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標題沒想好,稍微糊弄一下。已修改未校對,稍後完善。元宵快樂!陽春三月再見!)


    周三上午,老馬消沉迷糊了大半晌,想回去給兒子找最好的醫生,兩次回房,坐在床上欲收拾東西趕緊回去。可握著身份證的他兩眼盯著漾漾難舍,自己要走了誰來照顧她呢?猴子大點兒的心肝寶貝,這幾個月裏總愛黏著他,在家裏自己走哪兒她跟哪兒、自己在哪兒消遣她便在哪兒玩耍。此刻,老馬瞟著趴在他床上玩耍的狗尾巴草,良久,重將自己的身份證放回了抽屜最底下壓著。


    得知老頭曉得大哥出車禍以後,桂英坐在高鐵上心裏顧慮難安,不得已她朝曉星求助,希望曉星能托她公公這些天照看照看老馬和兩孩子。


    鍾能下午正在衝之大道上和補鞋的老劉扯皮,接到兒媳這通電話,嘴裏的涼風從牙縫裏進進出出。鍾能心善,他轉頭給馬行俠通了個氣,兩人商量好一個白天去老村長家盯著一個晚上去老大哥家排憂。掛了電話鍾能加速幹活,幹完活早早收工打車去了金華福地。自打老大哥來深圳以後,鍾能對桂英家熟門熟路。在樓下超市買了菜和水果,鍾能直奔老馬家。敲門時老馬嚇了一大跳,一見鍾能來了心沉到了肚子裏。


    “你英英叫我過來陪陪你,看你女子多孝順!你整天說娃兒壞話,到了事兒上還不得英英在前頂著!”鍾能自己進了門,將菜放到餐桌上,然後和老馬坐沙發上看電視。


    看了半個鍾頭,寒暄的家常話說盡了,鍾能提議去做飯,而後自己進了老馬家的廚房裏忙活起來。仔仔明天要期末考試,今天下午上完課學校早早放了。從爸爸告訴他爺爺知道大舅的事兒之後,少年的心一直提著。回到家見爺爺照舊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廚房叮叮當當有響聲,心裏詫異。一見鍾爺爺在自己家做飯,少年心裏彷如有了靠山。


    一盤紅燒肉、一盤番茄炒蛋、一盤酸辣土豆絲、一大盆酸湯臊子麵,熱乎乎、香噴噴的一桌子,惹來流口水的漾漾在邊上偷偷地揪菜吃。七點半二老二小一起坐下來靜靜地吃晚飯,鍾能好像主人一般周到地照顧兩個孩子。仔仔見爺爺非常平靜,且鍾爺爺的到來額外給家裏添了溫馨與安寧,飽餐一頓的少年放下心照常回房間做題備考,得空了還不忘朝爸爸匯報家裏的一舉一動。


    洗完碗、稍作整理,鍾能來到客廳和老馬閑聊。


    “你漾漾乖得很呐!吃完飯獨自個兒在這裏耍,幾乎不用人操心啊!你看娃兒玩得多開心!”鍾能一見小娃娃心頭歡喜。


    “湊活!”


    “你屋沙發不錯呀!你女子買這沙發肯定花大價錢了吧,哎呦我可沒這個命呀,這玩意坐著就是舒服!”鍾能落座後不停地抬屁股,還時不時捏一下沙發墊。


    “你歇會兒,上了一天班還到我家裏做飯。”老馬癱著沒動。


    “今晚上我睡你家咯!我看就這沙發上吧!這沙發墊比我的床加床墊還值錢呐!嗬嗬……”


    “行嘛,客人用的被子在這沙發的抽屜裏。”老馬目不轉睛地朝下一指。


    “正好,也讓我享享你的福!”


