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上午,何致遠正跟屯裏的老人下象棋,不防備電話響了,是麵試的。下午四點,夫妻倆去老三家杏樹園裏幫三嫂鬆土鋤草時,致遠又接到一個麵試電話。斜瞅著致遠正兒八經地跟對方在聊,桂英心裏有些沉,歎息中放下鋤頭抬頭瞭望。


    春風吹來,四畝杏花如雪一般在空中飄浮,滿地花瓣兒翻滾,渾身淨是春色,上一次見著這場景好似上輩子的事兒。屯裏的逍遙日子快要到頭了,終歸要回深圳,隻在早晚罷了。想到這裏,馬桂英掏出手機仔細查看高鐵動車是否售票。


    “開票了沒?”致遠掛了電話走過來問。


    “沒!現在隔·座售票,你覺著能賣出多少!”


    “別工作有著落了,人回不去!”男人歎息。


    “放心,現在已經售票了,我一天幾十次地幫你看票呐!電話怎麽說?”


    “是家職業大專,原來的輔導員來不了了,急著找小班班主任。不是長雇的,聘上了合同也是一年一簽。”何致遠不抱希望,放下手機繼續鋤草。


    “慢慢來!在屯裏放心待著唄,明媚以前老說她記不清她英英姑長啥樣子,現在好不容易有個空檔回家了,安心待著唄。”三嫂笑著勸。


    “仔仔他爸……教師的工作不好找,不好找呀!”桂英望著三嫂搖頭。


    “不管開不開票,這次回去一定把媽接到深圳去!”


    致遠這段時間,隻此一件心頭事,桂英一聽這個立馬來氣。


    “能接肯定接,接不了我能怎麽著?我是齊天大聖有筋鬥雲嗎?現在湖南f城f得那麽緊,凡去了湖南回來必須gl!你真應聘上了,你覺得人家學校那邊能接受你去過湖南嗎?能接受一個當老師的人這個時候從湖南回來給孩子們上課嗎?”


    “yq解f之前都是網上上課!”


    “天天說接接接,給誰說呢?我不樂意接媽嗎?整得你多孝順我跟個惡人似的!”


    “媽一個人在永州老房子裏不可憐嗎?”


    “可憐你去接呀!現在去接!我可納悶啦,你在屯裏和在深圳,媽的處境有什麽不一樣?為什麽你在屯裏不著急一回深圳就急?我咋看你在屯裏過得比我還瀟灑呢?你把人接了自己gl得起嗎?工作重要還是接媽重要?”


    “都重要!”致遠說完撂下鋤頭朝地頭走了。


    “不吵不吵!英英你女人家說話咋這麽衝!”三嫂在旁拉著勸。


    “明明接不了,非得現在接!襯得我是個大壞人!你能耐你自己去接呀,有種自己去教訓張明遠呀!”桂英扔下鋤頭坐在田埂上朝致遠大喊。


    何致遠氣呼呼地走回去了,桂英坐在杏樹花下生悶氣。等瞥不見致遠人影了,她站起來繼續幫三嫂鋤地,把那一腔怒火全發在鋤頭刃上。


    過了一天,何致遠再次接到一個麵試電話,雙方聊了幾十分鍾,最後又因他不在深圳而放棄。回深圳的時間線不情不願地朝眼前靠近,桂英舍不得馬家屯,可瞅著致遠跟人聊工作時那副凝重神氣的樣子,心裏明了他這次是一定要重新工作的。生完漾漾後,七八年在家養娃兒的桂英迫不及待地要出去上班,想必致遠現在的心情跟她當時一樣急切。車票依然搶不到,好在從西安到深圳的動車已開始發動。


    “最近好多麵試電話,奇怪!”致遠打完電話走到桂英跟前。


    “金三銀四,缺口大吧。”


    “有票了嗎?”


    “今天有了,但沒搶到!車次也不多!”桂英指著手機屏讓致遠看。


    “沒事沒事。”


    “你這次回去,一定要把媽接回去嗎?不能等等嗎?”桂英哀求。


    “不能。”致遠耷拉著眼皮,一身倔強。


    “現在從陝西到廣東的車且不多,更何況是從湖南到廣東的!眾城會那幫人被攔在省界外還是前陣子的事兒!那些人剛剛gl完回家,你認為現在省界上沒阻擋嗎?y區來的人能輕輕鬆鬆進廣州、深圳這兩一線城市嗎?”桂英委實擔憂。


