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疼,下周校對)正月二十三,按照春節習俗,包家垣人在這天晚上家家門口堆起柴火——燒完竿——驅災驅蟲驅病。晚上七點,包曉星迫不及待地率先點燃自家門口的柴火堆,然後依次抱著芸香、哈哈和學成從火堆上跨過去。孩子們玩得不盡興,在火堆上來來回回跑了好多趟,待曉星家的火堆滅了後再一溜煙飛去哈哈家的火堆上跨越,接著跑去跨芸香家的火堆。這一跨,春節徹底結束。


    立春已過,元宵也過,眼見正月快完了,急死了一個包曉星。過兩天雨水將至,老人言雨水三候——一候獺祭魚,二候鴻雁來,三候草木萌動。驚蟄時種子再不落地,春播怕是來不及了。春耕深一寸,可頂一遍糞,目下犁地是當務之急,三十多畝地犁起來可不是個小項目。


    春耕,夏耘,秋獲,冬藏,天地號令,人間有序。


    自打**讓放開春耕後,曉星著急忙慌地要犁地旋地。前天在堂哥包曉權的教授下,曉星喜滋滋地開起了自己新買的犁地機。機器不大,操作並不麻煩,比起開小車簡單多了,奈何機子聲響大,震得身板弱小的包曉星心髒老跳錯拍子。昨天又跟維籌去地裏犁了兩畝,這次全程自己操作犁地機,一回生二回熟,很快她犁得又直又深又穩當。


    今天曉星帶著兒子學成和小狗年年把包家垣正西邊太平莊的三畝水地犁完了。機器中間出了些小故障,女人給康鴻鈞打去電話谘詢,鴻鈞二話不說開著越野到地裏給曉星修車,犁完地三人一塊回來。


    “哎呀你這……太辛苦了,咱鎮上哪個婆娘家有你這麽辛苦呀!”康鴻鈞心疼曉星。男人早盤算起了曉星作他媳婦給他看店的自在老板娘光景,此刻瞟著渾身武裝一身灰土的曉星多少有些落差。


    “世上哪個人不辛苦?這三十多畝地是我自願種的,又不是別人逼的!自力更生養家糊口,說什麽辛苦呀!”曉星風輕雲淡。


    “也是也是!”鴻鈞聽聞如此,更欽佩她作為女人的不俗,更愛惜她人到中年依然煥發著的強大生命力。


    晚飯曉星沒時間做,這段時間定好了去維籌家蹭飯吃,鴻鈞見此不好多留,晚上開車回去了。


    “犁地的時候得注意著多滴油,刀刃裏麵不能幹著,要不磨損很快。”晚飯間,大哥包曉權提醒曉星。


    “記著了,我天天用天天滴。”


    “明個兒犁哪兒?”包維籌一邊吃一邊鼓著腮幫子問。


    “羊皮山那一畝跟蒼嶺山的一畝,有空子的話回來繞個彎再把紅河渠的旱地給犁了。那塊地平,機器可以開進去。”


    “星兒紅河渠那兒你種啥呀?”大嫂問。


    “嗨這幾天為這愁死我了!水田差不多定了,咱村和鍾家灣的七八畝旱地遲遲定不下來。我尋思種些芝麻、向日葵、山藥啥的,嫂子你說咋樣?”曉星說完捂嘴笑。


    “芝麻太麻煩了,價錢好歸價錢好,你地少可以種,地多了沒這功夫。”大嫂擠著眼搖頭。


    “是!芝麻麻煩,除非人家有機器的。山藥劃不來劃不來,自己吃倒可以種點兒。”大哥表態。


    “我怕嚇著你們!實話告訴你們,我想在紅河渠那兒種一畝菊之花!泡茶的那種菊之花,種子咱鎮上沒有、縣裏也沒有,網上有!我年前問過了!幹菊之花的價錢特別貴,我想利用家裏的旱地做個試驗,看看效果。紅河渠離咱村不遠,走兩步即到,看管澆水很方便!你們咋看呀?”曉星說完微微笑地環視眾人。


    大嫂搖頭咧嘴,大哥聳肩哼笑,維籌眨巴著眼睛,維籌媳婦巧巧憨憨地笑著說:“可以啊!咱村裏還沒人種過呐!我從沒聽過有人批量種菊之花的!”


