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本章字數過多遂分兩次更新,以下內容為《55上》的上半部分。)


    “誒浩天,現在到哪裏了?”曉棠打個盹醒來。


    “剛出廣東,現在是廣西梧州市的地界。”


    “天呢已經午夜十二點了,要不咱找個賓館休息休息!”曉棠打著哈欠。


    “不用!要找賓館現在也晚了,這會兒高速路上周邊全是村子,怎麽找?”浩天手握方向盤,目視前方。


    “哦,那你連著開十幾個小時不累嗎?”


    “習慣了,廣昆高速走了很多次了!”


    “還是安全第一呀!”


    “放心,我喝了點功能飲料,心裏有數呢!你睡你的吧,睜開眼就到雲南了。”朱浩天頭也沒回地說。


    “好吧!”曉棠動了動身子,繼續睡。


    窗外的光景明一會兒暗一會兒,四周黑漆漆的什麽也看不見,清澈涼爽的夜風從車窗縫裏擁進來,帶著些鄉野的芬芳。曉棠正要裹緊披巾接著睡,奈何睡不著了,她眯眼打望窗外,心裏一片寧靜的空白。


    高速路上的車並不太多,時不時有車超過他們,但大多數是他們的車超過了別人。不知道這條路上會不會有秋色,包曉棠忽然想起了故鄉的秋天。那是什麽樣的光景呢,她似乎早已忘了。


    “浩天,我好像很少聽你說你小時候的事情,還有你老家的事情。”曉棠轉頭問。


    “太遠了,早忘了。再說……老家也沒什麽人了。”


    “你爸媽不是都在嘛!”


    “哦哦哦……是都在,可他們很少回老家呀,一直在市裏麵住著呢。”


    “那怎麽種植靈芝呢?”


    “雇人唄!他們老了,怎麽下地種呀!”


    “靈芝長在哪裏呀?我很好奇,從來沒見過。”


    “地裏呀,枯木段兒、樹根上。人工的在大棚裏,大棚裏套小棚。這玩意需要技術,說實話具體的我也不太清楚。”浩天拉了拉衣領,說完將手繼續放在方向盤上。


    “那很可惜呀,要是你懂那個技術,豈不是自己做自己賺。”


    “錢哪那麽好賺呀!再說,很多人都是把靈芝當成原材料去賣,賣給製藥廠,其實種靈芝真正賺大錢的是做成靈芝孢子粉,但是做靈芝孢子粉需要破壁,這個需要深度加工,批量加工的專業設備你得有錢買呀!這世上要是有輕輕鬆鬆發財的門路,人至於東奔西跑嗎?要真有,那隻剩坑蒙拐騙咯。”浩天說完,一聲哭笑。


    “我發現學曆真的很重要很重要!最近偶爾翻招聘網站,所有高薪工作的必備條件裏,一定有一條是高學曆。”曉棠說完,一臉茫然。


    “高學曆……哼哼,不是誰都有那個命走求學這條路的。”浩天望著車燈之外的漆黑,搖了搖頭。


    “你家境可以啊,父母均在,怎麽你……沒上大學呢?”


    “一言難盡啊!”浩天笑了笑。


    “再難盡,有我慘嗎?我媽很早走了,說實話我老早想不起她長什麽樣子了,我爸也是走得早,要不是我姐,真不敢想我現在的命運是什麽樣子。”曉棠雙手抱胸,有些沉重。


    “棠棠,你不慘!記住,這世上永遠有比你更慘的!那些更慘的人的遭遇放在你身上,可能你都活不下來,放輕鬆!”


    兩人無話。


    隔了許久,浩天開口:“我認識一人。他媽媽生得還不錯,可惜是四級殘廢——天生的、腿上的,十五歲的時候被鄉裏發殘疾補助的人強女幹了,還被村裏的村長強女幹過,十六歲就懷孕了。他外公家窮也沒本事,悄默默把他媽嫁人了。嫁的人也是個殘廢,二級的,就是他爸。他爸知道那孩子不是他的,為了麵子天天打他媽,把他媽活活打死了。他——我……這個朋友,他一直以為自己是他爸親生的,受他爸打罵、侮辱、強……啊哎,他還當是正常的呢,直到他六七歲看見別人家父母怎麽對別人家孩子時,他才明白了一點……”


    這故事太過沉重,曉棠不願意打斷他。


    浩天長歎一聲,使勁又長久地撓了撓右邊的太陽穴,接著說:“我這朋友吧,他十二歲出去打工,賺的錢全給他爸,結果他爸還是死性不改,又打又罵……後來,他離家出走,在市裏麵碰到了一個同村又同齡的人,他跟人家套近乎交朋友,這才知道原來他不是他爸親生的。從那以後,他買了一張票——離家最遠的車票,再也沒回他們那個地方了。”


    “哇!你說得對,我不慘。後來呢?”曉棠手攥胸前,唏噓。


    “我們……是在租房子時……在一個三室一廳裏合租過,好多年前了,後來——我也不知道,但是關於他的傳說,個個讓人害怕!”