    “規定gl十四天那就gl十四天,媽又沒得新·冠bd!怕什麽?”何致遠見不得母親在老房子裏獨自過活,所以這次回廣東執意要把母親帶回去。


    “元宵那陣,國之美剛宣布進入公之共之衛之生之緊之急之狀之態,前天國之韓yq大·爆·發,昨天日之本取消了之生日的朝之賀活動!連皇之帝都不過生日了,你還哪兒嚴重往哪兒走!你沒聽新之聞上報道罵——三個省的五個獄之監裏都感之染了,湖南的社會福利院也染感了,bd無所不在!媽待在老房子裏最安全!你能保證把老太太從永州拉到深圳她一路上不接觸bd?澳門那犄角旮旯連博之彩之業都關門了,你還迎難而上!你問我怕什麽?我怕你跟媽一塊感染!怕你自己工作沒找落還把媽跟咱一家搭進去!”桂英苦口婆心。


    “工作會有的,媽也必須接走!如果是你一個人大過年的被扔在老房子裏你心裏好受嗎?yq期間萬一有個大病小病誰照顧她?家裏沒米沒菜誰去給她買?前陣子感冒她除了靠睡覺解決還能怎麽辦?萬一三天發高燒三天嚴重了誰處理?”何致遠說到這裏,眼眶濕潤。


    “你在這兒編苦情戲嗎?每天咱一家四口誰不給她打電話發信息?媽現在每天早中午什麽狀態你不清楚嗎?你在嚇唬你自己還是在威嚇我呀!前兩天衛之健之委之發之文說了坐火車飛機要盡量分開坐,江蘇剛剛出現一傳十的案例,正是在火車上!廣州昨天出現了門把手染之感的,深圳今天的熱搜又說快遞員染之感了!這光景大家盡量躲在家裏不出來,你非得把媽拽出來!把興成興波他們幾個叫過來一一評評理,看看是我在阻擋你還是你自己不理智!公與私都分不清楚,真是愚不可及!”


    桂英說完狠狠地撩起門簾出去了,留下何致遠跟沉默的馬興盛兩人在房子裏圍爐坐著。


    原本一大家子和和美美,這兩天因為回家的問題妹子跟妹夫吵得越來越厲害,馬興盛並不開口調和,因為他認為妹子考慮得更有道理。妹夫那麽聰明的人轉不過彎來,外人誰勸也沒用。夫妻倆的問題,留給夫妻倆自己解決。


    二月十九日星期三,午飯後仔仔又例行性地發了十來個簡曆。也不管對方要求的條件爸爸的資曆是否滿足,少年不耐煩了連招聘條件也不看,撿那高薪的好職位隨心情地投遞。前幾天心情愉悅時耐心挑選,這幾天心態躁了渾不挑批量發,晚上有狀態一投投七八十個,午飯後犯困瞎投幾個轉身關電腦睡覺。


    說來也巧,平日沒什麽機會,放在yq期間,每個職位收到的應聘簡曆的數量比平時少了九成,何致遠那經過眾人加持的完美簡曆這時候竟脫穎而出,得到了不少人力資源招聘者的用心審視。


    “奇了怪了!我投了好幾百個了,不可能一個回複沒有吧!”飯後仔仔跟爺爺閑聊。


    “咋知道有回複呢?”老馬一邊喂漾漾吃菜一邊問。


    “打電話發郵件呀!哦對啦對啦對啦!寫的是我爸爸的電話,我問下他!”少年說完直接問。


    這一問,致遠才知麵試電話是源於兒子發的簡曆、嶽父出的主意,告知妻子後兩口子又高興又感動。桂英見致遠此時溫和,於是提出了回廣東的第二套方案。


    “親愛的,我是這樣想的。你一定要這時候接媽,又不想失去這時候的工作,要不……咱倆分頭回家!你先回深圳,早回去早gl早上班,無論如何,工作是第一位的。等湖南開放了,我去永州接媽,接不到咱媽我不回深圳!這個辦法怎麽樣?”桂英嬌滴滴地眨眼睛。


    “你去我不放心!你哪次出差不是我替你收拾東西、給你查路線、幫你叫車定賓館?工作我會顧著,但我不想媽一個人待在那邊!這些年我們很少在她身邊,這個時候不去接,等可以去接的時候,老人心也涼了!你假設一下,如果是你六七十了一個人困在廣東被人家嫌棄,身邊沒一個親人,仔仔說好了說好了接你去他家裏,你天天等著盼著等著盼著,結果仔仔自己回去了把你晾著,你一將近七十歲、票也不會買、火車也不會坐的老太婆——怎麽想!”