    “試一試可以,試一試可以!”維籌點點頭神情認真。


    “嫂子,你可能不知城裏的行情!好的幹菊之花一斤賣好幾百,次的價錢也不低!我到時候找人做幹,直接賣給深圳市場裏的熟人,隻要產量可以,虧不了的!”曉星舉著筷子,眉飛色舞,胸有成竹。


    除了種菊之花,曉星提出在邊緣旱地種山藥、芸豆、蕎麥等偏僻作物時,桌上人各懷心思,女人也不介意,端著飯碗瞟著哥嫂驚破天的小表情暗暗大笑。


    晚上回家後,包曉星跟小姑、姑父、梅梅他爺等老人聊了聊種地的事兒,臨睡前又翻開小本本盤算。後天帶著菜包子和茶水去犁劉家後頭的五畝水地,十三號犁椿樹溝的一畝和內水溝那一畝,十五號左右能把包家垣自家的地犁完。十六號往後村子之間該是可以來往了,那時包曉星得著手翻一遍鍾家灣的地。鍾家灣水地旱地加起來九畝多,約莫需要四天功夫。鍾家灣完事了開始犁包家垣她租來的十畝地,這十畝犁完最後是劉家寨租來的四畝水地。


    大晚上,女人掐指算了又算握筆畫了又畫,必須要在驚蟄之前把所有的地翻一遍。驚蟄之後開始落種子,種豆子的新機器她需適應三天,播種時還得請個人幫忙,希望能趕在春分前把水地全種上,這樣清明時下春雨,種子正好潤一潤發芽出苗。


    關燈睡下以後,包曉星腦海裏又翻江倒海地琢磨。目下種子還不齊全,等正月過了她得去鎮上買足種子。太平莊三畝地地平、可灌溉、離家不遠,種芸豆最好;劉家後頭的五畝水田種黑豆,這幾年黑豆的價格比較穩定;方圓上種紅豆的比較多,劉家寨賃的四畝水地種紅豆最是安心;鍾家灣河灘東的四畝地種小米,黃小米的需求一直挺大的,按桂英說的將來黃小米可以做精裝禮品送人;山陰後的七分地撒點黃花菜自己吃,順便可送深圳的街坊做禮物——探探路試試風;厚德叔家租來的四畝水地離家最遠,雖看管不便但水利土肥,還是種薏米吧;內水溝那畝思來想去女人唯想試一試山藥……


    這一夜,包曉星夢見自己在李子園西栽種的核桃樹一夜之間長到了幾十米高,綠油油的大核桃掛滿了枝梢,數千棵核桃估算估算也有上萬斤的果子,一時間村裏圍了上百人過來參觀取經。在夢裏女人忍不住也算起了賬——一斤核桃批發給深圳農批市場按三塊錢算,一萬斤濕果子曬幹後餘七千斤,七千乘以三是兩萬一,兩萬一去掉人工采摘……


    周一晚飯後,老馬忽沉著氣朝仔仔開口。


    “爺打算給你爸爸找工作。”


    “你有關係?”仔仔斜著臉全是不屑。


    “沒有。”


    “沒關係你怎麽找?”少年左眉高挑。


    “爺也不知,但就是想給你爸爸把工作的事兒往前推一推。”


    “你這……哼!”少年不信,繼續低頭吃飯。


    “解決了這件事,你媽媽會輕鬆很多!”


    “哦!說到底心疼你女兒呀!”


    “哼哼……”驀地被拆穿,老馬笑得眼眶濕潤。


    “你晚上要幹啥?”老馬問。


    “今天第一天開課,沒有作業,但我要整理一些東西——老師的郵箱、各科作業本、各科的筆記本……反正亂七八糟的。”


    “這樣啊,那算了,爺來辦吧。”


    “辦啥?”


    “你曉棠姨在深圳,爺問問她找工作到底怎麽著。有關係有有關係的找法,沒關係有沒關係的找法,總之,天無絕人之路。”


    “這樣啊……算了還是我給曉棠姨打電話吧。”


    “那最好!”


    少年打了電話,才知找工作第一步是做簡曆第二部是發簡曆,莫名興奮起來,也想參與給爸爸找工作的家庭大事。


    “簡曆怎麽寫呀?你在電腦上找找有沒有模板啥的。”老馬忙問。


    “不用,曉棠姨發來了幾個,她說是比較好的模板。”


    “正好,你在網上告訴她,咱把簡曆做好以後,請她看看中不中。”


    八點多,爺倆開始笨拙地做簡曆,姓名、民族、籍貫等基本信息仔仔會填,涉及到職業的仔仔記不清年份,老馬提議大致填寫即可,重點把他爸爸的獲獎情況要一一列明。


    “這樣會不會顯得好浮誇呀?”仔仔指著電腦頁麵轉頭問身邊的爺爺。


    “獲個獎也不容易,寫上去很正常,為啥說浮誇?人家寫了你不寫,顯得你能耐不夠!你爸爸正是太謙虛不張揚,才一直找不到!”老馬說完起身走到客廳電視的那麵裝飾牆上,將女婿所獲得的獎項挨個念給仔仔記下。


    “爺爺,我爸書房還有幾個獎章,你也念一下!”仔仔邊打字邊喊話。


    “民治洪武中學……二零一零年度……優秀教師榮譽稱號!”老馬在房門口喊。


    “這個寫了,下一個!”


    “‘繼往開來承前啟後’,民治洪武中學……三十周年校慶……優秀班主任獎牌……仔兒啊,你再圓潤圓潤,看看咋寫順口!你也是個小秀才啦,這點本事得有吧!”老馬舉著獎牌喊。


    “有有有,下一個!咱先錄完了,再慢慢修改,節省時間!”


