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已修改已校對,可在官方網站起點中文網上閱讀清澈版本。)


    “市教育局發通知啦——全麵禁止春節假期補課!臥*****女兒一放寒假我老婆給報了個芭蕾舞的班,一小時兩百呐!”一月二十二日一早,被堵在高速公路上的花海洋衝眾城會同仁抱怨。


    “截至昨天晚上六點,深圳已經確診十例了!現在管湘北病毒叫新型冠狀病毒,媒體簡稱新冠病毒!深圳十例確診了,不知道湘北今天確診了多少?”眾城會業務員張晉問眾人。


    “湘北已經確診四百四十例了,昨天才二百一十九例,今天直接翻番!而且已經死了九個人了!這個新冠病毒的傳播——相當快呀!”編輯童勇俊回複。


    “可不?要不深圳能反應這麽大?咱這麽多人能被攔在高速路上?市|長昨晚上連夜布局防控疫情,媒體用加黑字體說‘現在把疫情防控工作作為當前頭等大事’!加黑啦!還說要‘內防傳播,外防輸入’!咱是啥?咱現在就是外防的輸入!新聞還說,‘要全麵做好源頭管控’,哎……我看咱這回堵在高速公路上,可不是國慶過年的那種堵呀!”一同前來的行政部經理封子才老封戳著手機跟眾人說。


    “好在深圳公布了四十九家發熱門診,而且二十四小時值班!我還是相信深圳,提起深圳讓人感覺特安全!”眾城會會務郭昕比較樂觀。


    “哎呀……想我家女兒啦,昨晚上她給我打視頻電話,我都沒來得及接!”曾錦看著女兒的小視頻插話。


    “現在護目口罩都被搶光了,說是病毒會通過眼睛傳染!我的天……還上了熱搜,有點魔幻現實主義!”會務餘倩尖嗓子驚怪。


    “湘北市的感冒藥早被搶空了,你看這藥店拍的圖,跟末日電影科幻電影似的!”花海洋跟餘倩說。


    ……


    領頭的蔣民義雙手抱胸,一夜趕路沒合眼的他今早看到高速路上這種情況,眉目不展,聽著同事們一句趕著一句地聊病毒,心情更加沉重。


    “蔣總,咱們中午飯怎麽吃呀?車上算司機總共十五個人,現在剩的沒多少了。”坐在大巴車第一排的徐東江跟同樣坐在大巴車第一排的蔣民義小聲說話。


    “你四個……不剛從檢查站那邊回來嘛,我怕你們還沒歇過來,本想著快到飯點的時候叫你們去高速路邊上的村子裏找一找小超市,隨便買些能吃的回來。”蔣民義指著窗外的小村莊說。


    “現在快十一點了,我喊下人,看看誰想去。”


    “哎……還是我來喊吧。”


    蔣民義遂站了起來,朝後麵的一行人拍了拍手,而後大聲說:“大家停一停,把手機放一下。是這樣的,咱們帶的幹糧不太夠了,這不快到午飯的點了嘛,我想著你們年輕人出去找找吃的,晚飯去天黑了,這時候去最好。我在地圖上看了看,方圓三公裏內有三個村子——西北一個是小塘村,西邊一個是上洞村,西南邊是圭衝村。我打算啊,咱們組織三個隊伍,一塊出去找吃的,怎麽樣?”蔣民義左右問眾人。


    “可以啊,我也餓了!說不定村裏有飯店呢!”餘倩說。


    “行啊,我們在車裏坐了一夜加半天,出去走走吸些新鮮空氣!”花海洋舉手讚同。


    “嗯可以……行……”近處的鮑衝點頭。


    “那這樣,我來定隊長——鮑衝一隊、徐東江一隊、花海洋一隊。剩下的人你們自個站隊吧,愛跟誰跟誰!十五個人,留我、老封和三個司機在車上守著,其他人都出去吧。哦對了,我算了算,咱們十五個人裏有四個人是廣東的,我建議這四個廣東人最好分開、每隊一個,到時候你們跟村裏人打交道,有個會說廣東話的很方便。三個村子的地圖我馬上發到群裏,你們隊長和隊員自己選要去的村子!”蔣民義說完,低頭在手機上操作。


