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你說遠兒……他回去啦……上班了呀!”二月二十七日一早,董惠芳被一通電話炸懵了。


    “他不好意思跟你說,走之前心裏難受著呢,這次真著急!我前天買到車票,可巧前天曉星她公公去世了,昨天一早我們四點起來送他,現在西安還沒徹底開放,而且yq期間……”馬桂英略微緊張地朝婆婆解釋這些天發生的事情。


    “哦……哦……”電話那頭有氣無力。


    老人越安寂,桂英越難受。


    “媽啊,他回去了,我還沒回呢!我們商量好了,他先去學校上課把工作穩下來,我這邊買到票了去湖南接你!哎您別不高興,我倆早定好分頭行動,著急忙慌地沒來得及跟你說……”桂英想方設法地安慰婆婆,可老太婆言語間的失落女人聽得分明。


    “沒事沒事,工作要緊工作要緊……”董惠芳摸著衣領沒了方寸。


    “我天天在刷票天天在刷,這邊一買到我馬上動身去永州,到廣東咱倆要g離,媽你心裏有個準備!人家規定g離十四天……”


    “哎……再說……再說……”


    “再說什麽?定了還再說什麽!”桂英一怒,借著怒氣又苦口婆心講了一堆,試圖用強勢驅散老人心中的失落。


    掛了電話,桂英跟致遠說明情況。此刻何致遠正在賓館裏製定往後每周的工作計劃——每周日提醒學生在線開學、每周一組織在線升國旗、沒課的晚上開啟在線自習……新工作來得太快,何老師熟門熟路自然上手,校領導見他遊刃有餘也非常滿意。


    致遠不打招呼先回去了,老母親心裏多少錯落。半生供養,原望他光耀門楣,誰想這些年混得還不如沒文憑的英英,說話做事越來越軟,性子也孤僻冷落。碰到兒媳潑辣多事不知感恩的,一般人隻嫌兒媳太壞不提兒子的不作為;碰到兒媳能耐懂事又特別孝順的,董惠芳心裏依然失落。兒媳的好遮不住兒子的弱。


    如今找到工作又能怎樣?方才聊起,董惠芳聽桂英說目下聘請致遠的學校資質遠不如原先的中學,即便留下了將來也是合同工一年一簽。一番培養,如今致遠教書的學校哪比得上他原先在湖南的湘北一中,更比不得他上本科、讀碩士的名牌大學。


    老太太裹著毯子在陽台上曬太陽,眼見到了午飯時間,她哪有心思做飯。家裏沒什麽菜,醬油炒飯她早吃膩了,青葉托人送來的零食幹菜臘肉她也吃夠了,老房子裏的自來水還帶著顏色,客廳的燈泡一閃一閃的,廣播裏整天是病毒yq、yq病毒。老人家想找個唱花鼓戲的頻道這時節死活找不到,折騰半天,董惠芳搬來又重又大的收音機,擦掉灰後插進舊磁帶,調製許久,收音機裏放起了她喜歡的陳年老調。


    兩點多吃了些方便麵、橙子和長沙年糕,喝了些桂英早前買給她的花茶,微微有精神的老太太又開始打掃衛生。前段時間做衣服做夠了,現在一見縫紉機隻想躲。這兩天董惠芳著迷打掃屋子,每個地方挨個打掃,連衛生間的地板她也能一口氣擦兩小時。人總得有個消遣,要不何以捱過這沒長沒短的寡淡暮年。


    重新打掃老屋子,好像重拾與老何在這屋裏發生的一切。這些天搜刮出來很多老何的東西——舊帽子、新鞋墊、剃頭刀、純銀的耳朵勺、生鏽的大剪刀、來不及扔的煙灰缸、他專坐的實木椅子、扔在抽屜的舊手機……老何的手機是致遠工作後買給他的——最老款的諾基亞,遠他爸曾愛不釋手,一遍一遍學著用拚音打字,以圖給遠方的兒子發些細碎消息。