    鍾能微微一笑,老馬輕輕一歎,再也不說話,一起看電視。電視裏放的是陝西的二台陝西的欄目。


    鍾能這人厚道,嘴上從來不華麗機巧,舉止卻令人感動溫暖。若誰家有此一老,祖孫三代定有後福氣,奈何世人眼濁心刁不識好歹。


    周三晚上六點半,夫妻倆下了高鐵,而後打車一個小時到了人民醫院門口。馬興波和馬興成接堂姐去大哥所在的病房,致遠提著兩大行李箱去昨晚在網上預約的賓館裏放行李。放好行李後他額外在賓館裏加了一間房,為的是給桂英的幾個堂兄弟夜裏住宿。北方比南方冷多了,特別是在夜裏,何致遠出賓館往醫院時給妻子帶了厚大的羽絨服。


    桂英見到病房裏肢體扭捏、昏沉不醒的大哥,一時不敢相信,問東問西,問完了和二哥一起克製地抹淚。致遠見過眾人以後,在桂英大哥耳畔叫了許久,興邦絲毫沒有知覺。想問主治醫生奈何已到晚上八點,主治醫生早下班了,留下個代班醫生對病情一問三不知。桂英無奈,坐在病床邊盯著大哥發呆。致遠見兄弟幾個為等他兩口均未吃飯,於是和老三、老四、老五相約出去吃飯了。自打上次接嶽父來深圳闊別之後,這夥人半年未見,此時重逢,悲喜交加。


    桂英和二哥興盛守在病房裏,起先各自靜靜抹淚,後來桂英開始問話,問大哥這半年回過幾次家、問家裏狀況如何、問大哥為何丟了證件……興盛情緒緩和以後也開始問,問父親在深圳過得好不好、問桂英子女學習怎樣、問大哥在東莞時是否常去看她……九點半,哥幾個吃完飯回到醫院,興波提出要回渭南市收尾年前的工作和眾人作別離開。致遠送走興波,拎出了帶給二哥和妻子的飯菜,加熱後他端到一處樓道座椅上,叫來二人安心吃飯。


    人情誌抑鬱自然胃口不好,興盛這兩天沒怎麽吃飯,著實吃不下,偶爾微微惡心,桂英見狀毫不留情地訓他凶他,好像小時候一樣。老二害怕小妹,家裏人盡皆知。如此吃了晚飯,弟兄們商議輪流守夜,定下今晚老三興才和妹夫致遠在病房,其餘人去賓館休息。桂英起初不肯,致遠提醒明天要見主治醫生後她才帶著二哥和五弟離開了病房。


    晚上九點已過,漾漾開始鬧覺。躺在客廳的墊子上滾來滾去、哼哼唧唧,想讓爺爺抱她上床,可小人兒怎麽提示爺爺也不搭理。明天要考試,仔仔準備早點休息,出房時見漾漾一灘爛泥似的扒在地上,知妹妹此時該睡了。於是,少年默默地在遠處引誘妹妹回房,為不攪擾兩位爺爺,他特意關上了漾漾屋的房門,打算自己哄妹妹睡覺。


    “爺爺們看電視呢,哥哥哄你睡覺吧!你是不是要聽睡前故事?”仔仔一邊說一邊生疏地給妹妹脫外套、整被子。


    “嗯,要聽噠。”小孩早已眼皮打鼓。


    “聽什麽?”少年見妹妹躺了下來,為她蓋好被子後開始翻漾漾床頭的小書架。


    “太陽寶寶的故事。”漾漾抓著被子翻著大睫毛撒嬌。


    “啥子?什麽太陽寶寶?這有個……《銳眼人鬥壞蛋》的故事,你聽不?”仔仔隨意翻出一本畫冊。


    “不!我要聽太陽寶寶!”


    “我哪兒知道什麽太陽寶寶的故事!哥哥都沒聽過,怎麽給你講呀!《兔媽媽的新工作》聽嗎?”


    “不要!我不要!”


    “噗——”少年白了個眼,繼續問:“《鯉魚跳龍門》聽嗎?”


    “不!我不聽這個!”


    “《養蜂人》、《布穀鳥》怎麽樣?這個你肯定沒聽過——《高爾斯克的小花園》,哥哥給你講這個好不好?”少年輕輕捶打額頭,調整不太穩定的情緒。


    “不好!我不要聽!”小孩子困意少了怒氣多了,在床上踢被子打滾兒。


    仔仔按捺著微火,取來第四本畫冊翻,而後小聲跟妹妹說話:“爸爸媽媽不在,爺爺心情不好,你聽話好不好!隨便聽個故事得了,就這個《小小自然家》的故事,怎麽樣?聽不聽?”