    眾人一陣商議,徐東江、郭昕、餘倩、高洪這一支大隊伍率先下了車;接著是花海洋、張晉、曾錦下了車;最後一隊隊長鮑衝把剩下的兩個領走了——後勤的小呂、編輯童勇俊。年輕人們下車了,蔣民義在大巴車邊上掐著嗓子反複強調:“咱不一定非得找到吃的才回來,一看狀態不好趕緊回來!安全第一,我再再再強調一遍,安全第一!如果遇見村裏的小超市,有啥吃的隨便買,回來馬上給經費!買的越多越好,方便麵就不要了,高速路上沒水……”


    蔣民義羅裏吧嗦說了很久,最後三隊人下了高速踩著野地朝三個方向走了。


    此時的高速路上,有些人出了車在路邊的草地上望風,有些人抽著煙和陌生人閑聊,有些人放開音樂在縫隙中跳廣場舞鍛煉身體……從湘北市出來的人無一例外在車上儲備了充足的幹糧,像眾城會這樣十五個人眼見著儲備幹糧抗不到明天的實屬個別。


    天氣不好,時晴時陰,冷風陣陣,待在車裏悶得慌,坐在外麵冷得慌。大巴車裏的三個司機坐在車門口閑聊,這一趟司機們也是驚心動魄,熱情和好奇漸漸褪去,剩下的隻有無聊、抱怨和焦躁。老蔣和老封麵無表情地坐在路邊野草地上,等著年輕人們能帶來些好消息。眼下吃住用度充電喝水樣樣受到威脅,在距離深圳三四百公裏鳥不拉屎的地方,眾城會十五人的處境不容樂觀。


    上午十一點半,仔仔發現沉睡不醒的妹妹發燒以後,取來家裏的溫度計,反複測了三次讓爺爺看,皆是三十九度四——爺倆傻眼了。


    “爺爺,咱趕緊去社區醫院吧!我去取病曆本。”


    “好。”老馬一拍大腿,去粉色衣櫃裏找漾漾冬天外出包裹的小被子。


    十來分鍾後爺倆萬事俱備,老馬抱著裹成球的漾漾,仔仔拿著病曆本、鑰匙、雨傘等東西跟在爺爺邊上。快到小區大門時,爺倆個被一陌生人攔住了。


    “你好,沒有口罩不能出去。”(注:此時還沒有檢查體溫,因為檢測設備不到位。)


    “啥?”老馬有點懵。


    “現在有規定,沒有口罩不讓進出。”身上裹著塑料防護服、口戴n95口罩、頭上裹著塑料防護裝置的陌生人攔住老馬爺三個不讓出去。


    “去邊上超市買菜也不行嗎?”老馬指了指小區門口的精品超市。


    “可以,但是要戴口罩。”


    老馬退後幾步,抱著漾漾望著天,左挪半步右挪半步。隔了七八分鍾,老馬大聲問那人:“防毒口罩行不?”


    檢查的人側頭眨眼猶豫了一下,然後回答:“防毒口罩可以。”


    “行。仔兒啊,你趕緊回去!去鞋櫃最上麵……哦爺忘了你沒眼鏡了,走走走回去吧!”老馬揚了下下巴,示意一塊回家去。


    爺三個回家後,老馬將漾漾放在沙發上,然後端了個凳子,七旬老頭踩著凳子慢慢吞吞朝鞋櫃最上麵的格子裏摸桂英買的防毒口罩——為發生火災買的,一共四副。當時老馬為漾漾熱牛奶,取了牛奶忘了關火,導致家裏的警報響了起來。幸虧幸虧桂英之前提了一嘴防毒口罩的事兒,要不這時候真是遭殃了。老馬依稀記得如何佩戴,在仔仔頭上試驗成功後,自己也戴上防毒口罩,臨出門前給昏睡的漾漾也像模像樣地套了一個。