    回憶像電影一樣在眼前播放,董惠芳應接不暇。她還沒整理完自己跟致遠父親的衣櫃,忽將櫃門重重地鎖了起來。等yq結束以後,她打算添置些靚麗的東西將家裏裝扮裝扮,或者夏秋時候花錢給老房子搞個二次裝修。這些天董惠芳已開始在網上搜索一些裝飾用品,甚至在思考老房子裏的裝修細節——舊東西要扔,她老了,沒時間為舊東西哀悼;地板、牆壁、窗簾統統換掉,哪怕餘生不長她也要將後麵的日子當成新生;床褥、桌椅、家電必須換成她最愛的,即使人生末段踽踽獨行,她也要抬起下巴哼著小調把日子過好。


    如果,張家人往後能習慣沒有她的日子,那麽,她董惠芳殘年有生也必然能習慣一個人生活。


    退一萬步假設,即便老朽得沒法照顧自己,她還有去深圳這條路。管它晚景如何,管它死到臨頭誰伺候,自己有致遠這一骨肉親、有仔仔漾漾一雙開心果、有桂英這一善良可靠的好兒媳,愁什麽。


    自打接回父親的骨灰,鍾理一口氣不知睡了多少時日,睡醒後又開始夜遊。二十七號淩晨三點,鍾理不知走了多少公裏,腳腕微痛的他在一處路邊椅子上坐了下來。夜遊如同自救,處在漩渦裏的他一直上不了岸,這種跌落又失去的感覺讓人悸動。幹巴巴黑夜裏坐了許久,鍾理忽掏出留在兜裏的父親的舊手機,打開後漫無目的地窺探。


    父親將自己設置為第一聯係人,聯係人備注為兒子,梅梅的備注是孫女,學成的備注為大孫子,曉星的備注卻是梅梅她媽。翻開微信以後,置頂的聯係人第一個也是自己,打開後裏麵的信息很簡單。


    二月二十五日上午十一點二十發送的最後一條消息是:“炒麵在微波爐裏,晚上的飯在冰箱上麵”。


    二月二十四日上午十點整發送一條為“飯在電飯煲,中午的菜在微波爐,晚上的菜在冰箱中間”;這天的第二條信息是下午三點發送的,內容隻一句話——“醒來給梅梅打個電話”。


    二月二十三日上午十一點半發送語音如是——“臊子在冰箱上麵二層的盒子裏,中午下寬麵,麵條在冰箱中間,晚上吃細麵,幹麵條在櫃子二層的紫盒子裏,下完麵記著關燃氣閥。”第二條消息是晚上六點發送的語音:“我今個兒回來晚,活多,你晚上有空給成成打個電話。”


    二月二十二日上午十一點四十發送一條為“饅頭和菜在微波爐,晚上的蔥油麵在冰箱上麵。”


    二月二十一日上午十一點二十三發送一條語音:“我最近又多接了一份工,多賺些錢給鋪子裏,你好好修養,趕緊奮發起來,嫑再消沉了。炒米飯在微波爐裏,你分成兩份吃,渴了把鍋裏的豆子湯熱一熱。”


    二月二十號上午十一點半發來一條——“今個兒還吃菜盒子,還剩七八個在冰箱二層,你熱一熱再吃,米湯在鍋裏,冬天不要冷著喝”。


    ……


    鍾理逐條認真看,大半個小時過去了,他才看完最近兩月的聊天記錄。這樣的消息父親發了好多年,他幾乎從沒正眼看過,也從沒給父親發過什麽回應或關心他的話。如今一條一條翻看,沒有對象的對話記錄真像是老頭一個人在手機裏自言自語。


    鍾理打開了父親的備忘錄,裏麵好多頁,有記錄工作區域的、有記欠款還款的、有記過節慶生人情禮的、有記生病時身體症狀的……有一頁在後麵夾著,是寫給自己的。標題是“鼓勵兒子”,鍾理看了不由地冷哼一聲。第一條是“多鼓勵兒子,多說積極的話”;第二條是“從飲食上調節兒子的重度脂肪肝”;第三條是“催他不要睡到下午兩點以後”……一共九條,平白無奇的大實話,鍾理看了一遍又一遍。


