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殺之神的目光短暫地從人類身上劃過。


    “這件事,和那個人類沒有關係。”式微仍然判定最需要處理的,是這個肆意妄為的同僚。


    彌津玩味地看著式微和那人類,仿佛目光是一道能把這個孤僻神祇和他的契約者連起來的弦似的。“你是這樣想的?她可未必。第一個和六維世尊結緣的人類,今天你真是讓我開眼了。我還以為你活上千百年,都是一樣地無趣呢。”


    明知彌津此行是為了轉移矛盾,青池仍然感覺心裏仿佛有什麽在齧咬,但現在沒有餘地給她發泄。


    如果和她結緣的人是式微,那麽“少微”究竟是誰?


    “我隻是個人類,這裏大概有什麽誤會吧。”她冷冷地答。“我不知道自己結緣的是誰,也不知道是怎麽成功的。”


    青眼的女孩說著,麵上生動的表情紛紛抖落。她的樣貌在凡人中隻能算是周正,並不十分討喜;一旦撤去表情,就仿佛退回了幽暗封閉的殼子裏。


    “那的確是一場誤會。”式微生硬地接過話頭。不擅長與活物打交道的他此時才第一次將人類的態度納入了談話的範疇。“你所呼喚的,原本並不是我。”他頓了一下,“而是一個和你一樣,曾被我所殺的神祇。”


    *


    言語接入意識,觸發了空白中被貫穿的回憶。她左肩的傷口再一次灼痛起來。


    原來鏈接他們的從來不是願望,而是徹頭徹尾的雙重死亡。


    青池緩緩地垂下頭。更奇怪的是,或許是寄情太久,聽到“少微”的死訊她心中真地拂過一絲難言的哀慟。這個素未蒙麵的神祇,第一次真正聽聞他竟然是通過死亡。


    但她又恰恰是被他的死亡所拯救。


    “有意思,看來是傳說中的三相誓。以同樣的死亡作為中轉,將本來不可能結緣的你們鏈接在一起。”彌津終於露出若有所思的正經表情。“天地初開以來,碰上如此難得一見的稀罕事,你倒是毫不在意。”


    “你不應當試探那條界限。”式微警告道。他並不在乎彌津對自己的諷刺。“這也是舒君的囑托。”


    “舒君與你們的約定,與我何幹?”彌津攤手,仿佛執著於計較舒君的仇怨,和執行舒君的言行意願是完全無關的。“我隻遵守自己的約定。其他人都無關緊要。即便那個該千刀萬剮的不是她,現在她也不過是個‘容器’罷了。”


    提到自己,青池才緩緩從複雜的情緒裏回神。


    式微雖然在她麵前,卻沒有回首。仿佛忘記了她的生命正在受到威脅。


    青池卻顧不上這麽多。彌津口中的舒君與她似乎也有著難解之緣。她又離那個幽靈般的名字近了一步。


    她想起接觸真王之誡後的那個夢境,和生死之交出現的幻相。倘若真如彌津所說,恐怕對話者與界舒脫不了關係。


    ——夢中的聲音對她說,很久以後,它會再次去往人世;那裏有我無法給予的東西。


    那是來自很久之前的聲音,又跨越了重重界限,在與現在的她對話。


    *


    “作為容器又如何呢?”少女氣極反笑。今夜她仿佛再知道什麽都不會感到驚訝了似的,青藍的眼在夜中閃爍。


    彌津從未見過這樣不起眼卻又倔強的人類。弱小,躲藏在陰影中掙紮求生,卻從未真正屈服。


    渺小的人類在他麵前一字一字道,“我還活著,還能夠流血和流淚。容器又如何,心可不是那麽好懂的東西。是,我不懂得凡心,但是你——”青眼的少女抬起頭,“作為九天上神更不會懂。你這玩弄人情的、沒有心的傲慢者!”


    青池的言語似乎令彌津有一刻的失神。而她等的就是這一刻。


    “萬物皆塵!”


    她低吼著將攥在手中的符紙拋了出去。霎時間,廢宅的煙灰被風拂起,也擁著這張符紙在空中飄向彌津。


    失去神力的符紙打著圈飄向彌津,看起來毫無威脅。彌津自然也不會防範自己製作的道具。


    在這個詭譎的咒術下,仿佛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正在搓洗這張符紙,當它在空中輕輕飄過,先是所有術式的痕跡都耗盡了,然後連花押字跡都開始融化,均勻地滲入纖維層;到最後,連速度幾乎都失去了。


    啪——


    在接觸到彌津的瞬間,那符紙轟然散開,變成了一捧迎麵而來的汙泥。


    *


    在知曉式微身份之前,她敢衝上去攔他,並不是熱血上腦失去理智所致——她確實還有些壓箱底損招。雖然不能獲勝,也有概率成功撤退。


    青池曾經向零請教,他為何能食塵維生?