    防毒口罩左右兩個濾芯,中間全是皮子的,戴在臉上勒得緊緊的,把鼻子和嘴巴裹得密不透風,還沒出電梯老馬易經感覺呼吸困難、霧蒙蒙的。為了漾漾,老頭抿嘴堅持。出了電梯,爺倆戴著防毒口罩格外顯眼,惹得進進出出有戴n95口罩的鄰居看傻眼了。到了門口,方才檢查的人一看這高級同時帶點科幻的裝備,趕緊退後一步給爺孫讓路。


    街上的人很少,十分鍾後,爺倆到了最近的社區醫院。在社區醫院大門口前方十米處,老馬先望見了車輛出入管理係統那兒空蕩蕩擺著一張桌子,桌子上有筆、有表格、有消毒液等物,老馬抱著孩子還不知怎麽辦時,社區醫院大門口有個渾身穿著白色防護服的護士舉著喇叭喊話。


    “進來先填表!填了表來這邊檢查體溫,測完體溫才能進醫院看病。”


    “哦哦!”


    老馬讓仔仔抱著漾漾,自己準備填表格時發現沒帶老花鏡,紙上的字太小,隔多遠也瞅不見。


    “誒!你們有感冒發燒的症狀嗎?”舉喇叭的護士見懷裏的小孩沒動靜,於是專門問。


    “有!娃發燒啦!三十九度四!”老馬對麵護士鄭重答話。


    “啊!發燒啦?趕緊趕緊!這裏不接收發燒的,社區醫院不接收發燒的!市裏規定了,發燒要去發熱門診!這裏不接收!趕緊的!”護士舉著喇叭擺著手一直喊一直喊,喊得醫院裏外的人全朝老馬看,那眼裏的驚恐看得老馬也嚇住了。


    “嗯?”老馬瞠目結舌,瞳孔大張。


    “社區醫院不接收發燒的!發燒要去發熱門診!”護士見老人還不走,於是對著喇叭又一字一字地大聲講了一遍,嚇得買菜路過的老太太離開人行道拐大馬路上躲這爺三個,嚇得醫院門口正排隊看病的一位年輕父親病也不看拉著他女兒大步走了。


    “發熱門診在哪兒?”老馬緊張地問。


    “網上查!深圳一共四十九家!”


    這句話說完,老馬和護士瞪眼瞪了不到三秒,四十多歲的女護士進了醫院,將社區醫院的玻璃門咣當一下關上了。


    “爺爺走吧!人家都關門啦!”仔仔抱著漾漾往家裏的方向走了三五步。


    老馬搓了搓胡子和嘴,又撓著頭朝四處看了看,隻見往常吃早餐的村子已經用隔音板、鐵絲網封了起來。老馬心中不解,明明瘟疫在湖南省,怎麽整得像在廣東省呢。


    “爺爺走吧!”仔仔又催,懷裏的妹妹不停的往下溜,少年力氣不夠抱不住。


    “給我吧!”老馬見狀接過了漾漾,一摸漾漾額頭,急得心跳加快。


    “仔兒啊,發熱門診是什麽?”


    “就是專門治所有發燒的人吧!”仔仔顧名思義。


    “你今早說……深圳確診了多少例這個新病毒?”老馬邊走邊問。


    “深圳市今早報道的是確診病例二十六例,重症七例,這些人全是去過湖南的人,最後在深圳發熱發燒,到醫院看病時發現的。”仔仔重複今早的話。


    “照這麽說……咱不能去發熱門診呀,漾漾是受涼發燒,萬一發熱門診有瘟疫,漾漾豈不被傳染了?”老馬凝眉怒目。


    “那她現在燒這麽嚴重怎麽辦?”仔仔著急。


    “先回家!你不說家裏有感冒藥嗎?”


    “好吧。”


    爺倆帶著妹妹一路快走回了家,來不及換鞋,摘了口罩仔仔提來藥箱,老馬在裏麵翻找。


    “發燒要用退燒藥,其他藥沒用!”沒戴眼鏡的仔仔提醒爺爺,可哪樣藥是退燒藥他自己又沒記住。


    “箱子裏沒退燒藥呀!”有點藥物常識的老馬翻了好幾遍。


    “不可能!”


