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ockquote>不一時,孟玉樓、潘金蓮、孫雪娥都進來看他。李瓶兒都留了幾句姊妹仁義之言,落後待的李嬌兒、玉樓、金蓮眾人都出去了,獨月娘在屋裏守著他。李瓶兒悄悄向月娘哭泣道:“娘,到明日好生看養著,與他爹做個根蒂兒,休要似奴粗心,吃人暗算了。”月娘道:“姐姐,我知道。”</blockquote>


    ——第六十二回


    在《金瓶梅》眾多人物的死亡譜係中,李瓶兒之死描述最詳。自她得病至下葬,前後文字竟達十餘回之多,尤以第六十二回敘寫最為詳盡。此回文字超長,敘事劇繁,麵麵俱到,就連後文核心人物西門慶與潘金蓮之死,亦無法與之相提並論。小說中的各色人等,如親人家眷、仆役小廝、地方官員、趁趣幫閑、妓家戲子、和尚道士和醫家法師,無不出場亮相。透過李瓶兒之死,作者不僅寫出了各色人等對李瓶兒之死的態度,反過來也通過李瓶兒這個臨終人之眼,來打量周遭的人情世態。在中國文學史上,用如此繁盛的篇幅,正麵描述一個普通人的死亡,嚴格地說來,還是第一次。若要了解《金瓶梅》人情世界的親疏深淺、德恨恩怨及種種世態炎涼,觀此回文字足矣。


    醫家診病,但為酬銀,前文已有詳述。王姑子來探望,關注的不是李瓶兒的生死,而是為了與薛姑子爭奪從李瓶兒處騙得的印經錢。李瓶兒的大伯花大舅來探病,瓶兒隻說了聲“多有起動”,就將臉別過一邊。這倒不是說瓶兒對大伯有多大的仇恨。花大舅的到來,讓她想起了花子虛。正是花子虛的強拉硬拽,才弄得李瓶兒在通往陰曹地府的路上飛奔向前。當然,花大舅也是第一個斷定李瓶兒無望,並直接讓西門慶為她準備棺材的人。


    馮媽媽本來是李瓶兒身邊唯一可以依靠的舊人。自從西門慶看中王六兒之後,老馮開始對瓶兒日漸冷淡,成天在王六兒家廝混,把李瓶兒忘在了九霄雲外。瓶兒將死,好不容易讓人把她叫了來,老馮居然一味地耍貧嘴、撒風。當李瓶兒在死前給了她四兩銀子、一件白綾襖、一條黃綾裙、一根銀掠兒,讓她日後老了做個棺材本兒時,馮媽媽這才假惺惺地哭著說:“你老人家若有些好歹,(我)那裏歸著?”繡像本的批評者此時很不客氣地批道:“王六兒家去。”可謂一語道破禪機。


    西門慶、吳月娘倒是時常來看她。一個居著官,公務繁忙,款接甚頻;另一個管著這麽一大家子,也不能朝夕相陪。西門慶眼看著李瓶兒臨死,身邊居然沒有一個懂事且貼心的人,想了半天,他還終於想起一個人來。她就是李瓶兒的幹女兒吳銀兒。他向李瓶兒建議,將吳銀兒接來家中陪她幾天,可李瓶兒搖頭拒絕了。前文寫官哥死,吳銀兒到家裏打了個晃就走了。李瓶兒心裏清楚,這個幹女兒實在指望不上。事實上,在李瓶兒自病重至亡故的漫長日子裏,吳銀兒竟然沒有來過一次。難怪張竹坡挖苦說:“娘死而女不知,方是幹女。”


    不過,李瓶兒身邊倒是有兩個丫鬟,對主人情深意篤。迎春似乎還懂點兒事,那繡春還隻是個孩子,正處在懵懂無知的年齡。瓶兒臨死前囑咐繡春,將來尋個好人家嫁了,不可任性撒嬌,繡春便跪在地上大哭:“我就死也不出這個門。”瓶兒道:“我死了,你在這屋裏伏侍誰?”這一斷腸之語,可以讓我們立刻聯想到《紅樓夢》中黛玉將死時對紫鵑所說的那番話。繡春的回答完全是孩童的口吻:“我和迎春都答應大娘。”李瓶兒一愣,淡淡說道:“這個也罷了。”


