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倆好了沒?”


    “沒什麽好不好的,已經是夫妻了還談什麽好不好的?有時肯定不合,吵架不算什麽,冷戰才是害怕的。我心想我對他肯定是了如指掌的,可有時候對他反常的舉動特怕。平淡、苦悶、忙碌、隱忍……日子不都這麽過嘛!可這一年我越發覺得,隱忍著不起風波的日子,跟死了活了、好了分了沒什麽區別。時間久了,我分不清兩人還愛不愛,感覺在一處還是很甜蜜,分開了也沒有什麽大不了,也許是磕磕絆絆多了吧……”


    “哎……”


    “真的,我倆分居這段時間,我細細反思瞅著哪哪都不滿,好像婚姻早不穩當了,可兩人一見麵又好像什麽也沒發生,還是一樣的親近、熟悉,熟得像一個人似的。外人瞧著是我在當家、我在賺錢,可我心裏的頂梁柱——是他呀!怎麽賺錢我來定,家裏日子怎麽過我全聽他的。許是一開始我比他小五歲吧,所以事事認為他比我成熟,導致這些年依賴慣了,我自己做決定的比例很少。房子怎麽裝修、書架買哪種、漾漾吃什麽輔食、仔仔上哪所學校……全他說了算,連床單選哪款、襪子什麽顏色我也聽他的。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這話擱家裏,完全不算數!說實話,這些年我視野比他寬廣,我認為他的好些觀點、決定、品味也就那樣,即便我有更好的想法,也習慣了先讓著他、聽他的,從不覺得自己委屈。隻是他這次一搬出去,我忽然發現我更強大了,不是非他不可,但我又怕自己不再依賴他。也沒人教過咱們這婚姻出問題了該怎麽辦,老一輩人全是忍,女人忍男人,男人也忍女人。”


    “是呀,老一代人靠熬,熬到雲開見月明。咱這一代人和八零後、九零後自我意識很強,所以離婚率特別高。全國的離婚率都是被這些人拉高了。”


    “說起來婚姻無非搭伴過日子,比開公司、混職場、做生意、搞創業要簡單得多,這話題已經聊無可聊了,人還是過不明白!按說我倆沒任何大的問題,兩人感情還在,就覺著有隔閡,特別大的隔閡,可我又說不出具體是什麽隔閡!哎別說我了,聊聊你吧!”


    “怎麽又說我?在婚姻上我的觀念算是老一代人了,你了解我的。我跟鍾理的問題,說實話我比你更不解,留著時間慢慢替我解決吧。還是說成成吧,現在我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前幾天他過生日,給他買了一隻小狗捉了一隻小貓,現在娃兒整天跟一貓一狗玩呢。晚上睡覺得挨著,十點多醒來還記著摸下貓貓,白天出太陽了他和小貓小狗一塊曬太陽,喂飯時他特有耐心地撫摸貓咪和小狗的腦袋,每天一早起來先給貓盆狗碗裏加熱水……”


    “寵物確實治愈,你給家裏種些樹——柿子樹、石榴樹、泡桐樹啥的,再種些花花草草,這些東西也很能治愈人。”


    “嗯,等開春了去鎮上買些種子、苗子,和娃兒一塊種在我後院裏。”


    “你房子收拾得怎麽樣了?”


    “我來的這天早上,維籌幫我粉刷外牆,年前買些油漆把大門刷一下,還有灶火附近的磚地用水泥裹一下,大體這樣了。”


    “不錯。你跟學成住得慣嗎?”


    “我回包家垣沒啥不習慣的,兩天就適應了。隻是家裏太幹,鼻子難受。”


    “承包地的事兒,你壓力別太大了。”


    “我知道。最近我幾乎每天晚上跟我大哥二哥聊種地的事情,跟他們這頭聊完,回家後我拿學成的本本記下來。我二哥家有幾分坡地不要了,我接手了,打算種蘋果。我桐生家這幾年斷斷續續種過豆子,關於種豆子的問題我一邊上網查一邊谘詢他,差不多有個時間線了。前兩天我鄰居說我們村的包翠文家有三畝地要賃出去,我還沒來得及看地呢,盤算回去了趕緊談下這件事。這一過年又大半月時間沒了,年後要大忙,我年前一有空便跟人打聽承包地的事兒。反正村裏誰消息靈通我就往誰家鑽,也不管別人咋說,哈哈……臉皮磨著磨著給厚了。”


    “不錯不錯,我還挺憧憬的。自從離開馬家屯之後我再沒下過地,等你這邊種好了、仔仔高考完了,我帶倆娃回去逛逛,當農家遊了。”


    “我們這一代出身農民,但不算是農民。自己不種地,根本不知道這裏麵的門道子。我前段兒有種小扁豆的想法,我大哥二哥也不懂,還得問我小姑呢,現在的農民種地大部分隨大流——什麽賺錢種什麽。那些不賺錢的東西——小扁豆、蕎麥、白飯豆啥的,漸漸沒人問了,也沒這技術了。老一輩人五花八門的什麽沒種過?經驗多著呢。”


    “我倒有一個人,種地經驗特別豐富,絕對能幫上你!”