    “不!我不要!我要聽爺爺講故事!不聽你噠!”小孩坐起來握拳理論。


    “有本事你出去找爺爺呀!看爺爺搭理你不?”仔仔怒了,念起明天要考試,晚上真沒留下多少好心情安頓妹妹。


    “我不要跟你說話啦!”漾漾也不高興了。


    兄妹倆僵持了半分鍾,漾漾下床揚言要找爺爺告狀,仔仔不想她在這時候打攪爺爺,鎖了房門把她抱到床上,然後指著鼻頭威脅:“睡覺!現在給我睡覺!今晚上不聽故事你是不是不睡?你要不睡覺,那我就陪你通宵!”


    被哥哥凶完,漾漾噘著嘴僵持了五秒,嚎啕大哭。仔仔不想被發現,趕緊捂住了妹妹的嘴,誰想弄巧成拙,小人兒歇斯底裏滿地打滾。這下好了,哨子般的哭聲怕不是樓上樓下的鄰居全聽到了。鍾能小跑著開了房門,老馬無精打采跟在後麵。


    “咋了仔兒?”鍾能問。


    “給她講故事她就不聽!還不睡覺,平時九點睡現在都九點半啦!我一訓她她脾氣比我還大!”少年皺眉,相當委屈。


    “沒事沒事,鍾爺爺哄她吧!你趕緊忙你的,明天考試是大事!去吧去吧!”鍾能支開了仔仔,抱起了漾漾。


    漾漾哭得跳、打、甩、踢、撓、滾,鍾能根本應付不來,抱著孩子跟抱個章魚似的,老馬見勢自然地伸開兩手,漾漾朝天一嚎,伸手撲到了爺爺懷裏。


    “我來吧,能你出去歇著。”


    支開外人,爺倆個抱在一團,一個哇哇大哭委屈如大江大海傾不盡,一個閉眼舔淚痛心如天塌地裂難開口。難以置信,似真似假,感覺縹緲,以至於老頭沒有朝家裏打過一個電話問老大車禍後的情況。


    他在等待好消息,他相信桂英的能力。


    仔仔回房後正躺床上閉眼順氣,忽地電話響了,是初中最好的朋友蕭然打來的。本周五是蕭然生日,他打電話約何一鳴一塊吃飯唱歌,何一鳴道出實情以需要請示回應蕭然,兩人聊完正事後又閑聊了一個小時,一鳴的心情漸漸平複如初。


    十點多,老馬哄完漾漾出來了,給鍾能取了被子,兩老頭一橫一豎躺在沙發上睡覺。為不影響仔仔休息,二老關了電視關了燈,頭挨頭地小聲說話,有一搭沒一搭的。這場聊天鍾能說得多,老馬聽得多,直到客廳裏響起了呼嚕聲才結束。


    一月十六號,這天周四,桂英一早起來直奔人民醫院。臨近九點終於等到了主治醫生的身影,桂英拿著大哥厚厚的檢查報告跟醫生聊手術的可能性。張醫生重看了一遍,而後摘下眼鏡說:“我這兩天一直在思考這個病人的病情,手術的風險非常大,在手術的過程中病人可能隨時會體征不穩,而且他現在胸腔積血非常嚴重……”


    “不能哪裏嚴重先給哪裏做手術嗎?”馬桂英雙眼通紅,語氣著急。


    “怎麽說呢!這好比是建房子,你給東牆修理西牆可能會塌,你修補南牆的時候北牆可能會倒,如果說你要先修屋頂,那四麵牆可能同時會倒掉。現在肺部、胸腔是屋頂,大腿、脊椎是東西牆,哎……風險真的太大了,沒有足夠的條件,我們是不會做手術的。”


    “那現在怎麽辦?”


    張醫生雖履曆豐富,但遇到這種絕境問題真不知該如何回答,又看了十來分鍾的檢查報告,出於某種避諱,最後他無奈地給了家屬一個聯係方式:“這是我們科室主任的聯係方式,十號診室,他上午不坐診,但是人在辦公室,你可以帶著這些報告去找他。我們主任知道這個情況的。”


    張醫生說完微微點頭,桂英盯著醫生看了半晌,最後無奈地收拾一遝紙,出門了。在樓道的椅子上坐了一會,她隨即鼓起勇氣去了十號診室。主任年邁,一見報告,看了兩頁後哦了一聲,然後點了點頭,二十多頁的檢查結果還沒看完,便將所有的資料幫忙整理好,最後抬起頭沙啞地開口:“做手術……意義不大。”


    桂英又凝視半晌,張嘴結舌,外行人真不知該說什麽。


    “病人傷得太重啦,脊椎和胸腔但凡有一樣都是致命的。”


    “那現在怎麽辦?”