    致遠這麽一說,桂英驀地鼻酸了。


    可惜,今天還是沒買到車票。


    周四這天下午,何致遠又接到一個麵試電話,對方是一個區級高中,目下有三個老師滯留在老家回不來,其中有一個是教語文的。雙方聊了一個小時,對方將何致遠的過往經曆一一問了遍,對他的資曆非常滿意,並提出了第二次麵試的邀請。


    “二麵怎麽麵?”桂英躺在熱坑上偷聽已久,見掛了電話起身激動地問。


    “還是電話麵試。”


    “要麵試成功了,也不一定能回去!而且,回去了也得gl十四天!”


    “這家還行!這個學校有自己的賓館,校外也有合作的賓館,老師可以在這兩個賓館裏gl,現在全上網課,老師們一邊gl一邊在賓館上課。”


    “這學校想得還挺周全!”


    “是。這家起先是工廠學校,地點在龍華工業園有點偏,後來升級成普通中學,規模還可以。那個招聘的也是陝西人,我說我這邊不確定哪天回深圳,招聘的那老鄉說陝西已經售票了,等一等可以回來的。”


    “所以……對方願意等你?”桂英格外吃驚。


    “呃……麵試成功的話可以吧。二麵是學校語文組的組長,他說組長對我的簡曆非常滿意,組長麵完是教導主任視頻麵試,那人說下周能回來的話下周直接代課——在網上。”


    “我的天,這麽急!”桂英下意識地又去查高鐵票。


    “是啊,學生上課確實很急,特別是初三、高三的。”


    “希望你二麵成功!三麵也成功!”桂英雙手合十朝天祈求。


    “什麽學校呀?”興盛笑問妹子。


    “龍華上塘中學。”致遠回答。


    晚上沒事,桂英又組織弟兄們媳婦們去二嬸家打牌。近來興波整天擔心市裏的工程因yq搞丟,老五興成被圈在家裏幹不了事也煩躁,老三興才最近一直在果園裏忙活,二哥興盛一人照看十幾畝地忙得神龍見首不見尾。明媚、明鳳這些個大孩子早上學去了,初高中的明喜、鳳嬌在家聽從老師的指導學習寫作業,小一點的鳳仙被送去外婆家蹭吃蹭蹭壓歲錢。桂英和致遠眼見著也要離開了,屬於大家庭的歡樂時光像是被人開啟了倒計時一般彌足珍貴。


    七點剛過一群人烏泱泱擠在二嬸的熱炕上,抽煙的抽煙、喝酒的喝酒、嗑瓜子的嗑瓜子、看電視的看電視……老四媳婦津津在邊上不停地給家裏人端茶倒水、添瓜子加麻糖,七歲的馬丹青在爐子上趴著趕寒假作業,三嫂子給桂英和二老剝熟花生吃。二嬸、三嬸、老五媳婦林月娥跟何致遠湊成一堆摸骨牌,輸贏按一塊錢算起;桂英和三兄弟坐一桌打麻將,每一輪輸的給贏家最低進貢十塊錢。


    自從大哥埋葬之後,打撲克打麻將成了馬桂英的最愛,無論白天發生多少好事壞事、大事小事,晚上的牌癮絕不能斷。


    二月二十一,這天星期五,爺三個正吃午飯時,仔仔忽賣起了關子。


    “爺爺,下周一是什麽日子你有數嗎?”


    “啥?”老馬被問呆了。


    “先猜猜嘛!”


    “你媽生日?”


    “我媽生日早過啦,你還送她紅頭繩——忘了嗎?”


    “忘了忘了真忘了,啥日子呀……他們要回來了?”


    “沒呐!我媽今早還說沒搶到票呐。”


    “這怎麽猜呀!”老馬說完大口大口地喝自己燉的排骨湯。


    “告訴你——嚇死你!不告訴你——後悔死你!”少年表情豐富。


    “別死啊死的,趕緊說!”老馬端著湯碗催。


    “她——生——日!”仔仔噘嘴指著小不點兒抖腿。


    這一指,老小均有點懵。


    “哦呦了不得了不得,我娃又長一歲啦!”老馬放下碗摸了摸漾漾頭發,小人兒樂嗬得直拍桌子:“我生日!是我生日呀!吃蛋糕的生日嗎?我又過生日啦……”


    “爺老早記老黃曆上了,提前三天記的!哎……”老馬早沒了撕老黃曆的習慣,以致將狗尾巴草的生日忘得幹幹淨淨,回頭驚問猴子:“這你還記得呀!”