    “什麽傳說?”曉棠捂著胳膊上的雞皮疙瘩問。


    “好像……聽小道消息說他把他爸殺了然後逃了,還有傳言他去報複他親生父親和那個村長,還有的說他在外麵坑蒙拐騙啥的……這種人咱也不敢深交往,對不?”浩天轉頭對曉棠說,那神情透著曉棠看不懂的陰冷。


    “那他多大年紀?結婚沒?愛情、孩子、家庭——這些可以讓他變好的。”


    “哼哼!你說一棵樹根子壞了,它自己活不活得下去尚且一碼事,你怎麽還指望它開花結果再生出一顆小樹苗呢!”朱浩天一陣冷笑。


    “希望他好吧!不過這種人……還是遠離比較安全。”膽小的曉棠撅著嘴說。


    “是啊,人都這麽想,所以好多犯罪分子出了監獄、進了地獄,一次犯錯,終身買單。於是好多人幹脆不改正了,專門做個職業的壞蛋,反正他千辛萬苦做好人的時候,大家還是把他當壞人。”又一陣詭笑。


    “哎……社會就是這樣子呀。”


    “是啊,人們在人前說著各種好話,背後永遠提防、盼著別人是汙濁的、可憎的、永遠沒自己高尚的。”


    “還是好人多吧,這社會還是好人占多數。”


    “是老好人占多數吧。”浩天說完,望了眼曉棠獰笑兩聲——皮笑肉不笑。


    “那我問你,你希望他是個好人還是他是個壞人?”曉棠抬起下巴,略略嬌俏地探尋眼前這個她定性為男友的人。


    “我啊?我希望他有錢花、有妞泡、往後不受苦……哈哈……”


    “我有個問題,咱兩相親時,你是怎麽看上我的?我比你大三歲,了解後你看我家境也不好……”曉棠說出了她淺淺的困擾。


    “首先,我女朋友特別特別漂亮,我對她一見鍾情。其次,她懂事明理,沒媽的孩子早當家,這也是優勢。同一樣東西,對有些人說是求之不得的好資源,對另一些人來說可能是負擔、禍害了。據我觀察,家境越是不幸的人越格外懂事、格外早熟,說話做事跟尋常人明顯不一樣,他們的三觀和尋常人的三觀也不在一個維度上。所以,我特別看重你……呃……自尊自立這一點。”


    “好吧,誇個人拐這麽大的彎兒!”曉棠說完嘻嘻傻笑,而後摸了下浩天的肩膀。


    “親愛的要不你睡覺吧,我不能再跟你聊了!這會兒三心二意的擔驚受怕,高速路上一定得專注,你別跟我說話了好不好?”浩天溫柔地求饒。


    “好好好!你好好開車。”曉棠望著窗外的幽暗,沒多久睡酣實了。


    三號淩晨三點,朱浩天頻頻打起了哈欠,曉棠敏感覺知到了,勸他將車停在路邊,為了安全先補補覺,誰想浩天一睡睡到了快六點。


    天微微曉、鳥輕輕叫、東天的雲彩悄悄換了顏色。浩天醒來望了望空曠的四周,又呆呆地凝視熟睡的曉棠許久。美麗的睫毛、嬌俏的鼻子、紅紅的嘴唇、芬芳淩亂的長發、精致柔和的臉部輪廓……


    善良又懂事的姑娘,真讓人看不夠。他似與她早已相識,又像與她從未相熟。他們之間很熟悉,事實上卻很陌生。


    此時此刻,朱哈天隻恨與她從未相見。


    命運,如此迷離詭異,它放棄你、淩虐你回頭憐你可憐又拯救你,拯救你之後二次拋棄你——給你更重的苦難、更大的傷疤,見你生死一線之時它再次回頭大發慈悲……來來回回、樂此不疲。誰能在命運之神的手中如此苟活?誰能在一次又一次求死與求生之中始終保存慈善和溫柔?


