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ockquote>且說平安兒正在大門首,隻見白賚光走來問道:“大官人在家麽?”平安兒道:“俺爹不在家了。”那白賚光不信,徑入裏麵廳上,見槅子關著,說道:“果然不在家。往那裏去了?”平安道:“今日門外送行去了,還沒來。”白賚光道:“既是送行,這咱晚也該來家了。”平安道:“白大叔,有甚話說下,待爹來家,小的稟就是了。”白賚光道:“沒甚麽話,隻是許多時沒見,閑來望望,既不在,我等等罷。”平安道:“隻怕來晚了,你老人家等不得。”白賚光不依,把槅子推開,進入廳內,在椅子上就坐了。眾小廝也不理他,由他坐去。</blockquote>


    ——第三十五回


    上一回,西門慶與男寵書童幹下“齷齪營生”,此回,從永福寺歸家,急不可待地要與書童舊夢重溫,故下馬就吩咐平安:“但有人來,隻說還沒來家。”就在這個時候,排在“十兄弟”之末的白賚光前來造訪。平安對西門慶的囑咐自然不敢怠慢,將白賚光攔住了。隻是平安的一番謊話,沒能瞞過白賚光的眼睛。他在將信將疑之際,徑自來到大廳坐下,並朝槅子內探頭探腦,說明此人也有雞賊老道的一麵。白賚光既吃了閉門羹,卻又不甘心離去,顯然頗為狼狽。平安的每句話,都含有逐客之意,白賚光假裝沒聽懂而不依不饒,執意要在廳內坐等,說明此人很不識趣。平安既稱他為白大叔,表明他們兩人是認識的。但平安冷淡的態度,也反映出白賚光在他眼中的分量。而在門首答應的眾小廝,居然也不理他,由著白賚光在廳上一個人幹坐著,卻又是為什麽呢?原來白賚光那天穿著一身窮酸、寒磣且不倫不類的衣服(由後文補出)。人情世故的炎涼厚薄,已經從小廝們的眼中隱隱映出。


    在所謂的十兄弟中,西門慶對眾人的態度有淡有熱,有遠有近。關係最密切、來往最頻密的,首推應伯爵,其次為謝希大,這自然無需多說。西門慶待孫寡嘴、祝實念諸人,也還算客氣。孫、祝二人,時常出現在西門慶的宴席上。他們奉承賠笑、插科打諢的本領,僅次於應、謝二人。到了第六十九回,兩人與一幫架兒犯下事端,在提刑所派人緝拿的緊要關頭,西門慶暗中將他二人的名字抹去,也算有情有義。至於雲理守、吳典恩,雖是見風使舵、見機而作之輩,但也受到西門慶很大的恩惠和照顧。即便是窮得叮當響的常峙節,西門慶在愛子亡故的當天見他來借款,仍溫顏待之,不忘接濟。惟獨這個白賚光,西門慶似乎對他全無好感。他在第一回結拜儀式上叨陪末座,不是沒有道理的。


    白賚光似乎對自己低微的身份沒有什麽意識。進門被攔,見逐不退,最後終於不小心撞見了西門慶,弄得主客之間十分尷尬。西門慶推托不在的謊話,既然被白賚光的堅持不懈所戳穿,西門慶也隻得耐下性子與他周旋,硬著頭皮陪他說話。西門慶將自己迎來送往的官場之事與日常活動,像報賬似的對白賚光說了一遍,固然有炫耀的成分,同時也在明確地向白賚光暗示:自己如今的身份,與熱結十兄弟之時已迥然不同。更多的時候,他是沒話找話,語言枯索,味同嚼蠟。按捺不住的焦躁和厭煩,雖一字未露,卻也躍然可見。說了半天的話,來安才上了茶,怠慢之意,已經很明顯了。白賚光端起茶來,剛呷了一口,西門慶卻因夏提刑的突然駕臨,忙不迭地趕去迎接,再次將白賚光丟在了一旁。這裏忽然接入夏提刑造訪,作者明顯是要將西門慶對白、夏二人的冷熱態度做一番對照。


    與白賚光的吃閉門羹相對應,夏提刑人還沒到,大跟班玳安早已“拿著大紅帖兒往裏飛跑”。西門慶也急忙更衣,換上官服出迎,兩個敘禮而坐。不一時,棋童兒就已獻茶兩次。夏提刑談完事要走,西門慶留他又吃了一道茶,客人這才告退。西門慶送完客人之後,回到內室換下官服,走到大廳上,吃驚地發現白賚光居然還在!此人堪稱西門慶的“天下第一厭友”,其不知好歹,簡直有些讓人啼笑皆非。


    西門慶又隻得陪他坐了一會兒。見他始終沒有想走的意思,萬般無奈之下,隻得請他吃飯——簡單的四碟小菜,外加麵筋、燒肉而已。最後,西門慶又拿“大鍾”給他斟酒,明顯是在催他起身。臨別,西門慶隻送到二門便停了下來,說:“你休怪我不送你,我帶著小帽,不好出去得。”


    《金瓶梅》正麵刻畫白賚光行止,僅此一回。要麽不寫,要麽寫透,可謂文字老辣,刀刀見血。白賚光造訪,自始至終備受冷落,形同乞丐,固然是人情溫涼之常態,亦源於“光湯”的不知進退、呆鈍托大。在西門慶的結拜兄弟中,白賚光既無伯爵之機智風趣,又無吳典恩之權變諂媚,甚至也沒有常峙節那樣的老實忠厚、惹人憐愛,其在“十兄弟”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在應伯爵所謂“拿著大本錢做買賣,還須帶三分和氣”的末世年景中,像白賚光這樣地位微末的人,一味拿腔作調,撐硬船,拉硬屎,其平白遭受這一番折辱,固其宜哉!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雪隱鷺鷥:《金瓶梅》的聲色與虛無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格非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格非並收藏雪隱鷺鷥:《金瓶梅》的聲色與虛無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