爭吵過,但是人都走了,況且還留下了寶貴的研發成果,為什麽就不能一別兩寬呢?


    如果事情單單是這樣,我也不會選擇離開,但張董事長做了更沒有雅量的事,他把對書陽的怒氣轉移到了我身上,無論我做什麽,他都看不上,從來沒有好臉色,總是很挑剔,我知道,隻要他在一天,我就甭想得到他的肯定,偏偏我的工作內容決定了要時常跟他打交道,我沒有辦法一直受虐下去,隻好離開。


    但這還不是最終的理由,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是,有一次,周末休息,有一位董事,就因為標點符號的問題,讓我穿越大半個江城修改資料,我心裏知道,這並不是我的原因,也不是他的原因,而是公司高層決策的問題,借社會資金,多麽敏感的問題,每個人似乎都很無辜,但每個人又都不願承擔責任。我再有耐心,也不願意在這樣的環境裏工作了,雖然不舍那些朝夕相處的同事們。


    或許,從張董事長的角度來說,借社會資金,是他在以一己之力挽救公司,他討厭書陽,是因為看不慣他張揚的個性,無法容忍他曾經跟何董事長走得那樣近,他也是為了幾千員工,為了隊伍穩定,何錯之有?


    可惜,我沒有辦法站在他的角度思考問題,我隻是過著我的人生,做著我的工作,決定著我的選擇。


    這就是我們生活的世界,每一個人似乎都情有可原,但又互相推擠,互相傷害。


    我已經離開天捷,對待它,本應該像對待離開的戀人那樣,互道珍重,好好告別,如果我在我的小說裏摻雜了許多私人恩怨,請原諒,我終究是個平凡的人,我希望自己在創作的時候,能客觀地評價和回憶生命中的人和事,如果做不到,那就是我水平有限,需要加強修煉。


    現在,我剛開始在海源的工作,希望能夠愉快地走下去,如果有天要離開,同樣的,那一定是有非走不可的理由,也希望到時候,回憶起來,更多客觀事實,少一些主觀臆測。


    人大概就是這樣成長、這樣改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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