    “成。哎這個大這個大!聽著哦——深圳市龍華區優秀教師獎章,二零零八年的。你爸還真不賴!這獎夠多的,誒還有一個!”


    “說!我在記呢!”


    “深圳市第七屆……顏柳書法比賽……二等獎!”


    “哦這個我知道!”


    “仔兒!發簡曆不看獎杯獎狀,人家信嗎?”


    “這個呀!我有辦法。簡曆完成後,我把我爸爸的所有獎項全部拍照打包,跟他的簡曆一塊投遞,每個獎章有我爸爸的名字,這樣別人自然會相信!”


    兩人在屋裏喊了半天終於錄完了何致遠的所有獲獎記錄,最後為找個人照片發起了愁。爺倆在屋裏翻了又翻,仔仔最後將爸爸多年前的一張獲獎照用手機拍了下來,再用美顏軟件修改微調之後作為簡曆上的個人證件照使用。何致遠這張融合了兩代人審美的證件照,看起來帥氣又老成、精神又和善,讓人過目不忘。爺倆坐在書桌前將簡曆改了又改、讀了又讀,最後發給了曉棠姨。曉棠回複明天看,爺倆於是收拾東西準備睡覺。


    “爺想好了,每天發五十個簡曆,連著發幾星期,沒回複才怪!”關燈後,老馬指著天信誓旦旦。


    “yq期間,可不好說!好多學校還沒上課呢!”


    “你反著想。你們收假了,其他學校的學生能閑著嗎?不管發生啥大事,孩子上學是百年大計,不能中斷!這時候來不了的老師,不就給你爸爸騰出空隙了嗎?”


    “貌似有點道理!可我爸爸也在老家呀!”


    “馬家屯又不是重災區!深圳的初中、高中多得數不清,總有來不了的老師!即便不缺語文老師,也缺班主任吧!你爸爸當過那麽多年的高三班主任,應付這些綽綽有餘!”


    “也是。”


    “這幾天得辛苦你啦!爺知你現在開學了,但爺爺不會用鼠標呀!你把投簡曆當成跟你上課一樣的大事對待。這次幫你爸爸找工作權當是給你將來找工作練練手,順便看看人家網站上招收的人需要什麽學曆、什麽學校、什麽專業!投簡曆的時候撿著好的位子琢磨琢磨、看到好公司翻一翻,瞅瞅年薪上百萬、幾十萬的高工資一般需要哪類人!得空了幹這事兒比你打遊戲強多了,順便思考思考你明後年的大學選什麽專業,報什麽學校!”


    “非常有道理!爺爺你放心,我會使勁兒給我爸投簡曆的!”


    大晚上十一點,包曉棠瀏覽著姐夫的個人簡曆,一方麵驚歎於仔仔他爸的教學成績,一方麵感動於老小的努力。想必幫忙找工作這件事是老人發起的,仔仔隻是執行罷了。這半年屢屢聽桂英姐抱怨老頭對女婿如何如何不滿,可正在病毒侵襲、一家分離、兒子去世、百業停滯之時,老嶽父始終想著替女婿謀工作,可歎可讚。


    除了姐姐的三分寵愛,這一世包曉棠再沒受過其他人的寵溺,匱乏與渴望中她不禁對他人的父母甚至公婆抱有一種羨慕的心思。有爸媽的孩子永遠是幸福的,即便他們年邁多病甚至需要照料,可一有精力,老人們淨想著給子女減輕負擔省錢賺錢——帶帶孩子、做做家務、撿些破爛,或者隔三差五繞三裏路去菜價低的小超市買黃瓜,或者推著嬰兒車去五裏外的批發市場買最鮮嫩的魚肉。


    當別人在抱怨婆婆的偏心、公公的虛榮時,曉棠想的全是老人的付出;當別人顯擺媽媽做的家鄉菜、爸爸寄來的時令水果時,她嚐到的多是酸澀;當別人吐槽婆婆生病住院、媽媽看病花錢時,她羨慕人家一把年紀身邊還有老父老母陪伴;當別人嫌棄公公有壞習慣、老爸總張嘴要錢時,她可憐自己這一生也沒有這樣的幸福煩惱。


    曉棠逐字逐句花了兩個鍾頭將簡曆改了一遍,改完後發給博士學曆的張卓凡,請她也幫忙潤潤色、提煉提煉。閑人張卓凡不但幫忙修改簡曆,還順道熱心地搜了好些不錯的職位推薦給曉棠。


    周二一早,老馬又從噩夢中醒來,擦幹胸前大汗,老頭起床抽煙。此時淩晨五點,窗外天微微明,老人躺在搖椅上抽著煙補覺,一雙眼卻眯成縫瞄著天邊灰藍的雲海。給致遠找工作的事兒痛痛快快地被仔仔擔下了,無事可幹的老馬不覺間又陷入了空虛與茫然。責任是感知不到的壓力,責任也是明晃晃的動力,沒了責任,老馬虛飄又模糊。