    關於鍾能的去世,尋來也有一段故事。鍾能臨終前一個人打三份工,這三份工作公司是要支付三份工資的,管清潔工的年輕人用自己老家親戚的身份信息自己偷偷領走了一份。也就是說,原本兩份工作八千、三份工作一萬二的鍾能應得的沒有拿到,人先沒了。後來,那年輕人打過老人的電話,接電話的是鍾理,得知鍾大叔去世,小夥子驚駭過、懷疑過、內疚過。可歎時間長了,任何不痛快皆化成歲月裏遺忘的泡沫。


    忽地鍾理萌生一個念頭,想去父親掃地的那條街轉一轉。整日聽老頭念叨什麽衝之大道、百草新村、稼先路、時珍路,今夜半月皎皎、薄雲如緞,不妨去那裏走一走。鍾理查好路線,起身前往目的地。黎明之前,他沿途路過若幹紅綠燈、幾條小吃街、幾座地鐵站、幾個大工地、幾處街心公園……走過最多的還是密密匝匝的小村,幾乎每個小村皆坐落著數百棟大樓,每棟大樓裏沉睡著數百個魂靈。


    鍾理雙手插兜,絡腮胡爬到了耳上,久未剪的頭發長到了耳下,他像藝術家一般在欣賞這座城市——他追隨過的大潮、他征服過的巔峰、他深深愛過的地方。街上的擺設彰顯了人們的內心所求,家裏的狼藉局促正是這時代的縮影。此刻還未入睡的全是沒有被城市化的清醒人,此刻酣酣遊夢的全是背著這座城奔跑的車夫。路燈在不需要的地方常年工作,燈塔卻在緊急時閃閃爍爍。那夜景最輝煌的地方住著冷酷的魔獸,而光線昏黃的幾平米小屋裏卻睡著純真的孩童。


    鍾理早上六點五十終於走到衝之大道的南端。天亮了,人流漸起,他沒有勇氣審視白天的城市,更沒有勇氣讓白天的城市打量見不得光的自己,於是他還未來得及欣賞衝之大道便打道回府。八點多,他倉惶地回到鋪子裏,兩腳又硬又痛。男人坐在沙發上抽了幾根煙,然後從家裏找來一紙箱子,裁剪後選出最幹淨的一麵,最後用兒子的黑色彩筆在上麵寫下兩行字,下附自己的聯係方式。


    “旺鋪轉租,轉讓費十二萬。”


    貼完紙牌鍾理半開著大門睡覺去了。紙牌被斜對門的鄰居拍照以後發到市場的微信群裏,瞬間整個市場的人皆知道了。鍾家雜糧鋪子上下兩層共一百二十平米,在人流量特別密集的深圳第一大農批市場裏,鍾理貼出來的轉讓費比市場平均價格低了五六萬,所以告示一出市場裏好多人蠢蠢欲動,其他區的小老板好幾個當天趁空去他家門前偷看位置。


    對門的張大姐上午倒垃圾時看到了轉讓消息,速速拍照發給包曉星。曉星一看,心緒複雜。她原定的轉讓費在十八萬左右,沒想到鍾理給出的轉讓費比她的低了六萬。曉星頻頻歎氣,可這時候她又能做些什麽。她已遠離深圳遠離市場遠離鍾理,關於鍾理的一切她避之不及,怎會為這幾萬元勞師動眾朝他打去電話。


    生活好像踩河過路,一腳深一腳淺,一腳平一腳險。鍾理的消息令她五味雜陳,康鴻鈞卻頻頻讓她喜出望外。中年人的愛情有悠長有熾熱、有心如止水也有磊落不羈,自打二十六號晚上兩人定情以後,近日來一天不見如隔三秋。鴻鈞總在春風吹來的方向現身,現身時他總帶給她不大不小的喜悅,在暖洋洋的笑容中他講述著這方土地上的故事,在動人的故事裏他著迷地凝視自己……