    “騙你幹啥!我來以後漾漾發燒哪回不是直接去醫院?醫院的退燒藥就開那麽幾片,家裏誰沒事存發燒的藥,更何況是兒童退燒藥!”老馬又挨個翻藥。


    “沒有退燒藥,那物理降溫吧!”仔仔總結自己的微薄經驗。


    “咋物理降溫?”


    “用濕毛巾敷在額頭上、脖子上、大腿上!厚衣服全脫了,隻把肚子蓋好。”


    “大冬天的把濕毛巾蓋她身上,你不怕她燒得更厲害!”老馬氣呼呼白了一眼。


    “我初三那年發燒我爸就這麽做的!剛開學,二月份,也是冬天呀!”仔仔大喊。


    “娃發燒是受涼啦!照你那麽做燒到四十多度咋辦——腦子早燒壞了!”


    “物理降溫就是這樣的!”


    “去去去你別管,按我的方法來!村裏娃娃發燒了不都這麽做?也沒見咋地。”老馬把漾漾捂得嚴嚴實實,怕腦袋受涼,把腦袋也蓋得厚厚實實。村裏人對付發燒有一套,那便是捂到出汗,隻要發汗了他們認為高燒自然會退。


    “你不說村裏娃娃活下來的很少嗎?你自己親口說的,在村裏感冒發燒也能死個小孩!”仔仔吼完大步離開妹妹房間去客廳裏透氣。


    “去你的那是有大病治不好了!呸呸呸!說什麽呢死呀死的!呸呸呸!”老馬氣得朝門口使勁吐唾沫。


    此時爺倆的口氣均不太友好。許是因為都愧疚沒照顧好漾漾,許是因為都著急上火怕燒壞了漾漾。胳膊扭不過大腿,仔仔說不過爺爺,自己在客廳裏走來走去,急得落淚,氣得搖頭哼笑握拳拍手背。老馬守在漾漾床邊,大手伸進被子裏,緊緊地握著漾漾的小手。老人急得心髒突突突地發慌,怎麽深呼吸也沒用。


    十來分鍾後,仔仔想起了看急診,於是眯著眼睛在手機上費勁地用語音搜索附近大醫院的急診電話,跟殘障人士一樣特別費力地得來幾個號碼,卻發現他熟悉的幾所大醫院的急診此時也不接收發燒的病人,電話那頭同樣勸他們去發熱門診。


    半小時後,仔仔在小區的物業群裏求叔叔阿姨們哪家有退燒藥,不說還好,這一說,五百人的大群瞬間冰涼。上下左右的有些鄰居清楚他們家老家在湖南,也有知道他父母最近回了老家,鄰居們已經開始私下懷疑他家存在新冠病毒的可能,早在另一些群裏議論紛紛。可憐的少年還眼巴巴地期盼哪位叔叔阿姨能給他一兩顆退燒藥救急,而離他家距離近的、心眼多膽子小的鄰居早把家裏的窗關起來了,此時唯恐避之不及。


    湖南省永州市,一月二十二日中午十二點半,董惠芳和保姆一上午忙忙碌碌做好了一大桌子的飯,端上實木大餐桌以後,卻沒有人過來吃,喊了好幾遍亦複如是。董惠芳咳嗽了兩聲,有點納悶。


    天有不巧,問題正出在這咳嗽上。


    一早起來,董惠芳老覺著嗓子有點澀,拉長音吭了幾聲還是不舒服,喝了幾片家裏庫存的感冒藥以後,病情轉移到了鼻子上。恰巧最近家裏的油煙機壞了沒來得及修理,上午煲排骨湯時廚房一直開著窗,幾陣冷風進進出出,董惠芳十點多開始咳嗽。