    朱浩天從曉棠的眼中,看到了另一個自己——一個隻存在於夢中的、同樣真實的自己。那個自己因為幸運而善良,因為善良而幸運。


    可惜,命運是無法更改的。


    一個人何時變好、何時變壞,一個人何時犯錯、何時被他我寬容,一個人何時選擇叛離、何時選擇自我……像是冥冥中注定一樣,不需要任何人啟迪、煽動或示範,該發生的自然而然地便發生了。


    對不起了——善良又懂事的姑娘。


    車發動了。


    兩人繼續前行。沒一會兒,車出了廣西西林縣,中午十一點多到了雲南境內,兩人在一間小餐館裏解決了早餐。下午兩點到了昆明,在那裏吃了頓簡單的午飯。車中休息片刻後,朱浩天驅車找到了提前預定的那家溫泉賓館,進了賓館兩人累得倒床便睡。


    十月三號早上十點,剛起床的桂英衝老頭和大哥說:“要不咱把早點省了吧,中午直接吃席——管飽地吃。”


    “我跟大還有漾漾早上八點吃過早餐了,還買了些在桌子上呢!”馬興邦指著餐廳回答。


    “喔太好了!讓我墊墊肚子先,我本來想減肥的……”桂英說完直奔餐廳,臉沒洗牙沒刷餓得先吃了三個肉包子。


    “仔仔怎麽還沒醒?”桂英隔空大喊。


    “鬼知道呢!天天抱著個手機唧唧噥噥的!”老馬遠程回複。


    “哦?是嗎?他最近又沉迷手機了?”桂英又喊。


    “沒有!我爺爺胡說呢!”仔仔在房裏聽見空中有人說他,張開嘴、扯開嗓,攔截話頭打斷兩人。


    眾人一笑,無話。


    早飯後桂英給家人沏了些好茶,然後叫醒漾漾,自己梳洗打扮,給老頭、兒女紛紛穿上喜慶的新衣,興邦在慌亂中也悄默默換了身好看又應景的衣服。桂英吩咐仔仔提上水果零食糖果,自己提著幾包東西,興邦提著妹子讓帶的好茶葉、好茶杯,一家人彷如代購商似的身上疙疙瘩瘩,準備出門。


    “哎大,要是我們沒有給你買禮物,你不會生氣吧?”桂英邊換鞋邊戲弄老頭。


    “就這麽幾人,吃個飯行了!”老馬擠擠眼,不愛聽他不愛聽的。


    “爺爺,我也沒給你買東西,不過我把你最愛的二胡修好了,還給你的二胡買了個很洋氣的包裝盒!這樣帶著方便,看著也比你原先那布袋子好看!”仔仔擠出門外一臉得意地衝爺爺說。


    “哎呦,你把二胡修好了——你還有這能耐!”拉著漾漾的老馬回頭吃了一驚。


    “不是我自己修的!我請以前的提琴老師——tony幫我修的!”仔仔趕忙解釋。


    “頭餒(tony)啊……誒!仔兒趕緊的,把那二胡帶著,今天爺要和另幾個爺爺唱唱戲,唱秦腔沒二胡可不行哇!”老馬站直身體拍著兩腿,仿佛想起了什麽重大事件。


    “好吧好吧!”仔仔回頭去屋裏取二胡。


    出來時,肩上背著個純黑的、有質感的狹長盒子。老馬望著那光溜的、帶拉鏈的、可手提可後背的嶄新二胡盒,心頭開花嘴裏嘖嘖、臉上眉飛色舞。


    一眾人搖搖擺擺上了車,不到半個小時到了預約的餐廳。一到餐廳遠遠走來,任是誰也能感受到這一家子的喜氣。隻見老馬著一件大紅的短袖唐裝,綢緞上印滿了鑲花的壽字,中間一排複古盤扣,盤扣頂端是繡著金龍的中式衣領。再低頭俯視,邊上有一個小娃娃,亦著一件同樣的紅色唐裝。那娃兒紮兩撮衝天小辮子,脖子上套著個粉色的葫蘆形小水瓶,手拿十來厘米長的兔子玩偶,玫紅色的泡泡短褲下,是一雙粉嫩的運動涼鞋。邊上的其他人個個手上拎著大包小包,一眾人稀稀拉拉、歪歪扭扭地緩緩走來。


    進了大包間以後,桂英開始小小地布置一番,興邦和仔仔聽著桂英的吩咐各自手忙腳亂,老馬坐在棉厚高背的紅色大椅子上,和漾漾玩石頭剪刀布。


    “致遠啥時候來呀?”老馬問。


    “馬上到!他十二點下班,應該十二點半到這兒。放心吧,何致遠從來不會也不敢誤他老丈人的事兒——哪怕是芝麻綠豆大的事兒!”桂英一邊擺弄鮮花一邊取笑。


    “仔仔,來把這些擺在桌子上!”興邦蹲在地上,兩手拉開一個塑料袋對仔仔說。原來桂英為了顯得好看莊重,將家裏的那套國外買來的茶壺和茶杯也全帶來了,甥舅倆一個蹲地上遞、一個站在大圓桌邊上擺。