    “我哪記這個!我爸今早告訴我的,讓你做點好吃的給她!”


    “做做做,做做做!叫爺盤算盤算!誒哪天來著?”老馬轉頭又忘了。


    “二月二十四,下周一!農曆二月二——龍頭節!”


    “哦知了知了。”


    老馬洗碗時連連歎氣,倘錯過了漾漾生日他真真是懊悔不已,來深圳這麽久了,還從沒給他最愛的心肝寶貝過過生日。目下連門也出不去,哪兒去整蛋糕呀,這該怎麽過,老頭思緒萬千卻難撈著一個。


    午休時老馬又被夢境裹挾——家裏的黃狗病了、門前的洋槐花被人偷了、漾漾吃壞肚子發高燒了、仔仔離家出走要去外國上學、桂英成了大老板、致遠當了中學校長拋棄了胖乎乎的桂英、馬家屯在地圖上被人注銷了、仔仔十幾歲要當爸爸了……


    眼下,新之冠bd仍困擾著半個地球,幾乎每天所有的新聞頭條無不被bd相關的話題霸占。截止二月二十一日,全國確呀麽診七萬六千三百九十四人,治之療兩萬六百七十四人,死亡兩千三百四十八人;這一天,湘北市f城整整三十天,市內七千一百四十八個小區全麵f閉,市內今天起將開展拉網式大排查;這一天鐵之路門部推行隔售座票,這一天國全一千七百一十六名醫醫*人員確呀麽診,這一天港港三千名醫護人員罷工要求f關……


    同是二月二十一日,這一天某知名連鎖餐飲企業開業被叫·停,這一天某網購公司六十六人被感染,這一天深圳開始公布確呀麽診病人小區名稱,這一天杭州所有小區實行f*管理,這一天深圳兩家企業開工被查f,這一天因新之冠bd導致的死亡人數超過了**病之毒……研究說這一月網民每天上網時間平均八小時,說茶農每戶平均虧損三十萬,說民航辦理退票兩千萬張……花邊頭條上有一條是“單車返之工成新姿勢”,有一條是“上海出現雲醫*”,有一條是“口*日產上億隻”,有一條說“企業*工蓋蓋八個章”……


    包曉棠每天被各色新聞轟炸,其中多半是悲傷的。女人感知壓抑沉重,卻又無法對抗眼下的社會現實,索性放下思考,為快樂而活。yq彌漫之際,居家的快樂成為一種特別稀缺的資源,這資源於曉棠而言並不難得——直播做家鄉菜、直播擼貓喂貓、定時上網課學習專業準備自考、花時間打掃屋子拍些roomtour……充實與快樂真的可以對抗終極的無意義,女人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裏妙不可言,連圍觀缺耳排便也喜滋滋的。


    自從二月二十一日何致遠跟龍華上塘中學的語文組長長聊以後,對方忽然沒了消息。二月二十四日周一一早,夫妻倆一上午不停地跟女兒視頻聊天以慶祝漾漾生日,倒把上塘中學的事情擱置了。


    “為什麽bd不讓你和爸爸回來呢?”


    “因為……因為……”五歲小孩的問題常常難倒了一個馬經理。


    “因為bd一來,火車不開了。”致遠在旁望著屏幕裏的女兒笑態可掬。


    “是火車害怕bd嗎?”


    “對啊,火車膽子真小。”致遠說完,桂英抿嘴笑。


    “那你們為什麽不坐飛機回來呢?”小人兒氣呼呼地問。


    “因為飛機也膽小!”仔仔從旁插嘴,除了漾漾兩邊的人皆笑了。


    “我讓藍飛機(泡沫玩具飛機)去接你和媽媽可以嗎?”小孩雙眼含淚,一片赤誠。


    “媽媽那麽重不怕把藍飛機壓碎嗎!”仔仔說完兩邊人又笑。


    “我不想跟你說話!我要跟媽媽說話!我要跟爸爸說話!”小孩握拳大喊。


    “仔兒你別搗亂!”致遠讓仔仔把手機給妹妹。


    一月未見漾漾,夫妻倆相思成疾,這一天兩口子盡力地取悅女兒,不想下午上塘中學的教導主任打來了視頻電話。致遠跟對方聊了一個小時,對方於下午六點發來了聘用通知。通知裏確定了六個月的試用期,從何致遠結束gl進校上課的那一天開始算起。