    這一咳嗽,驚壞了老張家父子倆。張明遠聽咳嗽聽了十來聲,終於憋不住了,跑到陽台邊打著澆花的名義和父親嘀咕。


    “阿姨……一直在咳嗽。”張明遠冷臉輕聲,跟父親使眼色。


    “我聽到了。”老張頭心下一歎,然後朝對角的廚房掃了一眼。


    “昨天她去了農批市場,敢情是被那個賣豆腐的傳染的。我聽說那個市場昨天晚上就被封了!”張明遠低頭盯著一盆萬年青說。


    父子倆再無話,在陽台上靜處了二十多分鍾,好些決定不需明言,一個眼神即可。後來,張明遠聽見豆豆跑去了廚房,慌張地轉身離開。


    “豆豆!豆豆?過來一下,你看這個玩具怎麽了?”張明遠壓著嗓子故作玩笑地將兒子引到房裏,然後踢了床上躺的陳青葉一腳說:“看好兒子!別讓他進廚房!廚房裏做菜正忙著呢!油膩膩滑到了怎麽辦?撞到了盤子怎麽辦?”


    沒來由地一臉惡狠狠,整得正在看手機刷新聞的陳青葉懵頭轉向,坐直後望著明遠說不出話來。青葉看得出來明遠真生氣了,因愛生怕的她趕緊拉住豆豆,低頭不言。豆豆在家裏最怕爸爸,爸爸一個眼色能把豆豆嚇到不敢出房子、不說一句話。幾分鍾後,明遠出了一趟房子,最後又回了房間,坐在床頭雙手插兜麵無表情地看牆上的大電視。


    十二點整,午飯好了,董惠芳叫了幾次人,明遠慢悠悠出了房子。見人出來了,董惠芳殷勤地陸續將盤子上扣著保溫的大碗挨個拿走。陳青葉和豆豆坐在大飯桌距離廚房最遠的椅子上,明遠雙手插兜站在青葉身後的掛畫下,老張頭躺在客廳大陽台的小沙發上。任董惠芳怎麽叫,老頭沒有一絲反應。


    “豆豆爺,吃飯了,你不會在這兒睡著了吧!”董惠芳說完咳了幾聲,走過去戳了下豆豆爺爺的肩膀。


    老張頭閃了下肩膀,不理睬。


    “咳咳……吃飯吃飯!再不來那麽多菜涼啦!這南北的窗咋開這麽大呀,永州今天零下了還開窗!”董惠芳說完去關窗。


    青葉想說什麽,一看明遠臉色不對,一句也不敢說了。


    “哎呀你老是咳嗽,可別傳染給我!叫你別去菜市場你非得去,這可好,你自己傳染了病毒這一家人怎麽辦?豆豆怎麽辦?”老張頭起身,將董惠芳剛剛關好的窗等她走後重新打開。


    董惠芳一聽這話,味兒不太對,斜眼凝視老張頭,不敢相信他剛才說了什麽。


    “阿姨,不用關窗,家裏通通風挺好,新聞上也說了要通風。”張明遠站在另一頭的陽台說。


    “你這話什麽意思?”董惠芳萬般不解地問老張頭。


    “你已經屬於密切接觸人群了,還什麽意思?你今天咳成什麽樣啦!”老張頭嫌棄地指了指董惠芳。


    “我哪年冬天不咳?我哪年冬天不感冒?怎麽今天一咳嗽你就這樣子呢?”董惠芳忍著一股紮心的痛。


    是呀,最紮心的痛無非是你把別人當自己人,別人卻沒把你當自己人。


    “今年能一樣嗎!”老張頭沙啞著大喊一聲,嚇壞了眾人。


    陳青葉至此時也明白了明遠剛才為何換了臉,心裏忽然有點扭曲難受。


    一家人隔著老遠聚不到一處,就這麽幹巴巴地站著或坐著喊話。原本在廚房撥了菜舀了湯正吃午飯的保姆,聽見外麵吼,得知這家的老太太得了病毒,瞬間臉色大變,嚇得趕緊把飯菜倒進了垃圾桶。擦了嘴,漱了口,將廚房窗戶大開,吐了幾口氣,然後出廚房和眾人說話。


    “我一直不好意思說……那個,原本定好我是明天——臘月二十九——走,我兒子剛才打電話說有事,我估摸著今天要提前走了!”保姆朝四分五裂的張家人打望。


    一家人無人回應。


    良久,張明遠心有顧慮,皺著眉說:“王姐,按合同是明天走呀!明天幹完了再走吧!”