    灰色少年神秘地笑道,“當然是因為我很厲害。你可不要小看了‘吃’,食是生,生是塵。‘吃’是世上生物最基礎的交換。哪怕是神明,也少不了人類的供食。”


    於是他教給她一條術式,或者說,那是一對最有用也最無用的術式。


    “萬物皆塵,和塵歸萬物。”零將左手與右手相抵,“實與虛,起點和重點,喧囂和靜寂,都不過是正反兩麵。這兩麵永遠都在不停地輪換。雖然隻是個卑小的法式。”灰色的少年對她眨眼,“一旦開始,就如同時間流逝,難以停下。”


    這才是對第二法則·逝者如斯的巧妙鑽空。


    現在她明白了,這個術式最厲害的一點就是因為本身太過卑微,甚至遠遠低於位階判定,理論上不會對世界產生有意義的幹擾,而到了無視對象、不可阻攔的地步。


    隻可惜,她終究沒能拉住那隻手。


    *


    常人恐怕想不到,這個小法式的效果對彌津幾乎是致命的。


    從觀察他在對決中產生的無意義的躲避行為,青池推測出他是個極度有潔癖的人。無意義,有時才是最有意義的。


    美青年看著前襟的泥點,勃然大怒,不顧形象大罵起來,“肮髒的猴精!卑鄙的蟲子!”


    他試圖用聖火去驅除他神衣上的汙跡,然而那片汙漬異常頑固,仿佛走到了物質形態的終結。這位苛求完美的神祇完全無法容忍這種髒汙在自己身上出現。他惡狠狠地丟下一句,“你給我等著!”


    如同他突兀的出現一樣,瞬間消失了。


    然而彌津的離開並不能令她放鬆。現在她必須麵對式微和自己的情緒了,反而比之前單純地求生更加沉重。


    她甚至沒法指責式微出場的遲緩。


    “你剛才,也太過冒險。”黑衣世尊直白如常,如同身份沒有暴露之前一樣。


    青池垂眼。她沒法否認。她本可以早一些掙脫蛇的鉗製,卻不惜以自己為誘餌,打探界舒的消息。


    彌津那條那術蛇真正的目的,恐怕是引誘她越過那條‘界限’。青池看向手中的真王之誡。她的掌心已經被燙紅,像是沾過了鮮血。


    她心裏忽然湧起抑製不住的委屈。從做鬼到做人,她一直很努力,但現在二族都恨不得置她於死地。教部裏雖然有許多夥伴,他們卻並不知道自己隨時在巨大的誘惑前煎熬,也不太可能接納她背負的黑暗。


    哪怕她從未想要那頂冠冕。


    到頭來,連她最信任的神祇,竟然也是一場誤會。


    “人類就是這樣的。”她低聲說。“不學會舍棄,就什麽都得不到。”


    那神祇隻是沉默。


    夜風吹得她腦中一片空白。她覺得必須說點什麽。可是那句“原來我並不知道你”,到了嘴邊,變成了“原來我早就知道你。卻不知道那就是你。”


    神祇漆黑的視線落在她身上。她此時看起來更平靜,但是身體依然如剛才生命麵對威脅時一樣緊繃。那種威脅是來自他自己嗎?


    但他是司非世尊,曾經的終審者。若沒有人請求他判決,他便不會開口。


    “少微他……真的死了?”深吸一口氣後,她依然忍不住向凶手發出了質問。


    雖然式微周身為暴戾之氣所環繞,但他本身並非嗜殺之人。她知道,他的每一個行動一定有原因。但這才是最難釋懷的部分。


    “是的。這世上能從冥界歸還的,隻有你一個。”


    神祇並沒有進一步解釋的意願。


    “我明白了。”她的身體仿佛一隻微微顫動的陀螺,看似立著,一旦停滯就會倒下似的。“這一路,我很感謝你。”


    哪怕今晚他來得晚了,隻是為阻止同輩的暴行影響世界的穩定,也依然救了她。


    “——但是,現在我知道你是誰了。”女孩的目光逐漸凝聚起來。她想起自己廢寢忘食查詢神祇如何升階,不顧風險怒刷祭司評測、甚至和他一起查探墟洞的日子。她是真心實意地希望“少微”可以得到應有的一切。


    至此她沒有後悔,隻是覺得可笑。自以為殫精竭慮地報恩,其實做出來的都是不需要的事物。她何德何能,去幫一個世尊升階呢?人類的局限,莫過於此。


    “你看著我忙前忙後,是不是很可笑?”她言辭鋒利起來,卻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還是說,你們世尊已經習慣看著人類無用地轉圈了?”