    某一個瞬間,老馬有種置身於大海之側的感覺。那茫茫的洶湧翻滾的大海,像極了自己這一生的悔恨。他悔恨最後一次和興邦度過的中秋節不歡而散,悔恨自己總是將兒子逼到角落裏,悔恨他主導的父子關係回頭一想愚不可及。他有無數個機會可以讚賞兒子但是沒有,他有無數次機會可以朝他開口大笑但是沒有,他有無數次機會可以和他坐在一處抽些煙為他夾些菜可惜沒有……他嗔罵兒子送家裏人的禮不合適,批評兒子過年回來穿的衣服不夠氣派,嫌棄兒子工廠開業沒拍個照片打印下來,指責兒子工廠倒閉了純屬活該,笑話兒子不會說場麵話顯得蠢笨……為何永遠給他一副沉重的枷鎖,直到失去時才知悔不當初。


    如果死亡是一場解脫,老馬是否該替兒子釋然?可是為什麽老馬一次次地問天——為什麽是他兒子?憑什麽是馬興邦?為什麽是興邦撒手歸去?憑什麽是他馬建國白發人送黑發人?他憤怒、怨恨。怒天不公,恨運不濟。


    從得知興邦入土的那一刻起,老頭已無法繼續幻想興邦安好無恙的畫麵,他的生活亂了根基哪怕他永遠不再踏足馬家屯。他失去的東西徹底顛覆了他原本的生活信念,他設想的愜意晚年將成為一個扣不掉的傷疤或笑話隨他帶入棺木。他沸騰的怨氣該撒在誰人身上?每逢想到這裏,總是咽不下氣。


    這些天他嚐試著說服自己想開一點,他嚐試轉移悲痛的注意力,他想要用餘年養大漾漾照看仔仔來抵消失去興邦的損失,他計劃用換個活法換個環境來掩藏他身上抹不去的不幸,他綢繆著將所有的注意力放在老三英英身上以另立君王改朝換代……他在跟命運交涉、求老天救贖、朝自己拖延、向未來承諾。但是,他依然淚流不止。


    他也試圖一笑了之、學著無動於衷、假裝一切如舊,以為這樣可以複原如初。但是,他還是抑鬱、悲傷,還是埋怨、憤怒,還有心痛、焦慮,始終不能釋懷。不幸,是一種治不好的病,如影隨形,不可抵消。


    世人為牛為馬奴役肉身,是因為心中藏著明媚的未來;如果有一天,未來塌了碎了斷了殘了,人該為何而活?和原來一樣,老馬可以遙望天邊的雲動輒一兩個小時,可惜看雲的老頭心頭再無歡喜。


    人出生的時候,胎兒須爬過漫長的隧道、經曆痛苦的分裂,最後才能見到光明吸到空氣;去世的時候,人是否也要爬過一段漆黑的隧道、曆經一場痛苦的分離,最後才能見到光明獲得永寧。


    該如何看待死亡?一個自然過程、一場必然存在還是一次人生的畢業典禮?宗教之所以被世人偏愛,是因為它對死亡賦予了一種高於現世的重要意義和榮耀儀式,讓麵對生或死的凡人皆得到即刻的安慰。對於死亡,宗教積累了數千年的文字智慧和磅礴故事。宗教故事裏描述的時間是永恒的,靈魂是可以被救贖的,神掌控著時間和生命,死亡並非關乎一個人。生伴隨著死,死伴隨著生,死是一場曆劫,生與死服從於生命的有序輪回。如果凡人意圖從宗教中汲取平和及力量,那首先必須相信神是存在的。可惜泱泱俗世,人們信我不信天。


    也許人生如燈,生命好比多麵鏡,鏡子裏藏著曲折的燈芯。有些人活著,燈光微弱,有些人死後,光芒萬丈;有些人前半生多麵光彩,有些人後半生熠熠生輝;有些人的燈泡總有一麵是黑暗的,有些人的燈泡總有一麵是發光的……老馬畫不出兒子興邦這一生的燈,猜不出他哪一麵亮著哪一麵黯然。可歎自己身為父親,絲毫不了解他的內心。


    死亡應該是一個過程,從出生開始發起,在器官衰竭時忽然顯現。如同睡覺一樣,身體在一點一點地麻痹,直至全身失去知覺。死亡這一過程有點漫長,從局部失去知覺、身體動不了、眼睛睜不開、大腦失去意識、心髒漸漸停歇、毛發停止生長到瞳孔徹底變大。有些人已住在棺木內,腦電波還在微微波動;有些人腦電波停止顫動,心髒卻在微微掙紮。睡眠和死亡均是機體的某種關閉功能,隻不過一種短暫一種永久。深度昏迷特別像機體係統的一種縝密排查或者係統自身的急救行為,當身體的“軟件係統”確定硬件已經沒有存活重啟的可能性時,係統會做出放棄求生、關閉生命、執行死亡的終極決定。