    快十二點的時候,鍾能的電話到了。


    今天他早早翹班,帶著孫子過來了。可惜時間緊沒來得及換衣服,他帶著學成穿一身橙黃色的清潔工統一製服先去附近的大商場裏換衣服——早上四點起來時準備好的今天出席壽宴的衣服。穿上了幹淨的舊衣服,鍾老頭又把那身髒兮兮的清潔工製服細細疊好,放進原來的塑料袋裏,怕人看見那顏色,他用個布袋套在外麵。老人家在狹小的衛生間裏換好衣服、收拾好臉麵以後,在商場裏買了個禮物,急火火拉著孫子過來了。


    桂英和仔仔、漾漾一塊將爺孫倆個迎進包間裏,老馬早在包間門口候著了。


    “哎呀能啊,你第一個來啦!我還想著你忙活來得晚一點!”老馬將鍾能請進位子上。


    “中午活不多,也曬,我尋思還不如早早過來!本來沒想帶娃兒,念著學成自小跟仔仔好,一路把他也捎過來了!”


    “叔啊咱是自己人,幹嘛不把娃帶來?漾漾路上還念叨著學成哥哥呢!今天下午你忙的話讓學成去我們家,好久沒來了剛好住一晚!現在你們家你忙星兒也忙,還不如把學成放我家跟仔仔漾漾一塊玩熱鬧熱鬧呢!”桂英說完給老人倒茶,仔仔急忙給弟弟抓糖果、倒果汁。


    “成成成,我吃完飯還得去街道上忙活呢,那……就把學成放你家吧!可不能多待,就一晚,他作業啊、衣服啊啥的全在家裏呢,他媽還想著國慶後幾天多和娃兒處一處呢!”鍾能一臉的不放心和不舍得。


    “知道知道!咱這兒數學成最搶手了!”桂英說完,慈母一般笑著捏了捏學成的臉又抱了抱學成的肩。


    馬興邦打了個招呼給鍾老漢遞上了煙,老馬也抽起了水煙,兩老頭在煙霧裏東聊西扯。沒多久致遠趕來了,和桂英、大哥一道擺水果、掛吊花、吹氣球、搬西鳳酒、調整菜單……眾人正忙著,馬行俠攙著馬天民來了。


    原來天民身體不好得個人陪,於是他提前和行俠打了個招呼,天民之子將二老送到餐廳門口以後,自己開車走了。兩老頭打通了老村長的電話,一眾人出來風光相迎。一番熱熱鬧鬧地寒暄以後,老馬和興邦親自將癌症晚期、瘦骨嶙峋的馬天民扶進了包間裏。


    眾人落座以後,隻見老馬坐在麵朝門的位子上,左側是馬天民、馬行俠,右側是鍾能,行俠過來是馬興邦、何致遠,鍾能過來是學成、仔仔和馬桂英,與老馬麵對麵正對的是坐在父母之間正舔勺子的小娃娃。


    “我給你打電話的時候猶豫著呢,後來想著問一問,你要不能來就算了,萬一能來或者想來呢!”眾人坐定後,老馬衝天民說。


    “別別別!我現在這身體本來就沒人請了,一年到頭除了娃娃生日和過年——再沒一樁喜事,我巴不得你叫我呢!你一打電話我高興了老久!我兒子兒媳也樂意我出來溜達溜達、鍛煉鍛煉!哎,這是興邦呀?”天民說完指著興邦問。


    “是,天民叔!”興邦略帶羞慚地點點頭。


    “好多年沒見了,剛在門口我盯了好久,險些沒認出來呢!”馬行俠指著興邦笑嗬嗬的,親近又感慨。


    “嗬嗬……老了!這些年沒回去,再者你們也沒在屯裏住!”興邦撩著摻白的右鬢。


    “是老成了,瞧著有點像他外公,是不?”行俠說完望著老馬。


    “是!興邦跟他舅和他外公像!”老馬在人中默默地點點頭。


    “變化大呀!叔原先見你時,還是個小夥子呢!那年你剛從部隊上下來,咱在你家吃飯——記得不?”天民喘著氣問。


    “記得記得!”興邦站起來給二位叔倒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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