    “他們這麽著急!”桂英不解為何聘用通知書來得這麽快。


    “因為要開課,老師不到位,當然急了!他們發布招聘信息已經二十多天了,陝西的那個人說隻有我一個人投簡曆!”致遠說著止不住地笑。


    “也是!bd肆虐全國停擺世界圍著看中國的笑話,這時候誰找工作呀!哎呀多虧了仔仔多虧了仔仔!”桂英搖頭嘖嘖。


    “仔仔說他投簡曆壓根不看詳情,學校名字也懶得看,純屬亂投!”致遠說完夫妻倆聳肩大笑。


    “還是要感謝爸!他要沒這個想法,仔仔也不會天天閑著亂投簡曆!嘖爸是我的福星呀!”致遠笑完後輕輕地拍著胸口。


    “老話說得沒錯!做事要成有時候得高人指點,有時候還得些運氣!”


    這一天,夫妻倆連同家裏人高興壞了,兩家人晚上再次湊成一桌吃席慶祝英英女婿重新回校當老師。老三馬興才這回看英英女婿的眼光又變了——鄙夷裏多少摻點兒敬重和不可思議。


    老馬這一天可是累壞了,為了給小不點兒過個喜慶生日,老馬動用了全部的體力和能力。撇開生日飯不提,光為個禮物老馬絞盡腦汁。目下不能隨便出門采購,家裏的玩具小孩早玩膩了,老馬奇思妙想竟在周末找來針線給漾漾縫毽子。毽子縫好後裝綠豆時發現針腳太大洞太多,綠豆根本盛不住,昨晚上老頭修修改改兩鍾頭才把一個毽子做好。


    今天上午送給漾漾時,小孩一見毽子那醜陋扭曲、豪不華麗的樣子根本不感興趣。老馬不在意,午飯後拉著兩孩子去樓頂玩扔沙包,他跟仔仔在兩頭扔,漾漾在中間跑,隻要毽子砸不中中間的人,便算中間的人贏了。漾漾躲躲閃閃、跑跑跳跳的笑聲很快吸引了樓頂的其他小孩,四個小孩一塊在中間來回跑,被砸中的必須下場直至下一輪重新上場。新奇又複古的遊戲吸引了不少家長,大人們輪流扔沙包,小人們嘰嘰喳喳笑聲連連。


    沙包扔了大半天,孩子們玩了個盡興,黃昏回家後,扔了半天沙包的老馬累得腰也直不起來,做晚飯時手腕老是酸軟無力。偏巧這時來了個電話,是個陌生號碼,老馬手軟微抖怕摔了手機,接通後指揮仔仔替他舉著。電話那頭三言兩語說完以後,老馬攢了幾天的好心情瞬間沒了。


    不可思議,不敢相信!


    鍾理黏黏糊糊說不利索,老馬問了好幾遍,才知鍾能歿了。


    隻因曾聽父親提起老村長多次去過殯儀館,所有,鍾理這次打電話專程朝馬叔要殯儀館具體聯係人的電話。在仔仔的幫助下,老馬顫抖著給了他樊永旺以及殯儀館東大廳經理的電話號碼,完事後老村長再也握不住菜刀,一個人扶牆走到陽台邊,躺在搖椅上紋絲不動,好似被人抽筋剝皮一樣。


    死神在兢兢業業地收割他們這一代人,趕上誰便收走誰。雞窩裏第一隻被宰殺的雞是沒有恐懼的,但是最後一隻雞真的會被活活嚇死。瞅著相熟的人一個一個被花樣收走,老馬經受的最大威脅不是自身的死亡,而是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別人的死亡。


    “什麽?鍾爺爺去世了?為什麽?為什麽?怎麽了這段時間……”


    少年不敢相信,在家裏一遍一遍地追問,卻沒有得到任何答複。少年瘮得慌,雞皮疙瘩起了一身又一身,急得在家團團轉。


    妹妹餓得又哭又鬧又發脾氣,爺爺安靜得好像遁地消失,晚上七點半,何一鳴懷著從未有過的心情去廚房給家人做飯。父母回不來、妹妹過生日、爺爺犯癡呆、鍾爺爺去世——人生第一次做飯,境況有點傳奇。