    如果死亡不是一個漫長的過程,而是像開關鍵一樣——打開即出生、關閉即離世,那麽,這樣的謝幕是否是最痛快的。當按鍵第一次啟動時,雙腿踢打、皮肉通紅、張嘴呼吸、嘶啞大哭、手指想要抓住什麽、嘴裏想要咬到什麽。當按鍵第二次啟動時,相反,人是安靜的、灰白的、萎縮的、無力的、合不住的也握不住的。當命運無路可走時,悲者和勇者曆經思考成為哲人,哲人的洞察促使他們破繭成蝶,最終,有些人選擇從窗戶上飛出去,有些人選擇在鐵軌上接受惡魔碾壓,有些人渴望在垂吊中盤旋而上,有些人選擇在藥品的助力下靈肉分離。當靈魂超脫而出後,時空中再也沒有悲哀和恐懼。在溫暖的大地上,死亡釋放了囹圄中的靈魂,肉身也得以徹底安息。手握生死開關鍵的人是瀟灑的、非凡的,值得世人拱手作揖敬一杯酒,這樣的人最需要一場歡喜的儀式來彌補遺失的告白。


    很多人相信在世一生是場修行,一切善舉無不為這一世或下一世增福添壽。於老馬而言,人生更像一場逆向修行。老馬認為出生已然長生,一世跌宕不過是在散福壽、損元陽、虧氣血、折修行,歲月更迭,直到“功德圓滿”停止呼吸。所以,人一出生正是佛,活著活著慢慢變成了魔——褶皺的、醜陋的、罪惡的、貪婪的、暴戾的、沙啞的、暗黑的、冷酷的……即便人們這一世有心避開所有壁壘,但也不會如初生一般眼耳鼻幹淨、舌身意蓬勃。生與活是場年深日久的累積,累積的結果正是吞噬肉體、殺死自己。


    世界越發展,階級越陡峭,關乎死亡的真相越隱秘,因為那時候生多久幾乎等同於錢多少。天年之內,階層下的人死在手術前,階層上的人活在手術後。活著不再仰賴基因和運氣,更仰仗後天的人工修複和藥物維持。有些人手握一生用之不竭的續命丸或續命機,因此他們妥妥地成了人類中的長壽族。這樣說來,死亡不是不到,隻是死神被收買了。


    在極寒地區以及深海中,很多動物的壽命超過了人類。除後天環境或生化刺激的影響,一般來說,萬物皆有定數。見過上千歲的杉樹沒見過兩百歲的人,聽過上百歲的人沒聽過上百歲的豬。精子是有數的,卵子也是有限的,這真相如同立秋後的第一片落葉,平凡而淒冷。人們寄希望於神明、醫學或強烈的信念,最終依然改不了天數。人之精密、智慧蘊含在最初始,萬物衰亡消逝的代碼也寫在最源頭。好比磨破的衣服、撕碎的紙屑、折段的木棍、剪斷的繩子一樣,死亡唯一的意義正是終結,如同出生之起始一樣簡單。


    早年家裏蒸饅頭,每一次蒸完饅頭之後,英英她媽會留下一團麵疙瘩作下一次蒸饅頭發麵的酵母用。英英她媽的習慣從她婆那兒得來,她婆的酵母疙瘩從老馬的祖母那裏得來,以此類推。這過程像極了血脈的延續、人類的繁殖。老馬早年吃的每一口饅頭,無不保留著上百年前的酵母,隻不過原始酵母一再被稀釋。酵母引子跟人類基因一樣,亞當的精子和夏娃的血肉一代一代地流在人們身上,的確被稀釋了,但從未消失過。如此推理,人是長生不死的,因為夏娃和亞當依然存活於每個人的身體中。如同遺傳病、抗體、癌患、精神病的流傳一樣,每個人一出生即承載著先前數代人的基因密碼。女媧的牙痛病隱藏在你我身上,彭祖的脫發會隔代爆發,反過來說,牙痛的女媧活在牙痛的翠花身上,脫發的彭祖這一世是脫發的大壯。當代人是前人精血的延續者,是後人生命的締造者。即便改朝換代這一茬人統統消失,萬代後世依然存有前人精血。如同唐朝長安城外的小麥種子今年開春後在渭北馬家屯上長葉抽穗一樣,小麥還是那樣的小麥,饅頭依然是那樣的饅頭。如此審視死亡,倒是一種樂觀。


    老馬冥思苦想,究竟在求索什麽,他自己也說不出。生之命如是蠟燭,有時風大燒得快,有時風小燃地慢,有時風雨交加火苗被撲滅了。興邦的蠟燭搶先滅了,老馬的蠟燭被冷風牽引。一顆心醃泡在黑夜裏,竟不知晨光高照——新一天已然開始。眼見著仔仔起床、洗漱、唱歌、吃早飯、準備上課,老馬的思緒久久地抽不出來,癡癡呆呆神遊已遠。