    “誰?”


    “梅梅她爺!”


    “哈哈……是是是,是是是!我真忘了給。我回家後跟老漢打電話除了聊孩子,其他的不想說,她爺這輩子不容易,我不想再給他添麻煩。”


    “他一肚子經驗,你隻要開口,他絕對知無不言,怕隻怕你回去了不聯係了,老人心寒,嘴上又不說。”


    “折騰了大半生,折回來又作農民,說實話我還挺幸福的。平平淡淡、簡簡單單,住在小時候的房子裏,每晚上都睡得特踏實。”


    “是呀,睡得踏實也是幸福啊……”


    這一夜,兩女人坐在馬興邦的病床邊,從現在聊起,聊到七八年前、上學的時候、小時候;從眼下聊起,聊到十年前的村子、二十年前的農田、她們小時候的光景。歲月在鋼琴聲中慢慢變換了色調,她們還是當初的她們,隻是脖子上烙下了一兩道深深的、不可複原的頸紋。


    兩人裹著厚厚的羽絨服、腿上蓋著厚褥子、手裏抱著暖水瓶,依然敵不過西北冬夜的凍。聊著聊著她們挨在一處取暖,恍如當初在中學上學時一樣。親情常在,友情難得,經得過時間考驗的友誼更珍如金石。人與人的靠近,多起於利益、求於情感、源於理解、樂於分享,然而,能在時間長河裏熬過青春與激情、在夕陽下彼此心不嬌氣不躁地悠然漫步前後相伴,這種友情並不尋常。


    “假設函數有極值,曲線如下。那麽:(1)寫出函數的解析式;(2)指出函數的單調區間;(3)求函數在區間內的極值。”一道大題解完以後,瀏覽完下一道十分大題,少年忽失憶一般僵住了,抬頭瞟著周邊同學筆下沙沙。


    周五一早,何一鳴正在考場上奮筆疾書,昨天考完語文、英語和生物,今天考數學、物理與化學三門。隱約望見左右同學還在做填空題,已做到第二道大題的何一鳴有些得意。自從得知大舅出了很嚴重的車禍以後,爸爸媽媽亂成了一鍋粥,家裏淪為一座空城,自己反倒特別鎮靜,心情很穩,好像這次期末考試跟坐在家裏一邊喝著爺爺倒的檸檬水一邊做模擬試卷一樣。


    自信到傲然,淡定到悠然。有生以來第一次,有種藐視應試教育同時淩駕於眾人之上的感覺。昨天考生物有一道題不會做,何一鳴毫不糾結直接空著,反正也沒幾分,他若不會做其他人大半也答不對,如此想忽生出一種頓悟的超脫感。也許是因為這次考試沒有人在邊上恐嚇他,也許是因為這次即便考砸了他也拿得出不可反駁的理由為失利辯解,也許是因為這次特別重要的期末考沒有一個人關注他,也許是因為大舅出車禍讓他開了竅意識到除了生命安全其它的統統算不上什麽不可挽回的大事……


    聯想考試結束後寒假將至,爸媽不在家管著,爺爺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他可以放肆地和同學吃飯聚會到處耍、可以打著補課的名義找顧舒語、也可以打著學習的名義要零花錢……好日子正在眼前,少年在考場上憋不住偷笑,惟願火速答完題今天好放假。越想越爽,越爽越覺題簡單。


    鎮靜、自信、狂喜,好奇妙的考場心理。


    “王明芳馬上自思想,猛想起昔日三桃園。他弟兄徐州曾失散,關二爺被困屯土山。曹操差去張文遠,順說關公歸曹瞞。上馬金來下馬晏,十美女進膳曹問安。買不下關公心一片,日每間思念三桃園。聽劉備他將古城占,恨不得插翅出五關。連辭三次曹不見,他把那漢壽亭候印璽屋梁懸。封金掛印世罕見,保定皇嫂離中原。出許昌他把孔秀斬,韓福孟壇喪二關。三關卞喜把命喪,四關王植喪馬前。劉清泉五關未敢戰,小秦琦他把黃河守。關公又將秦琦斬,渡河尋兄登陽關。蔡陽領兵緊追趕,追到古城城壕邊。蔡陽後邊大聲喊,要與他外男親戚報仇怨。張翼德城樓擂鼓剛三遍,蔡陽的人頭落馬前。他弟兄古城得會麵,不愧當年結義在桃園……”


    “啦啦啦啦在桃園……在桃園……哦哦哦在桃園……”