    沒錯,鍾能去世了。


    老頭走得倉促,留下一堆問題。


    二月二十四日,中午一點剛過,鍾能正在紅錦路上打掃。掃完一段路帶著家夥事兒朝北走,忽聽身後有動靜。原來路上有一奶茶瓶子在滾動,鍾能順著瓶子望過去,先是一隻胳膊收進了車裏,然後小車的車窗緩緩拉上,接著鋥亮的名牌小車慢慢啟動。回頭再看奶茶瓶子,滾得蓋子杯子吸管分了家,杯裏黏糊糊的白色東西灑了一地。


    鍾能凝視數秒鍾,最後歎了一聲,轉身帶著工具去處理。瓶子瓶蓋扔進三米外的垃圾桶裏,地上的牛奶珍珠得先用土蓋住,然後再掃走才行——如此設計好,走過去後,彎腰撿瓶蓋杯子。這一彎,人再也沒起來。老頭眼前烏黑,驀地栽倒,瞬間猝死。


    誰也不知道這老頭今天掃了多少地走了多少路,誰也不清楚這老人今天吃了幾頓飯喝了多少水,誰也沒問問這個人連著多少天沒休息過,誰也不明白這老人家為何這麽年紀大還這麽拚命。


    唏噓!


    該怎麽形容鍾老漢這一生呢?筆者竟找不出一個華麗激昂的詞匯來。他平白得好像從沒有來過人世間,他困塞得如同家貓沒見過世麵,他卑微的一生注定流星疏忽一閃,他苦澀的命運如秦黃牛一樣此生隻為耕耘而來。生也耕作,死於耕作,此刻躺在地上佝僂的老頭,手裏依然握著掃帚把。


    他不高大不顯眼,不會文不會武,他默默無聞平平無奇得連個小醜也不如;他沒有智慧沒有膽量,沒有夢想沒有作為,他活著是個悲哀,死了自然而然。他在沸騰又荒誕的紅塵裏沒有任何故事可傳,他在磅礴又浮躁的年代活著如同死去。


    他燃燒命運時火苗是蔫蔫的,他奉獻自己時腳步是顛顛的,他講的笑話是苦澀怪味的,他流的眼淚是毫不值錢的,他穿的衣服是別扭邋遢的,他這一生的征途是荒涼沒有風景的,他的出生和死去連場笑談也湊不全……


    他不配擁有宏大肅穆的哀樂,連葬禮他也被世人認為不必非得擁有,他沒有提前備好的棺木壽衣,連一般人臨終前告別的機會他也索性不留。他死得幹淨利落,如是他這一生。


    有人生來是凡人,卻活得像聖賢;有人生來是小子,卻搏成萬古名將;有人幸得天下兵權,卻禍國殃民貪圖小財,有人生來是君王,卻萬事不理沉迷女色。


    鍾老漢留下的背影遠不如街邊的彩旗亮麗喧嘩,但他走過的路徑卻是一代代、億萬萬人一起踩踏而過的。他代表著每一個平凡的人,他的結局也是所有平凡人的結局。


    非要細究他留下過什麽,也許鍾理曉星清楚,也許雪梅學成知道。可能兒孫後知後覺,但前人的精神總會在後人身上留下些蛛絲馬跡。bd會傳染,基因會傳染,信念也會傳染。


    此時此刻,對麵的街上正有一女人摘下口*迎風高歌,朗朗的民歌像在恭送這邊猝死的老人。


    終於,有人看到了倒在地上的清潔工。是一老太太,拉著菜籃子,遠遠見著地上趟著個人,膽小的老太太恨不得拐進草叢裏才快速從這段路走過。對於一位死者,路人隻留下了她的幾個回頭看而已。


    半個小時後,又一個人從紅錦路走過,是個二十多歲的女孩。女孩提著買菜的袋子,袋子在風中狂舞。她悄悄走到清潔工跟前不敢靠近,她隔著五米遠喊了幾聲“你怎麽了”,最後在數十次的左右旁顧中她靜靜離開了。


    幾十分鍾後走來一老頭,羽絨服裹得緊緊的,靠近以後雙手插兜一臉疑問,最後愣了幾分鍾的神,頭也不回地走了。


    又過了十來分鍾,南邊走來一年輕人,三十來歲,一米八九,又胖又壯,戴個黑框眼鏡。年輕人在清潔工身邊又叫喊又拍手,見久久沒有回應最後鬥膽走近後蹲下來,細細一看見狀況不好,趕緊打了一一零和一二零。打完電話後,他靜靜地站在邊上等候警察和醫護人員到來說明情況。