    “怎麽辦……進重症監護室搶救,或者回家保養吧。家屬要盡快決定!”


    主任說完打開電腦開始忙新一天的工作。桂英沒辦法,抱著那遝東西又出來了。致遠在門口等著妻子,提著一袋子早餐問:“怎麽樣?醫生怎麽說?”


    桂英搖了搖頭,兩行淚嘩啦啦地流。致遠騰出手抱著桂英哭了一會。止淚後,夫妻倆回到大哥病房裏,眾人皆等著消息呢。桂英不想提,致遠於是忙著招呼眾人吃早餐。


    上午十一點,張醫生例行性來到病房檢查,見到馬興邦的情況依然如舊,桂英心中攢了好些疑問,見醫生來了又開始問東問西。張醫生耐心解答,跟一夥病人家屬聊了一個鍾頭才離開。上午的醫院總是亂糟糟的,張醫生走後,又到了午飯的時間,病房裏護士們進進出出的,總難安寧。


    “實在不行拉回去吧!”沉默許久,老三馬興才第一個開口。


    老五興成見英英姐聽著難受,在旁出點子說:“要不先在醫院的icu待著,說不定有轉機呢!張醫生說病人要醒了還好些,我看呐,先進監護室保養著,呼吸機、進口藥全用上,說不定大哥燒退了人醒過來了,還有點生命意誌呢!到那時候好些了再談做手術,比現在這情況好點吧!”


    眾人無話,興盛在床尾悄悄抹淚。


    半晌沉默,致遠最後決定先吃午飯時,桂英電話響了——是包曉星的,說她已經在醫院門口了。曉星一早上坐村裏的大巴趕往西安,大巴到西安後她轉車一個半小時來到醫院,在醫院門口挑了鮮花水果,這才給桂英打的電話。桂英出去接人,兄弟幾個一看桂英出去了,個個鬆了一口氣。致遠和老三、老五去吃午飯,飯後老三去賓館補覺,興成提出要取些換洗衣服回家一趟。致遠送走老五興成,給二哥興盛帶了午飯,兩人在病房裏陪著。


    “你咋來了?”桂英在醫院大門口尋見曉星。


    “你哥現在咋樣?”曉星關切。


    “不太好,醫院連手術也不給做。”


    “這樣啊……”


    一路寡言,到了病房,曉星送來鮮花和水果,興盛、致遠、桂英、曉星彼此打過招呼,四人高高低低坐在病床邊閑聊。


    “學成回家後怎麽樣?”桂英關心。


    “好著呢,比在深圳好多了,就是……還不說話。現在每天跟貓貓狗狗玩呢,我大哥家有個小孫子,倆孩子還挺熱乎的,天天黏在一塊。哦英兒跟你說下,昨晚上我大跑你家睡覺去了,早上給我發的信息。”


    “嗯,辛苦梅梅她爺了。”


    一陣沉默後,致遠問了些承包、過年的事兒,曉星三兩句答完,四人對話時常中斷。桂英大哥的病情肉眼可見的嚴重,曉星沒有多問一句,隻時不時地瞥一眼雙眼濕潤的馬興盛。


    “英英,要不你帶著曉星出去吃飯吧!中午醫生護士全休息呢,有什麽事情下午再聊,你倆個出去走走,吃個飯還是怎麽地……”致遠打破僵局。


    “行。”


    兩女人三步五回頭地出了病房,在醫院食堂草草吃了飯,前往醫院住院大樓的二樓花園裏休息說話。


    “英兒,你怎麽樣呀?”