    “我好比養由基舌吞冷箭,又好比伍子婿夜過沼關。百裏奚不得時列過遊轉,孔夫子在陳國決糧七天。我好比漢武侯西城弄險,又好比劉玄德馬跳潭溪。我好比薑伯約將心疼爛,司馬師圍困在鐵籠山前。我好比下山虎平地立站,又好比淺水龍困落沙灘。耳內裏忽聽得追兵呐喊,莫非是賀起龍來到此間……”


    “到此間……嗯嗯嗯到此間……嘟嘟嘟嘟到此間……”


    戲中的王明芳慷慨憤然,戲外的老村長神不在線。一折子《雙背鞭》全放給了小娃兒聽,哪句好聽撿來哪句學唱,唱詞囫圇調調卻沒出格。


    這兩天老馬特別想家,特別想回屯。從未有過的思鄉,竟是在七旬以後。


    黃土垣起起伏伏一溜排一溜,自留地旱坡上一台連一台,半山腰不規則這兒一片那兒一片,鶯歌穀深哇哇回響一聲傳一聲……鑔子聲啪地一下賽過銅鑼,老爺們胡茬硬如同幹草初割,泡桐樹光溜溜枝杈抹天篩雲,屯裏麵霧蒙蒙好比仙人巡遊……屯中的落日,永遠伴著鳥語炊煙牛哞羊咩。


    樹高千丈,葉落歸根。


    村裏的器件,無論能動的不能動的、活著的抑或僵硬的、擺立的還是坍塌的,件件透著古老,由此才襯得每一個春天格外可愛靚麗、清新迷人。山穀千裏,春天嫵媚、冬天蒼勁;西北太陽,夏天熱烈、冬天明豔。坡上的打碗碗花、樹上的大鳥鳥窩、坑裏的無草之境……兒時最大的樂趣便是趕著牛羊鑽進鶯歌穀中,在那天上人間的聖地吮吸打滾、眯寐歲月。


    萬萬沒想到,在屯裏折騰了一輩子,自己也有回不去的那一天。要不是漾漾,一輩子好管事、要拿事、往前衝的老馬早回去了。是啊,怎舍得這個小心肝。還記得第一次在文博會上抱起她,第一次在餐桌上喂她吃飯,第一次訓她沒衝馬桶,第一次送她上學被蟲咬,第一次為她衝馬桶刷廁所,第一次為她手洗小鞋子,第一次為她跑老遠買早餐,第一次拉她去散步看夕陽,第一次為她買零食買玩具,第一次帶她去頂樓滾鐵環,第一次為她做彈弓打綠豆,第一次教她誦經念詞背打油詩,第一次哄她睡覺做各種鬼臉,第一次為她搜羅神仙鬼怪故事,第一次和她出去吃油潑麵,第一次帶她去周周家玩貓貓,第一次為她教訓欺負方啟濤,第一次教她數十以外的數,第一次為她開火煮小米粥,第一次為她買花裙子小發卡……每天一睜眼,自己想的便是為她做這做那,生活全不由自己調動,漾漾的成長轟隆一下滲進了自己的骨髓。原本待在屯裏好好的無欲無求、自得自滿,老了老了飛到這裏被這個小禍水禍害,百年以後走了該是也走不利索吧!


    他愛她如此深沉,深沉得令自己暗驚。


    可是,他老大興邦呢?兒子往後是否會落下殘疾?他現在精神狀態怎樣?這兩天能吃飯了嗎?動手術的錢夠不夠?車禍有沒有傷及腦子?以後會不會癱瘓……老馬為此寢食難安。


    致遠說他進了icu沒再多提,英英一個電話也沒有打來,老馬焦急地等著,同時自私地享受著暴風雨之前的瞬息平靜。等那邊有了結果,倘若、萬一、假設結果不太好,想必自己一定會馬上回屯。往後照顧興邦餘生的事兒,作為父親他得多擔待著。兩兒子命不好,老馬認為自己是負有責任的。


    曾經,老村長聽說人死前在世上待的最後一站正是icu,道聽途說吧,人們隨口說說他何必聽信。他信老三的能力,老馬相信桂英能完完全全地為他辦好這件事,能給他一個好的交代。


    一上午忐忑不安、恍恍惚惚、憂思無盡、歎無可歎,直到漾漾抱著他的膝蓋說餓了要飯吃,老馬這才從沉重冗繁、拖泥帶水的思慮中將自己拔出來。


    一月十七號,周五一早,馬桂英又開始找醫生,意圖從其他醫生那裏尋找救治的可能,甚至在自己渺小的關係網裏不太理智地搜羅可聯係到主任或專家的潛在人物。上午十點多,老四馬興波處理完渭南市的工作又到了人民醫院,老五和老四一塊坐車過來,順便帶足了幾人需要的換洗衣服和日用品。中午飯還未到,兄弟們湊齊了商議大事。


    “大哥的車得趕緊處理,別等到人家問或者是交警聯係咱們才想起這事。”老三率先提及此事,說完抹了抹嘴。


    眾人一陣沉默。


    “興成,這事恐怕得你去,咱屋裏論能耐、經驗、人緣,數你最強。”桂英用下巴指了指老四。


    “我?我……我一個人咋搞?”


