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越過滿城的煙霞繁華,映在高牆狹巷上,仿佛一地霜雪。


    被這片澄淨的月色一打,青池忽然覺得之前纏繞的一些念頭變得清明了。


    她暫時將那焚香木的線索擱置,看向不遠處的院牆。


    細瘦的一雙腳還在那樹杈下晃蕩,上身卻隱沒在蕭疏的葉影中,看不真切。但青池知道,那腳踝上掛著一串特殊的鈴鐺。


    她沒有多想,轉身便跑了過去。


    青池在院牆之下,望著那個影子,舌尖抵住下顎。她想要喊出那個名字,但是在他們相望的那一瞬間,腳的主人仿佛也察覺了她。青池並沒有看到他表情的變化,但她冥冥之中就是知道。


    而他像鶴一般從樹上急急墜了下去。


    青池瞬間感到一絲詫異,難道是她的直覺出了錯,這並不是零嗎?如果不是,為何見她便走?如果是,為何會在這深宅大院中駐留?


    她不再多想,凝神運氣,輕巧一躍翻過了高牆。


    牆內花木扶疏,卻是另一派景致。換作以往,青池一定樂意遊玩一番,但是那個疑似是零的背影在前方的幽徑一晃,消失了。


    青池無心賞玩,發力跟上,一路穿過了一片繞湖的清幽長廊,幾座別院。那影子移動得不太快,讓她剛好能夠跟上;卻也不太慢,讓她無從判斷身份。


    她的腳步已經足夠輕,但是前方的影子仿佛根本不需落地,隻是在人世低低拂過。


    她越向前跟進,越發現這宅院路徑並不簡單,應該是設下了幾重迷陣。如果沒有人在前引路,貿然潛入極易被困住。


    未幾,她追到一棟二層樓閣附近。


    樓閣四角吊著徹夜不息的燈燭。青池忽然收步。她已經聽到幾列人馬向她圍攏的腳步聲。她這樣一路行進,必然驚動了宅院的護衛,不可能像來時那樣全身而退了。奇怪的是她並不感到驚險,反而仿佛從迷障中清醒了過來。


    她仗著自己身法輕巧,潛行慣了,卻沒當真直闖過大門大戶,此刻才體會到世家宅邸的森嚴守衛。她隻是腦一熱就跟著追查了過來,卻沒有想過,能夠大費周折處理那火葬工的幕後人,又與這片王公世家有所牽扯,即便真讓她摸出了線索,恐怕自己也會凶多吉少。


    這個回想使得她落了一層冷汗。那個酷似零身影的突然出現,真是偶然嗎?


    樓上傳來簾子拂動的聲音。青池斂神,眼下的場景也十分棘手,


    隻聽一段清朗的聲音傳來。“時值深夜,閣下何故擅闖?若非閣下在‘客時’停在這門前,本府理應將你當場格殺。”


    這人聲線年輕,氣勢卻不輸當家。數十位護衛隨即從不遠處現身。青池知道此人所言不假,心緒卻鎮定下來,揚聲答道,“深夜叨擾,實屬意外。我隻是在貴府看到故人身影,一時情急跟了進來。”


    樓上那人似乎也被她的厚顏直言驚到了,隨後輕笑一聲,返身提著一個人走出了欄杆。


    青池這下看清了樓上主人,明月之下正是一位清雋少年,白衣冠玉,煞是風流俊俏。青池的審美水平介於人鬼之間,一直不太在意形貌,這下才算明白了零總掛在嘴邊的“好看”是怎麽一回事。但形勢容不得她細看,因為那少年公子手中提著的人正是她一路追著的零!


    零有哪裏不一樣了。這並不是說視覺上的變化。月光對於她的視力來說已經足夠明亮,但某種朦朧阻礙著她下達最終的判定。


    零換了一身衣服,那是一套略有些長的灰色衣衫,乍一看比之前的破舊米袋像樣了許多。他也終於放棄了那頂紙糊的帽子,卻不死心地頂著一個竹籃。


    一身正經的衣物配上那個竹籃,更加顯得不倫不類。


    “你找尋的可是這位?”少年將零晃了晃,看到青池臉上閃過她平生最複雜的一套神色後,竟然當樓笑了。


    少年公子這一笑,青池感到四下的護衛也放鬆了許多,仿佛不再把她當作敵人。零掙紮了一番,才被放下,便聽少年揶揄道,“你到底欠了多少人的錢?讓人不惜半夜闖我府上追債?”


    青池茫然地四下環顧,發現護衛和侍從都用同情的眼光看著自己,並且幸災樂禍地笑著零。


    但是高樓上的零卻遙遙地向她遞了個神色。青池一瞬間便懂了,卻說不出自己懂了什麽。


    她扮出幾分真真假假的怒意,“沒錯,我正是來討債的!今天結不清,我就不走了。”


    青池不是擅長偽裝的人,但此刻確實也有幾分情緒。這些時日她心底一直懷疑,零隻是自己地下孤獨黯淡生活中的一種臆想,如今卻看他像個玩笑似的大喇喇地出現在眾人麵前。她太習慣把零作為自己唯一的朋友,與世隔絕的鬼境曾經顯得他們同氣連枝。她從沒想過零的世界,理應也有鮮活的另一麵。


    這身正經的衣服仿佛把他襯得更小、更陌生了。她甚至體味不到重逢的喜悅。那場分別之後,時間仿佛在他們身上流逝了不同的速度。但是當他臉上浮出慣常的狡黠時,青池又能肯定,這就是他,她唯一的同伴。


    少年公子倚欄,身上籠罩著一層淡淡的月輝。他有些調笑地看著零,“看看你惹出來的好事,連小姑娘都不放過。”話雖這樣說,卻沒有責備的意思。


    零很配合地做出誇張的心虛表情,垂下了頭,“看來這次是躲不過了。”


    公子展開手中的折扇,對樓下的青池朗朗道,“我乃是此處府邸的少主燭君,敢問姑娘名姓?”


    “青池,”她答道,眼睛卻瞥了一眼零。“我叫青池。”


    “好,青池,被你追債的這位正是我府上客人,你們之間的恩怨我不插手,但你若想將人帶走,”少年眼波流轉,“可要通過我這一關。”


    青池身形不高,仰著頭道,“你有什麽條件,盡管說吧!”


    “看來青姑娘並非本地人,還不知道我燭公子是何人。”他微微一笑,“若要得我首肯,先要與我對弈一局‘渡棋’。”


    “對弈”這件事青池毫無經驗,但她本性不願半途而廢。“對弈當然可以,但這事我從未做過,公子能從頭教起嗎?”


    零在旁邊嗤笑一聲,對少年說:“虧你想得出來。你的棋力方圓橫無敵手,許久無人願意和你對弈。現在連個路過的都不放過,是手癢了吧。”


    樓上公子被拆穿卻也不怒,趁著月光打量著她。青池形貌並不出挑,一路奔波更顯得風塵仆仆,眼神卻純摯堅定。“這你就不懂了,渡棋的奧妙不在於經驗,一局一渡,一大渡便是一生。青池姑娘在‘客時’出現於棋閣之前,這一局不可避免。且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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