    曉星撿一處僻靜的鐵椅上坐下,剛一問,桂英便泣不成聲。一上午繃著的神經忽然鬆軟,一顆心化成水霧蒙蒙從天而降。良久,見桂英不說話,曉星自言自語起來,講述著近段她在老家的事情,還有兒子的變化。


    何致遠見妻子走了,得空給老丈人打了一個電話,問家裏如何,問漾漾中午午休沒,問仔仔今天考試是否出岔子……關於大哥興邦的病情他三言兩語說了幾句,見嶽父久久沉默,關於西安這邊沒問一句,他便掛了電話。


    午飯後行俠來家看望老馬,老馬意冷心灰,毫無閑聊的力氣。行俠幹坐了一下午,最後歎息著要走。老馬知其好意,以仔仔這兩天要考試複習為由叫他這些天不要再來了。


    下午桂英跟曉星聊了很久,曉星大概知道了桂英的困惑,建議她再跟醫生談談,爭取一下最後的機會。於是,馬桂英三點多又去找主任,並且提出會診的要求,被主任拒絕了。


    “是這樣的,這個病情呢我中午跟其他科室的主任、專家也探討過。一來呢,這個病情沒有爭議,不存在會診的必要性;二來,權威的外科醫生、各個專家各司其職,眼下沒有湊到一處會診的可能性;三來,患者病情太過嚴重,腦部、肺部、脊椎、大腿……他不是一個地方嚴重其他地方輕傷,是每個地方都致命。說實話!沒有治療的意義!家屬的心情我理解,但是我建議啊,放棄治療。”


    桂英一聽“放棄治療”四個字,好像自己此刻被判了死刑一般,旁邊的曉星和致遠瞬間也大變了臉色。知道病情嚴重,頭一回從醫生口裏聽到這樣的判決,任是誰也難以接受,幸好二哥興盛不在邊上。


    三人站在主任的辦公室裏,依然沒有要走的意思。主任幾乎每天經曆這樣的場麵,早看慣了。他收拾文件要出離辦公室,臨走前對幾人說:“普通病房的條件肯定沒有重症監護室好,你們有條件的話不如先入icu吧。”


    致遠點頭,讓道,三人本欲轉身,主任站在門口又說:“有事來我辦公室,我一直在的。三點半我有個小手術,大概一兩個鍾頭結束,手術結束後我都在辦公室。”


    何致遠點頭致謝,主任早已走遠。主任的兩位年輕助理見馬桂英還不走,提出可以在樓道拐彎的等候區休息,曉星這才拉著桂英離開了主任的辦公室。


    下午四點,馬桂英簽了一遝文件,繳了好些費用,大哥馬興邦如此被推進了重症監護室。


    人民醫院重症監護室外的休息區並不大,橫著每排十二個座椅,豎著攏共七排,這天等候的家屬約莫五六堆,唯馬興邦的家屬最多。椅子上下放著各種陪護時需要的東西——褥子、暖水壺、毛巾、抱枕、厚外套……同樣,從普通病房轉到重症監護室以後,興盛等四人每人手裏提著好些東西。在普通病房裏還能看得見大哥的影子,現在進了icu隻能看看見一道冰冷的牆,興盛脆弱,又開始在各個角落裏抹淚。


    消毒水和腐腥的味道來回博弈,人們在厭惡中慢慢習慣了。有人站著踱步,有人坐著抱胸,有人輕輕啜泣,有人小聲聊天,有人張嘴打鼾,有人失神發呆,有人煩悶抽煙……休息區的燈光格外明亮,卻沒有窗,桂英感到窒息,不知去哪裏找到充沛的氧氣。


    午後三點半,私語咖啡館,任思軒與包曉棠兩個人又坐在了一處。昨天回請思軒喝了咖啡吃了豐盛的甜點之後,曉棠以為他們同事之間請客與回請的人情交往應該了了。況且昨天不但請得豐盛,她對於思軒近來的熱心關切也在口頭上隆重表示感謝,沒想到今天午後兩人又坐在了這裏,說來也巧。


    今天午飯,曉棠與呂娜、麥依依等人一起出去吃飯,選的是附近最大的快餐店。打菜前快餐店門口排了長長的四條隊伍,打完菜端著盤子找座位時,四個女同事找不到一處四個座的空桌子,最後端著盤子一路撒湯的麥依依隨便找了個空座坐了下來,呂娜、曉棠等見狀也各自尋找空座。在大餐廳的西南角曉棠尋到座位,放下盤子剛坐下來,對麵的人吃完飯端著盤子走了。扒拉了幾口飯,對麵又有人端著盤子坐了下來,曉棠自顧自地大口吃飯,不防備對麵的人朝她說話:“曉棠,是我!”