    “要不我跟興成去?”何致遠不辭辛苦。


    “你不行!你聽不懂話!”老三指著女婿皺眉,知他聽不懂陝西話辦不了事還費事添麻煩。


    “那我去吧!”老五興成低頭、摩腳尖、撓耳後根。


    “你倆去最好!”老三雙手插兜,食指從上劃到鞋尖。


    瘦麻杆馬興才,四季在地裏、插縫打零工,果園養得不錯,膝下供倆孩子,小日子湊活。雖賺得沒其他四個兄弟多,奈何排行在前。馬家興字輩兒兄弟姊妹攏共八個,三閨女嫁出去了,弟兄五個說不上親密無間但也算和睦友好。老大馬興邦常年在外,老二馬興盛從不拿事,每逢家族有紅白大事,老三馬興才稀裏糊塗地出來當老大喊話。人敬他誠懇老實,凡他說的多少聽個八成順個六分。


    “那興成、興波,這事靠你倆了!”桂英托付。


    “行!行。”老四老五點頭。


    “你倆叫個大車,把那車拉到維修站看一看,到底是哪兒出了問題導致這車禍。查清楚車失控的原因,是車的問題咱找賣車的!別整得稀裏糊塗的,人這樣子了不明不白的,淨叫屯裏人笑話!”老三攤開兩手、撅著兩嘴皮子說話。


    “嗯。嗯。”兄弟倆點頭答應。


    “要真是車的原因,讓維修店老板出個證明蓋個章,最好在周邊再找家維修店,兩家一起下結論。”老三耷拉著眼皮子指揮。


    “三哥,就算查出來了,那咋找賣車的呢?大哥電話、身份證、通訊錄啥也沒有,就算是車的問題,咱找誰呀?”老五興成問。


    “賣車總有合同啥的吧,咱去大哥那廠子裏找找唄!即便沒地方找人算賬,那你查清楚了這車禍的原委,咱自己心裏也是明白的是不?擱你身上,你說咋辦?”老三問老五。老五嘟囔,而後俯首點頭。


    “查!是得查,到時候把行車記錄儀也翻出來看看。”老四讚同。


    弟兄們圍成一圈一陣合計,商量好辦法後,老四老五在醫院裏吃了午飯,匆匆走了,前往南陽村麥地裏處理大哥的車。


    中午飯後,包曉星見自己幫不上忙,來這裏的目的也達成了,於是提出要回去。桂英、致遠並不多留,兩人送曉星出醫院。這一別,不知何時再見,也許馬上再見。不舍的話兩人說不出來,到了醫院門口,曉星回頭微微笑地衝桂英說。


    “你要是回屯了,告訴我。”


    “嗯。我知道。”


    “爭取爭取,別後悔就成,你可別太為難自己了。”


    “嗯。”


    “如果爭取了、盡力了,還是不能改變啥,那就接受吧!”


    “嗯。”桂英望著地麵,鼻子裏悶哼一聲,雙眼濕了。


    “人這命看起來是自己拿捏,有時候其實是別人在主宰著。下棋的人讓你得病你得病,捏子的人讓你被騙你被騙。好些事不是自己能全部說了算的,總有些人棋局好,總有些人棋局糟。英兒,你可別揪著呀!”曉星明白,不想桂英自己折磨。


    “我知了。”


    “行,致遠別送了,趕緊回去吧,外麵冷。我去找站了,你倆老是送沒必要!大事要緊!回去吧!”曉星握了握桂英的手,然後朝前走了幾步,回頭朝兩口子擺手,示意他們回去。


    “行行行!曉星你慢點哈!”致遠招手再見。


    “致遠你多安慰安慰她,給她開導開導!”曉星走了幾步又叮嚀。


    “好的放心!”


    “英兒我走啦!”


    包曉星說完這句,再沒回頭。


    桂英皺著眉,從不曾料有如此傷感沉重的一刻。直到曉星走遠,致遠才拉著她回了醫院。


    下午桂英一直在找醫生,何致遠不停地上網查醫學資料,二哥興盛時不時地在重症監護室外踱步,老三興才得空了找地方抽根煙喝口茶。惶惶等待中,王福逸打來了電話。桂英接通了,本想幾句打發,誰料有心的福逸給無心的她帶來了驚喜。


    “誒馬大姐,我這裏有個號碼,是西安平陽骨科的專家主任,叫劉延年。你直接加他微信,然後把你大哥的檢查報告發過去,看看人家怎麽說。”


    “啊?”枯木逢水,桂英大驚道:“你怎麽有專家的號碼?”


