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ockquote>玳安走到鋪子裏問陳敬濟……敬濟道:“出了東大街一直往南去,過了同仁橋牌坊,轉過往東,打王家巷進去,半中腰裏有個發放巡捕的廳兒,對門有個石橋兒,轉過石橋兒緊靠著個姑姑庵兒,旁邊有個小胡同兒,進小胡同往西走,第三家豆腐鋪隔壁上坡兒,有雙扇紅對門兒的,就是他家。你隻叫文媽,他就出來答應你。”玳安聽了說道:“再沒有?小爐匠跟著行香的走,瑣碎一浪蕩。你再說一遍我聽,隻怕我忘了。”那陳敬濟又說了一遍。玳安道:“好近路兒!等我騎了馬去。”一麵牽出大白馬來騎上,打了一鞭,那馬跑踍跳躍,一直去了。出了東大街,徑往南,過同仁橋牌坊,由王家巷進去,果然中間有個巡捕廳兒,對門亦是座破石橋兒,裏首半截紅牆是大悲庵兒,往西小胡同上坡,挑著個豆腐牌兒,門首隻見一個媽媽曬馬糞。玳安在馬上就問:“老媽媽,這裏有個說媒的文嫂兒?”那媽媽道:“這隔壁對門兒就是。”</blockquote>


    ——第六十八回


    《金瓶梅》中涉及路途的場景描寫,多以白描出之。寫途中風景,往往是“一路天寒坐轎,天暖乘馬,朝登紫陌,暮踐紅塵”,或者“一路上見了些荒郊野路,枯木寒鴉。疏林淡日影斜暉,暮雪凍雲迷晚渡”,再者就是“秋雲淡淡,寒雁淒淒,樹木凋落,景物荒涼”。作者似乎不願意在此等物事上花耗太多心血,隻用白描粗粗一勾,多少襯出點意思,算是點到為止。這是一般情形,反映了中國古典小說寫景狀物的特殊習慣。


    當然也有例外。


    上麵引文中的文字,以我個人的觀點來看,幾乎可以被認為是《金瓶梅》所有文字中最美的一段。對我這樣一個曾久居鄉間小鎮的人來說,這段文字之妙,完全可以與前後《赤壁賦》相提並論。其質樸與邈遠,實為天籟。每讀至此,心馳意奔,玩味再三,總有身臨其境之感。興會淋漓之餘,又覺其美不可勝說者,《金瓶梅》中隻此一例。


    西門慶受鄭愛月之蠱惑,要去王招宣府勾搭林太太,為下一步接近她貌美如花的兒媳婦黃氏做準備。西門慶有意請媒婆文嫂前去說項,便讓玳安去將文嫂找來。但玳安不知文嫂的住處,隻得去鋪子中找陳敬濟打聽。那麽陳敬濟又怎麽知道文嫂家住哪呢?原來文嫂是陳敬濟、西門大姐的媒人。陳敬濟夫婦在婚後與文嫂保持著日常通問與往來,也是情理必有之事。


    敬濟在描述路線圖時,用的是由近而遠的次序。自東大街至目的地,不僅路徑描述得十分精確,且指明了牌坊、巡捕廳、石橋、第三家豆腐店、雙扇紅對門等明顯的辨識標誌。如果世上真有這麽個文嫂,真有這麽個處所,任何一個人隻要按照陳敬濟的路線走,最終都會順利到達她的家吧。陳敬濟為人頗多頭巾氣,但於往來賬目頭腦清楚、眉目分明,經他口中說出的路線如此精細明晰,亦符合人物的個性。玳安雖然還沒出發,但讀者循著敬濟的指引,實際上已經把這條路走了一遍。我們不僅真切地看到沿途的景物,且文嫂家的那個雙扇紅對門,已靜靜地顯現在清河縣城某個遙遠的地方。換言之,由於路線被標示得異常清楚,就好像世上真有文嫂家這麽一個地方似的。這裏的深筆細描,完全不同於一般景物的寫意性白描,可謂一絲不苟,曆曆如畫。


    陳敬濟將文嫂家的住址“瑣碎一浪蕩”地說了一遍,玳安沒有記住,又讓陳敬濟重複了一遍。這一遍,文中雖做了省略,但這番交代必不可少。惟因敬濟一連說了兩遍,下文玳安“按圖索驥”,才顯得更加真切可信。否則的話,讀者會對玳安為何會有如此超強的記憶力產生疑問。當玳安按照陳敬濟指點的路徑往文嫂家走的時候,表麵上看,是在處處印證陳敬濟口中的那些線路和地名,但對於讀者的感受而言,則無疑是“舊地重遊”。一個作者所虛構的不存在之地,能讓讀者產生去過多次、重溫記憶的恍惚之感,不能不說完全有賴於作者的“重複敘事”所產生的特殊效果。


    當然,玳安所經之處出現的重複,與陳敬濟的口述又不完全一樣。比如說那座石橋是破的(陳敬濟口中的石橋即是石橋,而玳安眼中的石橋殘破已顯);姑姑庵有了正式的名稱,叫做“大悲庵兒”,且有“半截紅牆”圍著;豆腐店多了個旗幌一類的牌兒,門前出現了一個老嫗。她正在那裏曬馬糞。玳安駐馬問路,兩人有了一段對話之後,這才最終找到了文嫂的家。如果是完全重複,文法不免呆板。重複中見出錯綜,則錯落有致,文情並茂。


    當然,重複中多出來的部分,不僅僅有玳安眼中所見之物,還有玳安所不能見到的令人沉醉的生活氣息,以及尋常人家的情感氛圍。關於這一點,不同生活背景的讀者,會產生完全不同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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