    “你家裏這個樣子你讓我怎麽幹?你們都害怕傳染上病毒難道我不怕?我家裏上有老下有小的指著我過日子呢,我要是得病了活不了了誰給我養老人小孩?去!這兩天工資我不要了,不要一開口拿合同跟我說事兒!”保姆狠狠地瞪了一眼張明遠,然後脫下花哨的圍裙,回保姆房裏收拾東西去了。


    保姆手腳並用地收拾完東西,招呼也沒打倉皇走了,留下這一家子,如同在雪地裏一般。


    董惠芳啜泣了一會,而後帶著哭腔說:“我去看病,我自己一個人去。”


    說完涼涼地轉身,淚眼模糊。


    十年如一日,老太太為這個家無私奉獻,奉獻到忽視了自己的親兒子、親孫子,如今非常時期竟看到張家父子如此麵目,難以接受。她不計較老張頭對她的使喚和壓榨,她不在乎繼子對她的忽視和冷淡,她愛老張,愛豆豆,愛永州的這個家,一切皆是心甘情願、無怨無悔,但是,今天,她受不了張家父子一著翻臉不認人。


    “媽我送你去醫院。”陳青葉看不下去,推開豆豆打算自己回房取厚衣服送婆婆。


    “不用,我去送!”張明遠早想好了對策,隻等著董惠芳說離開。


    “奶奶去哪兒?”豆豆哀憐地問大人。


    “豆豆,回你房裏去!”張明遠怒目瞪著兒子回了房間,然後穿好厚外套、戴好口罩、拿了車鑰匙先一步出門。到地庫以後,他給董惠芳打電話說車在門口等著她。


    董惠芳泣不成聲地胡亂收拾東西,陳青葉慌張地幫忙收拾。過程中董惠芳頻頻抬頭偷瞥老張頭,老張頭坐在陽台窗邊的棉沙發上拄著拐杖,一動不動。董惠芳見他如此狠心,萬般不舍,咬著牙離開了這個家。


    “你回去!你回去!別你傳染了再傳給豆豆!”董惠芳戴著口罩,依依不舍地將陳青葉關在門內。青葉紅著眼睛回了房間,忽然覺著這個家讓人窒息。


    下了樓,董惠芳要打車去醫院,張明遠執意要送。如此兩人一前一後、一左一右地隔老遠坐在空間最大的越野車裏。當然,這一路上越野車車窗大開。董惠芳受不了這零下幾度的冷風,咳得更厲害了,車內的兩人心情緊繃如戰場,均想著趕緊到醫院。


    離家最近的社區醫院沒有開門,這完全在張明遠的意料之中。深知老太太膽小不敢去大醫院,他打算將老太太送入五星級酒店,但是董惠芳不想孤孤單單一個人大過年地住在酒店。兩人在社區醫院門口幹站了一陣子,董惠芳最後決意。


    “明遠你回去吧,我回我家了!”這話說完,董惠芳雙行淚撲簌簌地往下掉。


    “阿姨你別記恨,我是擔心……萬一傳染給豆豆……”明遠站在兩米開外說,他自私,也自愧。


    “我知道我知道……你回去吧!回去吧!”董惠芳哭哭啼啼地讓明遠回家。


    “我給你打輛車!”明遠站在街上攔出租。


    董惠芳的眼淚跟老舊損壞的水龍頭一樣,不停地流,不停地流。


    出租車攔到後,明遠內疚地說:“阿姨,等你病好了,我馬上把你接過來!”