    “誒,這你就甭管啦!趕緊給你哥看病吧!我已經跟人家打過招呼了,你隻說是我親戚,趕緊加微信吧!劉專家名聲在外,網上一查馬上能看到人家履曆,現在老了,是退休返聘的,但是技術肯定在線。你別耽擱了,我先掛了哈!你打完電話再聯係我。”福逸款款說完,暖暖地掛了電話。


    不知王福逸為這一個號碼打了多少個電話、艾特了多少人的微信、說了多少句卑微的話。馬桂英感動至極,手足無措,她抬頭去找致遠,致遠正盯著她看,見她看他忙轉過了頭提起水壺出去打熱水。馬興才不明所以,直催促桂英趕緊發報告。兄妹倆一人捧報告一人拍照,將幾十張照片發了過去。


    王福逸在深圳焦急地等待桂英的電話,遲遲沒有等來。他勸自己這時候不要有期待,可他最難受的正是桂英看似無端的忽冷忽熱、忽然失聯。他還在為桂英想辦法,隻要能通過幫她跟她產生交集,多卑微多麻煩都可以忍受。也正是經此一事,王福逸開了竅,在此後的生意交往中,他格外籠絡那些有醫生、律師和老師等穩妥資源的客戶、朋友。


    何致遠在吸煙室抽了一根煙,提著水壺回來時見桂英還在打電話,他以為又是打給那個男人的。為了大哥興邦,老好人何致遠拎著熱水壺又折回去了,在外麵抽了好幾根煙、看了半個鍾頭的雪景才回來。在生死問題上,致遠氣自己無用幫不上妻子,可誰又不是呢?除了醫院、醫生、醫藥,麵對親人大病、家人去留,哪個家屬不是重要而無用的?


    昨天是小年,今天是臘月二十四,是段家鎮上有集會的日子。鎮上集會幾十年前定在了每月逢四逢八的日子,年前的大會隻剩下今天和臘月二十八兩天。年貨還差好多,臘月二十八再買東西有些晚了,二十四是趕集的最好日子,包曉星一路在大巴車上盤算著,遺憾自己沒帶東西沒開小三輪,於是她在自己建的家族群裏吼了一聲,沒想到桐生和她媳婦、小麥和小龍、維籌等等七八個自家人都在會上逛街采購呢。有人幫忙捎東西曉星放心了,三點多大巴開到了鎮上,曉星開始放肆地逛會,想給兒子一個完滿歡喜的農曆新年。


    大巴車停在主街道南端,包曉星於是從南頭進會。鄉裏人戴著厚帽子穿得圓滾滾在街上小碎步挪腳,街兩邊掛著一排排大紅的燈籠、對聯、財神像,地上鋪著一堆堆的蔬菜、幹貨、熟食……曉星挪不開腳,淨撿人少的縫隙鑽,結果還沒走五米被趕集的人擠到了街邊上。曉星回頭一看,此處竟然有一塊空地,抬頭見是一家賣農用機械的店鋪,門口的大牌匾上赫然寫著——惠民農用機器。


    年關當頭誰買機器?曉星穿過大牌匾朝裏探頭,年後正要買機器的她忽有了興趣,佝著身子一步一步地走了進去。進去後發現沒有人,喊了兩聲沒有回應,她猜測這裏的老板一定是去逛會了。穿過門口的招待區,女人走進了農用機器展示的地方,剛進來不由地啊一聲,一片兩畝田大的方形水泥地,四邊的棚子下全擺著各色農用機——大型的有一體化播種機、開溝施肥一體機、穀物聯合收割機、玉米收割機、大型育苗機、棉花采摘機、農用灑水機、高架玉米打藥機……小轎車那般大小的有雙邊築梗機、懸掛式耕地機、小型伐木機、特價撒肥機、履帶旋耕機、蔬菜收割機、苗卉綜合移栽機……摩托車大小的有手推式微耕機、手扶犁地機、水果分揀機、迷你施肥機、智能除草機、多功能汽油挖樹機、自走式油菜移栽機……


    價格從五百到一萬不等,功能幾乎全覆蓋農耕需要,樣式有簡單機械的也有高端智能的,曉星打望好些機型自己這身板力氣也可上手操作。名目如此繁多,看來得好好研究一番才能確定明年買到的機器不重複、有大用、少花錢。好似步入外星球一樣,包曉星貓腰輕步兩手插兜,看了半個鍾頭,渾不覺後麵有人跟著她。每走到一款機器前,她總忍不住點點頭、哦一聲或小聲念機器上掛著的說明書,好多次伸手想摸不敢摸。


    “可以摸的!”後麵有人遞話。


    “啊呀……”女人沒有防備,被這一聲男中音嚇得兩臂縮回全身一顫大叫一聲。


    “哦呦!”後麵的男人也被她嚇了一跳。


    “對不起對不起……”包曉星拍著胸脯籲氣道歉,不想一出口是普通話,見眼前高大威武的中年男人有些發呆,她趕緊換成老陝話說:“我瞅著這裏麵沒人就進來了,感興趣看看,不好意思哈!”