    “啊啊啊——爺爺漾漾拉在床上了!噢嘔!”少年捂著嘴從漾漾房裏大喊著出來,跑去衛生間幹嘔。


    老馬叫醒自己,拖著僵硬的身體去漾漾屋裏查看。一步一步走進去,靈魂終於被屎臭熏得活了過來。


    “寶兒?寶兒!起來起來!哦呦哦呦!朝那邊滾!咋拉在了床上呢?哎呀可別感冒了……”老馬在漾漾房裏喊叫,小人兒瞅著屁股底下的一團顏料捏著鼻子靠牆躲著。


    “噢嘔!嗷嘔!我上課去了,爺爺把門關上!門關上!”少年用兩條毛巾捂著鼻子從妹妹房門前路過,一進自己房間立馬關門關窗大口喘息。


    老馬抽床單、摘被套、給漾漾換衣服,緊接著給孩子測體溫、喂熱水、拉她出屋,然後用刷子處理帶色的床單被套衣服褲子,等洗完東西已經十點半了。餓壞的小孩寸步不離地跟在爺爺身後,此時得空了老頭才給漾漾煮雞蛋吃。


    “這一早!可把爺累死了!一身的汗!熏得爺腸子快出來了!”老馬坐下來舒展腰身。


    “嘿嘿嘿……”漾漾舉著雞蛋羞羞地笑。


    “我娃兒趕緊把這益生菌喝了,還有這片藥!幸虧沒發燒沒症狀,嚇死爺了可!”老馬說完又用手掌在漾漾額上測了測,完事了用食指戳了下狗尾巴草的塌鼻頭。


    “整日想東想西,又把我娃落下了!昨晚給你爸改了簡曆,臨睡前該看看你被子蓋沒蓋好,都怪爺爺!怪爺爺!怪爺爺!整天想那沒用的東西,還不如給我娃整點熱乎的好吃的東西!”


    老馬說到這裏,忽然茅塞頓開,瞪了漾漾良久,啪地兩手一拍,決定往後不再胡思亂想。頓悟的老頭搖頭鼓掌,隨後俯身下問。


    “寶兒啊,中午飯想吃什麽?”


    “喝粥!”


    “粥,好好好,還有呢!”


    “土豆絲!”


    “得嘞土豆絲,還有嗎?再來一樣!”


    “不知道了!哈哈我忘啦!”小孩趴桌子上吐著舌頭笑。


    “那剩下那道菜讓你哥哥出吧,就這樣,爺去熬粥了!”


    老馬摩擦著膝蓋起身,然後拍拍屁股去了廚房。


    從此之後,老頭一旦胡思亂想,立刻叫來倆娃兒問問他們想吃什麽,然後用忙碌的身體接替忙碌的神思。


    午飯後包曉棠將修改後的簡曆發了過來,少年一看新簡曆果然非同凡響驚呼不已,光從簡曆看何一鳴覺著爸爸應聘美國·總··統也不屈才。


    “爺爺,我爸這麽優秀要還找不到工作,將來我豈不更慘?”少年飯後吸著酸奶問。


    “各有各的活法。”


    “如果我將來混得還不如我爸跟我媽,你說他倆老了是不是很失望呀?”


    “你一開始這麽想的話,那八成要失望咯!”老馬一邊喂漾漾一邊憨笑。


    “永遠有比你更優秀的人,最優秀的人上麵還有天才、超級官富二代,這怎麽比呀!像我這種笨鳥活著有什麽意義呢?”


    “別胡說八道!沒瞧見上學的孩子烏壓壓一片嗎?沒瞧見上下班的地鐵站也是烏壓壓一片嗎?為啥?不就為力爭上遊嘛!學習上力爭上遊,工作上力爭上遊,生活上也要力爭上遊!”


    “爭先爭到了有什麽用?永遠有人比你做得更好還輕鬆!”少年聳了聳肩膀。


    “誒不一定!時代在發展,永遠有新麵孔頂上去當柱子用!沒聽新聞裏說嘛——九零後出了大科學家的、二十多歲成航天主力的、二十八歲當名牌大學副校長的、不到三十做法院院長的、年輕輕創業當老總的、三十出頭成了大醫生敢做開顱手術的、青年小夥子去中東支援打恐怖分子的、還有做火箭係統設計師的、還有那一大批做運動員給國家爭榮譽得獎牌的!會唱歌的修煉技術年輕輕成了歌星,會填詞的琢磨文辭小小年紀寫出好聽的歌,會拉胡彈琴的熟能生巧進了大劇院當藝術家!這可不是前人啊,清一色年輕人呐!你說爭先有用嗎?你覺著他們輕鬆嗎?怎麽可能!”


    “我哪能跟人家比呀!我肯定輸在起跑線上了!”


    “嘿嘿!你走的是上學的常規路線,走常規路線顯現慢,並不是說你沒有光輝時候!”