    “不用不用!不用不用……”老太太用語言支撐自己的尊嚴。


    董惠芳在淚水中模模糊糊晃晃蕩蕩地上了出租車,難過地關了車門,好像剛才難過地離開那個家一樣。四十分鍾後,老太太艱難地摸著牆喘著氣回了一棟老樓裏,那是她的家——她和致遠父親當工人時廠子裏分配的老房子。老太太急得沒帶鑰匙,無奈敲響了老鄰居的門,從老鄰居家裏要來了備用鑰匙。


    “芳啊你咋回來了?你哭啥哭?這是怎麽了?看你衣服哭得濕成什麽樣子了呀!是不是那個老張欺負你了?大過年的趕人,這是過不下去了嗎?看你提這麽多東西……”


    “我早跟你說過,那老張頭人靠不住靠不住!你偏不聽,這麽大歲數嫁過去討了啥便宜?把自己搭進去不說,還白白受這麽一場氣!還有那老張家兒子一看就是精明人,手上有錢,不拿咱這些人當人……”


    鄰居的老太太好多疑問、好多蔫酸,董惠芳連哭帶喘也好多疑問、好多心酸。老鄰居見董惠芳哭得厲害問不出話來,隻能沒趣地離開,關了家門讓她一個人靜靜待著。


    好一間三室兩廳的大房子,格子地板不少瑕疵,南牆下的地板縫竟黴黑了;舊沙發罩著白布,白布上一層厚土;陽台外也是一層土,致遠父親早年養的花花草草早死光光了;他們老兩口的臥室裏光溜溜沒一件東西,隻剩發黃的結婚照冷冰冰地掛在牆上……董惠芳淚眼環顧這間屋子,又怕又瘮又悲哀,哭得更不像個人。室內十年不住人,冷得如同大街上一般,好在致遠的那間房子原封不動,依稀保留著他大學之前的模樣。


    董惠芳去了兒子房間,取了兩條沉重潮濕又泛黃帶味的舊被子,將自己裹在被子裏沒天沒地地大哭。


    太委屈!老太太六十多歲了,從沒受過這麽大的委屈。


    這頭的老張害怕傳染不敢回房間,躲到了客房裏取暖午睡。陳青葉躺在床上,回想剛才發生的一幕,心情難以形容。餓壞了的豆豆趁大人不注意,偷偷吃飯桌上還帶有餘溫的黃金豆腐,結果被剛回家的爸爸逮了個正著。


    “這什麽飯你都敢吃!”


    毫無防備,一巴掌打在腦門上,豆豆哇哇地哭了。青葉提著心火速下床拉走了豆豆,正哄豆豆時,明遠讓青葉趕緊把那些飯菜處理了扔遠些。陳青葉於是找來垃圾袋,一盤一盤地扔菜——明遠愛吃的紅燒肉、炒臘肉,自己愛吃的麻辣雞塊,豆豆愛吃的麻婆豆腐,公公愛吃的梅菜扣肉、羊肉湯。一家五口生活這麽久了,她總記不住婆婆愛吃什麽,而婆婆卻牢牢記著每個人愛吃的飯菜。


    生活的真相有時來得太快,讓往日沉浸虛假幻象的善良人一時半會受不了。陳青葉提著沉重的、帶著溫度的飯菜下樓時,仰望沒有陽光的天,心情跟老天一樣,陰雲一層一層,質疑一重一重。


    回來後,年輕的陳青葉看著家裏的樣子,胸中憤憤不平。不管婆婆是不是感染了湘北病毒,張家人都不應該那麽無情地把老太太大冬天地趕出去。陳青葉很清楚婆婆那邊的家裏多年沒有人生活,水電氣怕也不齊全,沒有充足的生活用品,老太婆一個人在那邊怎麽過冬過年?臨走時哭成那樣又缺了物資,老人精神不好生了大病或者有生命危險誰負責?青葉坐不住了,良心承受不起這種煎熬,於是,她去了婆婆那屋,將婆婆平常用的內外衣服、襪子帽子、日用品、羽絨被、手機充電線、暖風機、常用感冒藥、吃的喝的、閑置的鍋碗等東西全部拿了一套,一趟一趟地下樓往車裏搬。張家父子聽見動靜默契地沒一個吱聲,隻有豆豆懂事地在邊上幫助媽媽。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老馬的晚年生活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白石龍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白石龍並收藏老馬的晚年生活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