    “沒事沒事,隨便看!這東西又偷不走!哈哈……”男人雙手抱胸,臉上歡喜地笑。


    “你這兒機器這麽多呀!”曉星邊看邊走邊讚歎。


    “咱兒這是渭南市裏最大的一家,沒有之一!你想要的機器我這兒全有。”


    “哦!你從哪裏進的貨呀?一個廠家沒這麽齊全的生產線吧!”


    “呃……還沒人這麽問過我。我進貨比較雜,咱省的、山東的、浙江的、江蘇的……哪有哪進貨。隻要有人敢賣的,我瞅著有用就進個樣板機,給鎮上人看看。”老板和顏悅色,腰板高挺,渾身傲嬌。


    “咱鎮上有人用這種大型機器嗎?劃得來嗎?”


    “擱其它地方可能劃不來,但放在咱縣裏真是有人買!還不少呐!咱國家有三個地方地廣人稀——東北、西北還有新疆。西北家家地多人少,特別是咱大荔、韓城、富平、合陽這幾個縣。而且,現在青壯年全出去了,留下的人不管自家的地還是承包租的地,個個手裏沒有幾十畝至少也十來畝。縣上好些人去黃河灘包地,一包包五十畝、一百畝、兩百畝的,他們不用機器根本忙不過來,現在人工多貴!隨便算算賬就知道買機器是合算的。”中年人侃侃而談,談吐間滿是格局。


    “確實確實!”包曉星麵上平靜,但心裏被這個老鄉著實驚著了。沒想到鎮上處處有高人。


    “我這店呀,得虧是占了咱縣裏的地理優勢,擱在其他地方根本開不起來!”


    “哦!這機器有些也不便宜,咱鎮上的人有人買嗎?我是說咱鎮上。”


    “有!有呐!有些人買了還靠這個賺錢呢!”


    “咋說著?”


    “你比如這個玉米收割機,自家買了以後,自己種了十來畝用完了放著可惜,可以出租給村裏人用。一趟出去多少錢,現在明碼標價。”


    “哦?怎麽明碼標價?”


    “這麽說吧,年前四賢渠有個人從我這兒買了輛育苗機,他想出租不知道給村裏人怎麽收錢。我告訴他,這機器廠家給出的使用壽命是一千個鍾頭,他從我這裏買的價錢是四千多,我說你用這四千多除以使用時間後是一小時四塊錢,那你再加上維修費、油錢、開車的人工費,合計下來一小時大概在五六十塊。他一聽有譜,把我計算的方法打印出來,連這機子的使用壽命、說明書一塊掛在他家車頭上,凡是用車的人一看自然心裏有數。”


    “哦!這樣啊!不錯不錯,我再看看哈,挺感興趣的。”曉星驚訝於如今村裏人的精打細算。


    “看吧!隨便看!”男人慷慨,一路尾隨。


    女人在看機器,男人在看女人,似曾相識,雙眉緊皺。


    一米六小身板瘦弱纖柔,套在又大又長的黑色直筒羽絨服裏更襯嬌小玲瓏;大眼矮鼻薄嘴唇,笑起來七分慈善不笑時三分苦情;齊肩黑發三七分雅致又嫵媚,臉上淡淡的妝容、談笑時沉穩的神色,看起來混渾不似街上的聒噪老大姐、邋遢小攤販、碌碌小媳婦。穿著雅致而不俗,舉止安定而不慌,言談樸實又親切。


    過了十來分鍾,中年男人看夠了,抿著嘴唇羞澀開口:“你……你姓包吧?”


    “嗯?”曉星一回頭又驚又喜,張嘴大笑道:“你是包家垣的人?”


    “不是不是,我不是!”


    “那你咋認識我囁?”曉星驚呼。


    “你是不是包曉星?”


    “是!我是!”曉星表情誇張,連聲大喊,一張嘴老半天合不住。人在鄉裏不拘束,遇見相熟自然親。


    “我……我是你初二的同桌!”