    女人抬頭一看,正是任思軒,刷地臉紅了。腮幫子鼓鼓的,雙唇滿是菜油,筷子上夾了一大疙瘩,左手端著剛喝下一大口的湯——這場景不太美。曉棠一時害羞竟噎住了,大聲咳了起來,咳得嘴裏噴飯滿臉通紅,左右幾人趕緊走開,任思軒忙著為她取紙巾。


    “慢點慢點!吃慢點!是不是我嚇到你了?”


    曉棠說不出話,急忙擦嘴喝湯。女人自覺脖子發燙,低頭用手帕紙遮住了自己的半張臉。


    “你吃得不少呀!兩葷兩素,兩份米飯!還有一份湯!”思軒直男,不知女孩最怕的是男生說她飯量大。


    “啊……最近累……呃不是,我餓了,想吃這麽多就點了這麽多,不一定能吃完的!”曉棠做作。


    較之兩人尋常在辦公室裏的認真、在咖啡館的愜意,此刻的會麵有些尷尬。一般來說男生應該避開跟女同事單獨麵對麵吃飯的空座,因為快餐店的桌子太窄,兩人的托盤緊緊挨著,一抬頭聞得到對方的菜香和嘴裏的蒜味。思軒遲鈍無感,該怎樣便怎樣,曉棠極度不舒服,對眼前這位財務專家的好感瞬間沒了,好似拉開白紗聞到窗外的塵埃、渣滓、濃煙、臭氣一般。


    沒了食欲,包曉棠開始小口慢嚼等著對方吃完一塊回公司。思軒大口吃著,嘴裏東南西北地亂侃,曉棠嗯嗯哦哦地敷衍,待應完了思軒提出下午喝咖啡的請求後一切都晚了。更恐怖的是,午飯後回了公司,曉棠在餘光中發現思軒會時不時地偷看她。完蛋了,午後的女人總感覺脊背發涼、渾身長刺。


    “你中午吃飽了嗎?我看你好多菜沒吃完,浪費呀!給你點個紅豆鬆餅吧!”


    “不用不用!”


    “沒事,我已經下單了。誒,你在這邊過年怎麽過呀?再過幾天我要回家了,心情輕鬆,工作上有點進不了狀態……”


    “哦!”


    “誒你們那邊過年有什麽習俗呀?不知道你們老家過年繁瑣不繁瑣,我們江西……”


    “嗯,這樣啊。”


    “我最近被一個網紅種草了,買了一款咖啡機,特別好用,我都想搬到公司用呢,又怕影響大家工作……”


    “沒關係。”


    “我買的飛機票有點貴,我一老鄉買的比我少五百塊錢,航空公司太坑啦……”


    “哦……”


    “最近有個綜藝特別火,超搞笑,你有空了看看,很治愈,名字叫……”


    “哦,那我看看。”


    “曉棠你平時用什麽軟件聽音樂……”


    思軒滔滔不絕地說,完全看不出對麵的同事心不在焉。曉棠懷疑對方喜歡上了自己。如果真是,那可太麻煩了,她可不願意因為這種事情壞了部門規矩失去一份很好的工作,琢磨至此,再看思軒時眼神也變了。


    任思軒興高采烈地聊了半個小時,見時間已到催促曉棠趕緊喝咖啡吃甜點,曉棠見他性格直白於是直奔主題而去:“你老請我喝咖啡,咱倆總是下午茶這個點兒一塊出來,同事們看多了都要懷疑啦!部門內明令禁止戀愛的,跟處關係相近的言行咱得注意一下!”


    曉棠說完盯著任思軒的臉看。思軒望著咖啡一愣,頭朝左歪了一下,而後皺著眉正經回應:“我……我們也談工作了呀!”


    曉棠低頭喝咖啡,沉默。


    任思軒又頭朝右歪了一下,同樣皺著眉結巴:“你這樣說……咱不是同事嘛!同事一塊出來喝咖啡很正常呀!你想多了吧,我以前跟我同事經常一塊下午出來喝咖啡呀!”


    “你以前的同事……是男的吧!”曉星嘲諷,被思軒的窘迫逗樂了,抿嘴偷笑。


    “你怎麽知道?”


    “要是個女同事,你怎麽可能還單著呢?”