    那無上的尊者眉頭微蹙,他似乎想要否定,卻不知道如何把前一個問題和後一個問題割裂開。


    青池這樣問,也並不是想要答案。她苦澀一笑。這完全超越諸神的格局,怎麽就會被她當做無名地神呢?


    雖然相處不久,但這一個蹙眉的遲疑她都很明白。不知不覺間她已經這麽了解他了。除了沒發現他是一位世尊之外,她恐怕是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類。


    所以這真的是誤會嗎?還是她心底根本希望這樣一位耿直無私的神祇,一直會是她最值得信賴的同伴呢?


    “你想說什麽?”


    即便被如此針對,式微的語氣依然平淡。雖然聽起來直白,但沒有絲毫指責的意思。他永遠隻會最直接的表達。


    “……你不是‘少微’,世尊也不需要結緣者。”人類女孩快速說道,仿佛慢一點就會被這句話追上咬到。她抽出背後的枯萎的祝枝。“就這樣,結束吧。”


    黑衣的神祇定定地看著她,如同一尊超脫了時間的雕像。他還記得自己說過不會解緣,說過“沒有關係,影響不大”。


    因為人類的壽數與他們相比,短暫得不值一提。當一方死亡時,這種因緣也會自動終結。


    而他也不是受到因緣約束的神祇,完全無需像碌碌諸神一樣履行神主的職責。所以對他而言,這個誤會本來也不值掛懷。


    但是當他看到那條枝頭細若遊絲的、象征著緣劫的金線時,又感覺某些地方並不是他想的那樣“沒有關係”。


    可是他說不出。


    “好。”他終於像個真正的神主一樣應許了他的契約者。哪怕這第一次即將成為最後一次。“我不知道世尊應當如何解緣,畢竟這沒有先例。但你可以在下一個無月之夜,在無神之地點燃祭火,然後把這個神媒徹底燒毀。這是非常強力的消除儀式,我想應該會有用。”


    他是司非世尊,曾經的終審者,現在卻對自己作出了判決。


    *


    神祇離去之後,周遭的一切仿佛也被那種巨大的存在感所抽離。青池終於支撐不住,扶著祝枝才沒有倒下。


    “你還好嗎?”女靈使淡淡地問。


    “我……不知道。”她轉頭看向這位表情淡漠的靈使。說起來,如硯才是真正連結世尊的“神鍵”,但她的喜怒哀樂仿佛已經被歲月磨平了一般。


    “若是凡人,知道自己的契約者是一位世尊,定會覺得十分幸運。你為何如此?”


    或許見她狀態不佳,或許是涉及了自己的主尊,向來沉默的靈使才多問這一句。


    “那可是……世界的根基,三界的支柱啊。”青池沒有直言。“作為世尊神使,你覺得如何呢?”


    靈使一怔。他們自誕生就是被設置為“神鍵”而活動的,從未想過其他可能。


    “我不知道。”


    *


    但青池卻知道,若是“少微”,多少還會受到祭司與神主法則的牽製。但若是式微,這一切的法則對他而言,都可略去不計。


    這意味著,她沒有任何製衡他的手段。而他偏偏是一個狩獵墟洞、絕不容情的人。作為一個人類,她再渺小,也不喜歡這種生殺予奪過於懸殊的連結。


    這才能解釋,為什麽零會在他麵前啟動絕對的隱匿。恐怕那灰色少年早就知道了一切,卻沒有戳破。任由她努力,沮喪,灰心,再進取。


    就如同她也知道,怎樣用言語一步步要求式微,做出同意解緣的決定。


    和一位世尊提條件才真是膽大妄為,她如此妄為,不過是憑仗著自己對他的了解罷了。不論過去多少年歲,經曆幾度枯榮,這位都一如以往地無私而公正。


    然而她真的做到了。她的冒險又成功了。


    人類就是這樣。不學會舍棄和冒險,就什麽都得不到。


    寒冷的夜風順著一切縫隙,向她身心深處鑽去,讓她冷得已再也感覺不到冷。她靠著枯枝,伸出凍僵的手,輕撫地上同樣僵硬的影子。


    退一萬步,即便她還有旁的信心,但這家夥在世尊的狙擊麵前,絕沒有退路。她不能讓他跟著自己冒險。


    隻要是為了陪在身邊的這些家夥,她什麽都可以去爭取。


    也都可以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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