    “啊?”曉星驚詫,抬起頭仔細端詳這人。


    寸頭微微花,高額油光亮,方臉微長滿是喜氣,雙眼炯炯煞有神采。臥蠶眼、希臘鼻凹凸有致,厚嘴唇厚下巴胡須點點,雙眉顯赫笑起來好似彎刀。再上下打量,一米八的身上套著淺灰色休閑西裝,深藍色的棉襯衫紮進黑色嶄新的腰帶裏,渾身上下透著滿滿的精氣神,眉目口唇間露著充足的新春喜。


    包曉星看著似生似熟,一時記不起、認不出,隻管癡癡地凝視。


    “我是康鴻鈞!”


    “喔!我的天!鴻鈞是你呀!我記得你!我記得你!哎呀……我記得你……”曉星想起同學一時激動,食指點著康鴻鈞的鼻頭重複同樣的話,而後後退半步,肆意地打量著這位初中挨著坐了一年的同學。


    “我瞧著像你,又不確定,所以先問你是不是姓包!”


    “是我!是我!我記得你!我還打過你訓過你呢!老師讓同桌一起背古文,你老背不過,害得我也被罰站!”曉星言辭可愛活潑,好像自己忽地成了當初率真無忌的小女孩。


    “哦呦!你還記著這個呀,對不起對不起!是我拖累您了!”鴻鈞弓著背頑皮地道歉。


    “是我對不起你!當時我記得我狠狠地打了你胳膊,愧疚了很久呢!”


    “你還說呢!現在還疼呐!”康鴻鈞一老爺們忽然嬌嬌地抱著自己的左臂膀按揉。


    曉星捂嘴低頭嗬嗬地笑,康鴻鈞盯著曉星也在笑。


    “哎這外麵冷,你要沒事的話進去坐會兒!我那大客廳裏有暖氣有爐子。幾十年沒見,我差點沒認出你來!幸好我記著你聲音!”康鴻鈞微微駝背地往門口的大廳裏指去。


    “走走走!走走走!”曉星熱情,跟在鴻鈞後頭,打望曾經矮小蠢笨的同桌如今長成了這副魁梧之軀。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客廳,鴻鈞調高了空調的溫度,給爐子上加了炭火,而後在桌子上燒水煮茶。包曉星悄悄打望客廳的豪氣裝飾,暗歎不止。兩人一動一靜間偶然對視嘿嘿一笑,似初次相見,似曾經相知。


    “我記得……你後來去了深圳是吧?我聽咱班的同學說的。”


    “是,剛回來。”


    “不是你自己買機器吧?”鴻鈞挑選上好的茶葉。


    “是我自己要買呀,我自己要用。”


    “你現在種地?看你這模樣不像呀。”鴻鈞正視曉星。


    曉星低眉一歎,而後望著桌角娓娓道來:“我不在深圳待了,現在回來了,徹底回來了。我打算回來種地,承包個十來畝專門種五穀雜糧。其實我回來還沒幾天呐,年後春耕這一波我不想錯過了,所以著急忙慌地準備呢,這不來了你店裏買機器。”


    “哎呀,幸好你遇見我啦,你要買啥機器我給你打折!”


    “別別別,你這整得我多不好意思。”


    “沒!買機器的有好多熟人、朋友、親戚,給個折扣很正常。”


    “這樣啊,那你給我個大大的折扣唄!”曉星捂嘴偷笑,笑得兩膝翹了起來。


    “哈哈!”鴻鈞盯著曉星眼睛明亮地亦大笑。


    “來,喝茶!暖暖身體。”康鴻鈞為曉星雙手遞來一杯熱茶,曉星不客氣,雙手接過,抱著茶杯暖手。


    “天氣預報說今天有雪,咱這兒沒下下來,冷得很呐!誰想今天外麵的會人照舊多得不行!剛我出去尋思買副大對聯,擠得根本出不去!沒辦法,折回來了,等會快散了我再出去買吧。”


    “我也想買些年貨,也是擠不進去。”


    “那你回來了,你老公和娃兒呢?”


    “呃……他……他沒回來……我女兒在上大學,兒子跟我回來了。”曉星低頭吞吐,回家後最怕人問起鍾理,說起鍾理她總是小心小聲。


    “哦,你回來種地是消遣消遣摸摸路子還是咋地?我瞅你這樣子哪是幹活的把式!”康鴻鈞有許多不解、許多好奇。


    “真是回家種地!我以前在深圳的農批市場裏賣五穀雜糧,現在想回家自己種,然後供貨給深圳那邊的市場。”女人誠摯。


    “哦!你一個人種?不該是你老漢回家種、你在店裏賣嘛?怎麽你們翻著來?”鴻鈞追著問。


    “哎嗨嗨……”曉星無奈地笑了,不願多提,低頭喝茶。


    康鴻鈞懂了七八分,然後給曉星拿出點心、牛肉幹、堅果仁來。


    “你這麽大的店,咋裏麵沒人呢?我剛進來喊了幾聲也沒答應。”


    “放假了,小年都過啦,這功夫了你還不給你夥計放假?”


    “對對對!你小孩呢?放假沒?”