    “這個也罷了”五個字,可謂字字珠璣。其中既有對繡春不懂事的失望與沉痛——繡春對瓶兒與吳月娘之間的恩怨,恍然不知——或許還有對繡春日後境況的擔憂,但更多的,是自己的滿腹心事無人交托的無奈。此中的深意,通過迎春聞聽此言後“哭的言語都說不出來”一句補寫出來,令人傷歎不已。繡像本的批評者認為,此段文字,足以與韓愈的《祭十二郎文》媲美。瓶兒將死,孑然一身。而官哥死亡在前,總算是讓她省掉了托孤的麻煩。她惟有將自己的一腔憐愛,都寄托在這兩個丫鬟身上,由此反襯出李瓶兒的孤絕無依,在西門大院中並無半個親人。其淒絕傷感,令人鼻酸。


    對於迎春、繡春將來的安排,小說於同一回中,居然一連寫了三次:第一次是李瓶兒當麵對迎春、繡春的交代和囑托,第二次是向吳月娘鄭重交托,第三次則是對西門慶再度叮囑一遍。每一次都言之甚詳,不憚其煩。作者如此安排,豈是無意?


    李瓶兒直到臨死,還在利用手中的錢財,最後一次成就她慷慨大方的美德。她知道這些錢物如不送人,最後也隻能落在吳月娘、潘金蓮手裏。她多次勸西門慶,不要因為她的病重而耽擱公事,不要買太貴的壽材,日後家人還要過日子。她似乎對所有的人都笑臉相迎,真情假意概不計較,專心致誌地扮演一個好人的角色,這是李瓶兒的愚妄之處,也是她的聰明所在——她不如此,又能怎樣呢?


    李瓶兒死後的第二天,她的幹女兒吳銀兒才“聞訊趕來”,還責怪吳月娘不通知她。吳月娘倒也沒有心思與她計較,隻是說:“你不來看你娘,他倒還掛牽著你,留下件東西兒,與你做一念兒,我替你收著哩。”這些東西放在預先打好的包袱裏,計有一套緞子衣服、兩根金頭簪兒、一枝金花。睹物思人,吳銀兒這才淚奔不止。一番人情至此,可謂淒婉哀慟之至。


    雖說李瓶兒對眾人不計前嫌,一概示好,但隻有一個人除外,此人就是潘金蓮。在此回中,潘金蓮很少拋頭露麵。也許她知道李瓶兒之死與自己脫不了幹係,不便出來“搖擺”了吧。可如果潘金蓮幻想通過刻意回避,李瓶兒就會把她忘了,那就太天真了。事實上,李瓶兒對潘金蓮銘心刻骨的仇恨,未曾一旦或忘。


    引文中,吳月娘領著眾姐妹最後一次來看她。李瓶兒對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和孫雪娥等人,“都留了幾句姊妹仁義之言”——無非是些虛與委蛇的應酬和客套,這裏沒有寫出,但亦可想見。等到李、孟、潘諸人先行告退之後,她單獨對吳月娘做出的一番交代,卻字字見血。她提醒吳月娘,日後有了孩子要小心看護,不可“吃人暗算”。這裏的“人”,當知是潘金蓮無疑。這番話除了替月娘設身處地著想的表麵文章之外,還流露出這樣兩層意思:一是官哥死於潘金蓮之手;二是李瓶兒之死實源於官哥之亡。而吳月娘的答語“姐姐,我知道”幾個字,雖然平常,但卻說得斬釘截鐵,表明吳月娘不僅接受了臨終人的一番好意,同時也認可了李瓶兒的結論。


    柔弱如李瓶兒者,於待死之時,萬事無所爭,卻在關鍵處以寥寥數語預伏下潘金蓮日後的悲慘結局,用繡評者的話來說:“豈可欺不言人之無口哉!”後來西門慶一死,金蓮立刻處於風雨飄搖之中,並很快被吳月娘趕出家門,命喪武鬆之刀下。可見月娘對於瓶兒的臨終贈言之重視程度。


    當然,西門慶死後,有“道學種子”之稱的吳月娘,首先要做的事,還不是驅趕潘金蓮,而是清除李瓶兒殘存的最後一絲遺跡——她將李瓶兒的靈位和靈床以及西門慶煞費苦心讓人傳寫的李瓶兒畫像,一把火都燒了個精光。同時,月娘將李瓶兒屋內的金銀衣物和首飾箱籠,通通搬到自己的房中,將李瓶兒的奶媽和丫鬟收為己用,最後將李瓶兒的房門一把鎖鎖了個嚴實,任由它房中長草,蜘蛛結網。李瓶兒若靈泉有知,不知道會作何感想?


    我們再細細玩味引文中李瓶兒對繡春所說的“這個也罷了”,其無限的痛楚與悵惘,又有多少內心的暗波潛流激蕩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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