    “我再光輝也比不過你說的那些人。”少年格外失落。


    “所以更要笨鳥快飛、奮勇爭先呀!你要先在班級裏突出,然後在年級裏突出,接著在學校突出、大學突出、公司突出。如果總成績凸顯不來,咱在某一門課業上鑽營,打個比方說英語!你英語先做到你們班最好的,然後是年級裏最好的,接著是學校裏最好的,接著報考個外語大學,然後在大學裏一門心思深造深造,最後畢業了給人導領當翻譯!這路子難嗎?爺這輩子沒機會咯,倘爺擱你一般大,肯定要奮勇爭先當第一!隻有層層優秀做到頂尖,曆史才會記住你!”


    “所以你當了二十年的村長,就是為了做些事兒讓馬家屯的曆史記住你嗎?”


    “你願這麽說,也成!人這輩子短呐,不幹點大事出來,可惜啦!給國家幹不了大事,給省·市做些貢獻,給省·市做不了貢獻,給村鎮幹點實事,實在沒能耐給村鎮辦實事,那把自己的小家建設好也可以,像你媽媽這樣——也成!”


    “貌似有道理!原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這個意思呀!爺爺你說……到了我爸爸這個年紀——不老也不年輕,怎麽活出來呢?”


    “人前半輩子跟外人比,後半輩子得回過頭來跟自己比。不管多大年齡,隻要比上一年活得好,就是進步了!”


    “哇塞!爺爺你口才真好!正說反說怎麽說都能自圓其說!”少年歪著腦袋鼓起掌來。


    “別貧了,上課去吧,快兩點啦!”


    “閃啦閃啦!我今天……我今天打算在數學上奮勇一下下!上學期期末數學考了第三,今年期中考還不整個全班第一?爺爺,準備好你的大紅包!我數學考了第一,你必須獎勵我!”


    “獎獎獎,沒問題!”老馬望著猴子的背影哈哈笑。


    笑完之後,僵了半晌。曾經,老馬不厭其煩地朝興邦、朝侄子、朝村裏的年輕人這樣說,不知說了多少年,打心眼裏他認為人的確應該這樣活著。如今年到七旬老頭忽地疑惑了,他辨不出自己說的是真是偽,隻是下意識中他認為對一個懵懂又沮喪的少年人應該這麽說。如果世道真這麽簡單,那麽,戲曲裏不應有種種悲劇,朝代不應會數百年一換,他的兒子不應那麽大了還勞而無功。


    周四是二月十四情人節,病*還在傳播,舉國寂靜之下,年輕人們總有堵不住的打破禁忌之雀躍。湯正今天又朝曉棠發了個五百二十一塊錢的紅包,曉棠一見紅包金額眉頭一皺,刪了對話框,良久放下手機逗缺耳玩。不出半個小時,湯正果然再次打來視頻電話。


    “嘛呢?”


    “嗯?哦!我跟缺耳玩呢!它剛吃飽飯,這會兒特有精神。”


    “你怎麽又不收紅白呀!”湯正一副撒嬌的口吻。


    “哈!哎……你為什麽又發呀!”


    “我想給缺耳存點兒娶媳婦的本錢!缺耳這麽好,不能光棍一輩子!”


    “哈哈哈!它不需要母貓,它需要絕育!它的人生方向是錦衣衛、大宦官、閹黨首領!”曉棠哈哈笑。


    “幹這等驚天大事更需要黃金白銀支持!”


    “我是它主子,我讚助它足夠了!給它一個大江山,由它禍害去!”曉棠說完將鏡頭對著缺耳,此時小花貓正在沙發上瘋狂地轉圈圈追咬自己的尾巴,將沙發的靠墊、毯子扭得一團亂。


    兩人說了一陣貓,湯正又問:“你情人節怎麽過?”


    “嗬嗬你在逗我嗎?”


    “沒有哇!怎麽這麽說?”


    “我有情人嗎?”


    “租一個現成的唄哈哈……你說咱倆湊一對合適嗎?現在剩男剩女多得沒法挑,相親市場跟奇貨市場似的,大家個個在吹泡沫,把原本簡單的婚姻吹成了能不能結婚的特權問題、有沒有資格的產權問題、三代家境比拚的曆史問題,害得我們這些平民一年年地被耽擱了!”


    “哼!”曉棠見湯正說到沉重處,一時不知如何回應,畢竟湯正的困擾不等於她的困擾。歎了一下,女人轉移話題:“我從來不過這些被商家炒起來的一堆所謂節日——什麽家電節女神節、什麽情人七夕五二零、什麽年底年中大促銷。”


    “也是也是!這是人家小年輕過的!”湯正屢屢暗示得不到反饋,不免沮喪,可是放也放不下,今天既然是情人節既然話至此處,索性幹脆點兒。


    “誒!問你呢!你說咱倆湊一對合適嗎?”


    “財務部禁止戀愛!”曉棠沉穩回答。


    “嗬嗬我可以離職呀!工作好說!”