    “鎮上的初中老早放了,在會上浪呢!剛還跟我要了兩百塊錢,說是請他同學吃羊肉泡、豆腐菜去了,嗬嗬……”


    “哦!你孩子這麽小,我女兒都上大學啦!你幾個孩子呀?”


    “我兩個,我……我女兒跟著她媽,我兒子跟著我,前多年,我倆離了。”


    “哦這樣呀。”


    兩人悠然地閑談,從此刻的模樣聊到了當處上學的時候。三十年光陰一晃,隻留下些不鹹不淡的往事。話說兩人做同桌時,少男少女十三四,正是情竇初開時。女孩早熟,特別是曉星這樣在家裏擔事的長姐,那時候曉星看鴻鈞跟個智商欠缺情商漏水的傻屁孩、笨小子一樣,如今見這副成熟、豁達的氣象,不知時間在這三十年裏為他雕琢了多少心思。


    可巧,也是情竇初開的年紀,康鴻鈞不會說話、情誌遲鈍、學習不行,卻對這個白白親親的女同桌動了心思。男孩那時木訥,哪知自己是暗戀、喜歡那個女同桌,隻覺自己在伶牙俐齒、聰明優秀的包曉星麵前抬不起頭、說不了話,最後心甘情願地整天被同桌欺負。多年苦相思,早已被西風吹盡,可喜今日重逢怦然心動,害臊激動之心不少於少男時候;更可喜後半生坐在此處四目相對的他倆身份如此,緣分天成。康鴻鈞情難自已,這般年紀當然不願錯過此等佳人,好在生意場上半生曆練,任是大驚大喜神態始終鎮靜,嘴上豪爽肚裏有譜。


    兩人聊了一個鍾頭,直到維籌打電話找到惠民農用機器的店門口,這場重逢才依依不舍地割斷。曉星跟鴻鈞互留了電話、微信,作別後曉星一直不自在。脖子發燙臉發紅,許是受凍受熱所致,可為何分別後在會上采購年貨時她頻頻走神、心不在焉,還被維籌說道她挑的蘿卜有瑕疵、肉價算錯了。好像鬼打牆一般,包曉星神思慌慌不定、心髒怦怦亂跳,甚至懷疑剛才遇上康鴻鈞是夢如幻。


    一定是當年無知誤判了一塊天價之寶,導致如今刮目相看、麵紅耳赤;一定是沒有頭腦看低了一個人,導致今天對兒時種種欺負人的做法悔不當初、羞愧至極——包曉星路上不停地自我剖析、自我安慰,企圖緩解這種麵燙耳熱的生理反應和心神不定的心理反應。這般年紀、這種身份,她譴責自己不應該失控。


    又到了下午三四點,南國旱季的陽光照得如春夏一般熱烈,任思軒呆望那道從窗外溜進來的金光,一時陷入了困境。早到了自己喝咖啡的時間點,今天要不要叫曉棠一塊呢——為這個思軒一會偷看曉棠,一會嘴裏歎氣、自忖、喃喃,一會低頭在紙上亂寫亂畫。


    任何人在陷入愛情時皆會變傻,不管什麽專家。


    主觀意願上他當然想和美女同事聊聊工作、喝喝咖啡、談談過年、扯扯牛皮,可自打那天曉棠那般說了以後,他猶豫了。曉棠早已直言,自己再找人家喝咖啡顯得特尷尬,好像自己真對她有意思似的。這麽一想算啦,任思軒自己帶了手機出去了。


    曉棠早已發現對方的異常,餘光中思軒不停地看她,從上午到下午,幾乎每隔一會抬頭望她一眼,搞得她特不自在。眼見思軒走了,包曉棠鬆了一口氣,舒坦地靠在椅背上,不用再繃著挺著腰板了。轉念一想,他倆早說開了,還彼此祝福過對方早點找到另一半,自己再為此耗神,豈不是自己多心了?


    想到這裏,曉棠打算換換腦子、換套心情,於是她出了辦公室去辦公樓下麵的亭子裏給姐姐打電話。這邊打完電話,那邊喝完咖啡的任思軒正趕回來,兩人好巧不巧又當麵撞著了。為不尷尬思軒又開始了直男單聊的模式,從熱點新聞、最新電影、他哥們結婚聊到曉棠工作、曉棠的姐姐、曉棠姐姐朋友哥哥的車禍,直到兩人坐在辦公位上他才結束了問答式聊天。


    湯正見兩人近來頻繁進出,不由地多望幾眼。任思軒比他年輕、帥氣還比他多金、職位高,男人天然地醋意大發,可又無可奈何。他精心製造的聚會曉棠好像從來不感興趣,任思軒不知用什麽方式惹得曉棠熱情、主動還頻頻大笑,湯正思忖可能自己要換個思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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