    “你這麽說好尷尬呀!我們不是同一天入職的嗎?而且座位又在一處,正常的同事交往不該是這樣嗎?”原本孤僻微微木訥的任思軒抬起頭誠實地問曉棠。


    曉棠被問住了,不敢直視,又怕自己想多了,於是抬頭回答:“你老請我喝咖啡,我總欠著你,多不好意思呀!我工資比你低多了,哪能這樣天天出來喝這麽貴的咖啡!”


    “哎呀……原來是因為這個呀!這不快過年了嘛,大家都比較放鬆,年後忙起來肯定沒時間坐在咖啡店裏閑聊了!再說,我比較喜歡南方姑娘,湖南湖北、廣東廣西這邊的——小鳥依人、小家碧玉,活潑可愛還溫柔內斂!”思軒說完,直白、自得而略微羞澀地笑了。


    “好吧,祝你早日脫單!別像我這樣一直做個單身狗!”


    “別別別!也祝你早日脫單,找個如意郎君!好吧?”


    兩人愉快地碰了一杯,算是一笑釋尷尬。


    曉棠一時情急隨口試探,沒成想這一試探如白色的根須在兩人心裏紮了下來,悄悄滋長。任思軒喜歡南方女子的溫婉可人、嬌小玲瓏不是假話,包曉棠對眼前的專家毫無動心之感亦屬真心,奈何愛情是門玄學,凡人哪會掐算。好巧不巧,兩人談笑風生地進了辦公室,被多心善妒的湯正逮了個正著。


    晚上,曉星跟桂英剛在醫院外吃過晚飯,女兒雪梅打來電話,說是下周二坐車回家,回的是深圳那邊。今天是鍾雪梅第一天在外做兼職,回校後室友同學走了大半,清冷孤獨時女孩隻想著回家過年,可在回陝西那邊還是廣東這邊時舉棋不定,猶豫了很久。今天終於下定決心,買好了下周二的車票,決定先回深圳看爺爺。曉星叮嚀了幾句,母女匆匆掛了電話。雪梅給媽媽打完電話,轉頭跟爺爺視頻聊天說及此事。


    老人鍾能接了孫女的視頻,沒有多聊,接著給兒子做飯。原本今晚一下班就去老馬家的,奈何老頭顧念兒子晚上沒地方吃飯,隻能回家先做飯。一來臨近過年,周邊好些飯店關門了,鍾理愛吃的那幾家飯店確實打烊了;二來自己在家做了飯,不僅夠兒子晚上吃,還能凍在冰箱裏給鍾理明天中午吃一頓,額外剩的自己中午帶去在街上吃,如此做一頓兩人吃兩頓,多省錢。


    來不及洗碗,鍾能做完飯將自己那份盒飯放進袋子裏,準備去老馬家,動身前給老馬打了個電話通知他。接電話的是仔仔,將電話拿到爺爺耳畔後,老馬連連拒絕,不想讓鍾能兩頭受累。鍾能執意要去,老馬執意不肯,二老僵持半晌,最後仔仔在中間圓場,勸鍾爺爺不用操心,有他在呢。


    鍾能見大小夥這般懂事,隻好作罷。洗碗時兒子從外歸來,鍾能忍不住叨叨起來。


    “梅梅打電話了,過年回咱這邊,我原想說不過年了,現在娃兒回來還得準備準備。呶!你的飯在微波爐裏呢!”


    鍾理無言,取了熱乎飯菜,坐在破凳子上,端著盤子吃。


    “昨晚上我沒回來,為啥呢,你馬叔家的大兒子——馬興邦出車禍啦!嚴重得很,星兒給我打電話讓我昨晚上看著你馬叔,可別他有個好歹——多嚇人呀!你說這人呐,什麽坎兒都沒有傷殘重,命快沒啦還想那些有的沒的幹啥呢!福禍難料呀,好歹呀、坎坷呀、成敗呀、高下呀……這都不咋地,遠算不上大福大禍!大福是老天賞的,你再能耐命裏沒有就是沒有!大禍也是老天使絆子的,再成功再有錢再富貴,命短!也不濟事呀……人呐,可得想得開!想不開就是作踐自己……”


    鍾能自顧自地嘮叨,鍾理卻聽得鼻子通了、眼睛亮了。


    世間爹媽情最真,淚血溶入兒女身。殫竭心力終為子,可憐天下父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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