    這世上從沒有人好好看過鍾老漢的模樣,直到死去以後,才有人瞪圓眼好好打量他這個毫不重要的人——寸法花白,身體消瘦,駝背長脖,滿臉烏黑褶皺,嘴裏黃牙數顆,身上渣滓一片,腳腕又黑又細,鞋底磨穿前掌。想必是個可憐人,小夥子雙手插兜站在樹下,一邊凝視一邊等待。


    四十分鍾後警察來了,沒多久救護車也來了。眾人相互了解情況,場麵處理得又快又有序。


    “老人怎麽樣?”年輕人被警察問完話後,走過去問全副裝··武的醫生。


    “已經去世了,去世有段時間了。你見他時他有沒有咳嗽的症狀?”頭戴層層防護的醫生反過來問大高個。


    “沒有。我見他時已經這樣了。”年輕人一臉悲戚。


    沒幾分鍾,老人屍首被拉走了,街上光溜溜跟以前一樣,隻留下一個破舊的掃帚。大高個原地站了十幾分鍾,早忘了自己這趟出來要幹什麽,最後低著頭寂靜得原路返回。


    路邊的細葉榕依然搖擺,街中間的美人樹含苞待放,遠處高大的棕櫚總愛招搖。


    過不了幾天,紅錦路邊上的花卉會重新換一撥;過不了兩年,路麵的石磚將重新鋪設;過不了三年,街邊的樹木得挖了重栽;過不了五年,紅錦路還是紅錦路,隻是路上的可見物將被全部替換。


    文明是掩飾也是虛偽,浮華是表皮也是靈魂,嶄新是格調也是品味,美麗無瑕是真善的也是殘忍的。這裏的城市,沒有淩亂、沒有陳舊、沒有凋零、沒有死亡,像極了假樹假花,永生但是沒有生命。這裏的城市特別像不經事的少男少女,像沒見過戰爭與貧窮的中產階級家庭主婦,像活在象牙塔裏一生追求權貴與秩序的中年男人。


    豪裝不朽的旋律在社會的上空攪動,激昂享樂的文字充斥著每一個角落,悲慘感人的故事隻算得上飯後甜點,英雄墨客的趣事不過是飯前開胃的笑話。


    有些人用生命填補寂寥浩渺的星空,有些人一生仰望璀璨神秘的星空,有些人拿星空的模糊圖片做家裏的床單桌布。


    下午五點,鍾能的屍體被拉到了深圳十三院的太平間,同一時間還有一具屍體被拉到了十三院,因死因不明,兩具屍體需先在醫院接受是否感之染新之冠bd的檢測。到醫院後,因相關事宜需家屬配合,警察從鍾能手機上翻到的第一個號碼竟是重慶的。死者生前的最後一通電話正是打往重慶,且時間為今天的十二點二十分,通話時長為十八分鍾三十九秒。


    沒錯,鍾雪梅成了第一個接到這一消息的人。警察正在敘述事情,可憐的姑娘眼淚吧嗒吧嗒地掉,早已說不了話。確定電話對方為死者孫女之後,警察要來了其父親的號碼。


    鍾理接到電話後朝醫院趕,可這時候路上哪有車?公交中斷,地鐵f門,路上的出租車根本不停。鍾理晚上六點半趕到十三院時,花了好久才找到相關人,結果醫護人員說死者因非感·染bd早被拉到了市殯儀館,隻留下一個破手機在醫院方便聯絡家屬。鍾理接過手機,出了醫院,望著黑漆漆的天,身上一陣一陣地發冷。


    沒有姓名,沒有死因,沒有死亡時間,沒有死亡見證……鍾能的死如生一樣。


    十三院距離殯儀館特別近,鍾理七點多到了殯儀館,結果殯儀館大門開著燈全亮著,進去後裏麵沒一個人。鍾理敲過門、喊過人、進過辦公室、坐著等候過,依然沒有人出來。他隱約記得父親曾說馬叔多次去過殯儀館,這才想起給馬叔打個電話,問問他有沒有殯儀館的內部人員的聯係方式。


    老馬這頭給了兩個號碼,說明其中一個號碼是老鄉的電話,鍾理馬上打過去說明來由,樊永旺那頭急得語速很快嗓門很大。


    “鄉黨啊,你來這兒肯定是有大事!你等等,等等哈!剛才送來一家子,煤氣自殺的,一家五口燒得不像樣子,上麵領導讓趕緊火化!今天是特別忙,我午飯還沒吃呢!反正這天加起來攏共送來十七個人,三個醫院來的,兩個交警那邊拉的,還有幾個是前幾天的。前幾天送來的那幾人沒身份一直放著,領導請示後說今晚上合夥處理,已經放了很久了,趕上這一家五口一塊焚!我……鄉黨我先忙了哈!你在大廳等著我,我忙完了馬上去找你!你父親姓鍾對吧,我記著呢記著呢!哎呀你放心,一般情況下沒有家屬簽字是不會火化的,你等著我,我忙完了馬上騎車過去!”樊永旺掛了電話,灰頭土臉地擦了下汗,然後去煉屍爐前焚燒去了。