    “哈哈!這兩年我從沒想過結婚,甚至再過幾年我也不會想的。所以你的婚姻問題,我救不了!另請高明吧!”曉棠咬字清晰。


    “為什麽?家庭問題嗎?”


    “不是!”


    “那為什麽呀?你……咱們年齡不小了呀。”


    “我是不是願意考慮結婚這個問題,跟我的年齡沒有任何關係。如果你認為有因果或直接關係,請你不要把你的以為強加給我。”


    “那……跟什麽相關?”男人說完自救地假笑。


    “婚姻的本質很簡單,你,不是那個人!”曉棠說完衝著鏡頭溫婉地暖笑,熱乎乎的心裏竟浮現出了王福逸儒雅大氣的影子。


    “可以嚐試戀愛呀,我不著急結婚的!你沒有嚐試過,怎麽知道合不合適呢?”


    “你也沒有嚐試過,怎麽那麽篤定我們合適呢?”


    曉棠歎了幾口氣,怎麽拒絕湯正也聽不進去,她隻好一個字一個字地明言:“我心有所屬。”


    “呃……這樣……你們為什麽沒有在一起?”湯正故作輕鬆地問,見曉棠遲遲答不上來,自己說自己的:“這個年代很現實,沒人會等的。誰不是方方麵麵在權衡?你說的婚姻的本質反倒成了最不重要的,其實跟誰過差不多,最後反倒是兩個人的人品、性格……”


    湯正還被說完被曉棠打斷:“我去給缺耳倒點水,它一直在叫!有點著急。”


    曉棠說完再見,掛了電話。原來如此,她頓時明白為何一線城市的離婚率能達到百分之四十,原來結婚的人有一半是不談愛情的。


    長風南來北往,天上的雲亮堂得有棱有角有厚有薄。架子上的綠蘿垂下長長的枝蔓,桌上的水培竹葉子隨風搖曳。陽台上的白色連衣裙被風吹得飄來飄去,曉棠空心凝視白牆上白裙裝的黑影子,一時失神。小貓缺耳見主人長久安靜,於是試探著主動爬上了曉棠的胳膊。女人紋絲不動,享受著缺耳對她的信任與告白。陽光不久灑在了沙發上,恢弘豪爽的音樂在耳邊穿梭,缺耳幸福的夢境卷走了女人的靈魂。


    二月二十五號,這天周一,上午十點何致遠正在三嬸家閑聊,不防備接到一個號碼段顯示為深圳的電話,接通後才知竟是麵試電話。對方問明何致遠的履曆之後,坦白是龍崗區的一所初中,其中初二一個班級的班主任因懷孕無法代課管理,看到何致遠的簡曆後眼前一亮。雙方一番交涉,原本談得很好,可惜何致遠眼下不在深圳,最後隻得匆匆結束麵試。掛電話以後何致遠有點可惜有點納悶,他哪知這麵試電話是仔仔這些天投遞的簡曆所致。即便如此,致遠也不想太早回深圳。


    致遠元宵後一得空幫興盛鋤果園的草,前天下午隨三嬸去地裏放羊割草,昨天中午騎著自行車專程看興成怎麽開犁地機,今天下午他打算跟著老三興才去地裏澆水灌溉……眼下在屯裏的愜意生活中年人一生難求,不僅僅是因為二嬸包的花花菜(一種野菜)餃子好吃、後巷新媳婦娘家送來的花饃精彩、隔壁老嬸嬸用傳統工藝做的豆腐香醇勁道、興波他丈母娘剪的龍鳳窗花精巧絕美……馬家屯的春天太美了,何致遠恨不得願以餘生為這小村莊寫下百萬字的頌詞來,恨不得後半輩子當個屯裏人天荒地老地待下去。


    孩子們漸漸離開馬家屯上學去了,馬桂英徹底淪為大閑人一個,一有空滿屯亂竄。打聽打聽父親當村長時的趣事,見一見她討厭的老太婆或老叔伯,不停地上網為家裏選購各種收納小玩意,朝自己這些年不常聯係的老同學、老朋友、老表挨個打打電話問候……屯裏的春耕慢慢拉開序幕,一時回不去的夫妻倆閑遊間多多少少參與了一些今年的春耕。


    元宵之後,春天的腳步越來越急,大地上幾乎每天生出一層綠色。南坡上新生的榆錢葉、今春最後一茬泡桐花、西溝墳地六七十年的老鬆柏……馬桂英在這個春天重走了一次自己的童年,每天拉著致遠向他講述發生在這裏的、她童年裏的趣事——黃鼠狼偷雞崽子的老雞窩、黃蜂蟄牛屁股的那台地、蝴蝶夾在書裏成標本的那本書、用小草簍在鶯歌穀捉麻雀的秘密基地、去鄰村養蜂人那兒偷蜂蜜的小土路、帶著興成興波放風箏的那片打麥場、和同學們跳皮筋踢毽子的村中大樹下、最愛在後院種葫蘆蔓的早已去世的那個婆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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