    殯儀館的大廳晚上特別安靜,獨特的熏香、明亮的燈光、石紋的地板……看上去特別像豪華酒店的大廳。鍾理坐在大廳的休息區等著,眼前這一切令他不悲不喜,好像早已預到、夢到、想到過。梅梅打電話他沒接,曉星的電話他沒接,馬叔、桂英、老陶的電話他通通沒接。滾熱聒噪的電話打攪了他的安寧,他給這些人一一發了“稍後回複”四字之後,一個人抱胸享受著難得的安靜。


    白色石灰牆、白色瓷片地,南邊大電視、北邊長城圖,西邊棉沙發、東邊大衣櫃,中間一個大爐子,爐子邊一圈小板凳……馬興波家裏,今晚上兩堆人正玩錢打牌,桂英兩口子為回廣東的事又吵了起來。


    “不一定能同時買到兩張票,我的意思是你先回深圳,我專門去接媽!”


    “要走一塊走,現在鬧哄哄的,誰知路上碰到啥事故呢!”致遠不同意桂英的方案。


    “能碰上啥事故呀!現在全國安全得不得了,連看不見的bd都能堵住你還怕啥!明天我跟媽說下,她肯定能理解我的想法!工作要緊,工作永遠是第一位的!”


    “你為啥跟媽說!”


    兩口子正在各自的牌桌上打牌,致遠忽回過頭變了臉道:“你為什麽要跟媽說?你跟她說她還當自己是累贅呢,還會順順利利跟我們去廣東嗎?她最害怕給我們添麻煩,你一說她連去廣東的念頭都會斷掉!”


    “我……我還沒說呀!”桂英結巴了,知錯的女人低頭摸著麻將斜臉說:“我盡想著你工作,哪想那麽多!再說……再說你有工作了媽不高興嗎?”


    “出牌出牌,出牌事大,吵架上街上吵去!”興波等人紛紛開解打趣。


    明知桂英心思直白,致遠心裏還是特別氣。大概,他是在氣自己沒能力把母親盡早接到身邊吧。


    八點半,桂英這桌人打完一輪正算錢時,電話響了,是仔仔打來的。仔仔在漾漾屋裏偷偷打視頻電話,為的是告訴媽媽鍾爺爺去世的消息。


    “什麽時候的事兒!”桂英下了熱炕離開牌桌去房外大聲問,致遠也跟著出來了。


    “我不知道,反正鍾叔叔是六七點給我爺爺打電話的。”


    “那你現在才跟我說!”桂英急得大吼。


    “我早發信息了,你看了嘛!”仔仔也吼。


    “呐……你鍾理叔找你爺爺為的什麽事兒?”


    “不知道,要了個電話號碼。”


    “你爺爺呢?”


    “我爺爺又那樣啦!叫也叫不醒,躺在陽台那兒不動彈,晚飯還是我做的呢!漾漾也是我哄睡著的!我自己作業還沒做呢……”


    “行行行知道了知道了,你去做作業吧。”跟兒子敷衍兩句,桂英掛了電話。


    夫妻倆通了氣對了眼,心情瞬間變了,滿心的擔憂卻不知該為誰擔憂。麻將是沒心情打了,夫妻倆踩著鄉村夜色披著軍綠大襖準備回二哥家。


    “真的假的?”何致遠一路上追問了好幾遍。


    “我問星兒啦,真的。”


    “怎麽這麽突然呢?說沒就沒啦哎……”


    外人想起鍾老漢,大概隻有可憐兩字。


    半路無話,繞過鶯歌穀,桂英回頭問:“你回去的事兒到底怎麽辦?”


    “你說怎麽就怎麽辦!”


    生死麵前,諸事皆不值多嘴。


    回二哥家後,桂英一直跟曉星、曉棠姐妹倆在線上聊梅梅她爺去世的事情。女漢子一晚上沒睡,倒是趁淩晨兩三點網速快時得空把回廣東的車票搶到了。車票是二月二十六號九點發車,可惜隻有一張,桂英忙用致遠的身份證號買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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