    康鴻鈞是個經曆傷痛、懂得冷暖、細致敏感又穩妥大方的人。他會在來包家垣的路上采把野花放進曉星的花瓶裏,會從鎮上買來他們母子喜歡的豆腐菜、甑糕和肉夾饃,會在她當頭烈日開機耕作時送來一頂漂亮的遮陽帽,會給年年和煤球買來喜慶的小衣服,給哈哈和芸香帶些糖果零食小玩具,甚至給沒時間做飯的自己拎著菜肉在簡陋的廚房裏做晚飯……滿滿的細節將他推到自己眼前,曉星暗慶自己時來運轉,一定是老天開眼才送給她這般好運。


    愛情原本很簡單,奈何結果是個蝴蝶效應。


    跟其他女人一樣,包曉星無比向往電影裏那火熱又傳奇的愛情故事,讚賞那些為了愛情放下性別、身份、年齡、教義甚至荒誕婚姻的勇士,暗暗驚羨一切為了愛情迸發出的反世俗的言行舉止。她也曾以為因為愛情自己會蛻變、隱忍、瘋狂或犧牲,可在這片土地上,愛情被家庭這一更加莊重、更加有力的詞匯所替代或壓迫。她憎恨在無愛的婚姻裏無效無理地堅持,而她這些年終於活成了自己憎恨的模樣。


    和鴻鈞密切接觸的兩個多月裏,曉星感覺自己的人生有了轉機,往後的日子想必更加幸福、更加寬闊。一想起鴻鈞的千般好,鍾理瞬間成了她的前半生、過去式,浪漫的幻想隨之而來,理性的決斷正在形成。這幾天她已經動了徹底了斷、速速離婚的心思,甚至幻想著要硬氣一次給自己的這段婚姻畫上完滿的句號,可一見兩孩子她不由地陷入選擇的旋渦。怎麽辦?她愛上了康鴻鈞,接下來的棋局該怎麽走?


    拖家帶口的愛情雜亂得如同織毛衣一樣,一起手不可阻擋,但一針錯針針錯。


    因為康鴻鈞,她開始討厭鍾理了嗎?非也。相反,因為康鴻鈞的出現,她看清了自己和鍾理這些年的牽扯是多麽無意義。遇到鴻鈞之前,她還愛著最初的鍾理、渴望他能改變,遇到鴻鈞之後,她更愛現在的自己——她的體重在增加,她的頭發長出了純黑的一茬,她的身體有了力量,她的大笑說來即來。包曉星感覺自己年輕了好幾歲,她會在照鏡子時無意識地自戀地摸自己的嘴巴或眉毛。沒錯,年過四十、回到鄉村,她竟對自己有了美的覺醒,她開始莫名其妙地爆發陣陣大笑。


    “哎……我房租到期了,房東也沒有給我們這些滯留的人減免些,還在群裏不停地催租子!那嗬斥的口氣真讓人覺得沒有尊嚴!”


    “找找其它地方唄!這兩年經濟不景氣,商用大樓空置率全國最高,統計說深圳離開了好幾百萬人,空出的房子一定不少,我們這邊的市場好多空房呐!”


    “有空我在網上找找,別提這掃興事了,誒昨天出一新聞,說深圳市出現了招鏟屎的業務,好多留守寵物沒人照顧,鏟屎官花重金在網上雇人去他家看貓貓狗狗!”


    “哈哈哈……今天一事兒樂死我了,說進廣東的高速路上人太多手續太麻煩,為了提高提報速度,交警指揮無人機掛著一超大二維碼在空中飛,凡看見二維碼的人立馬會意,掏出手機自己掃碼上報個人行程!”


    “今天還出現無人機在高科技園區送餐的頭條,河南的頭條是一護士長丟了口z哇哇大哭,深圳的頭條是無人機在工業園、大學城噴灑消毒水,看來頭條很有地域性啊!”湯正調侃。


    “前幾天說有人網購口z被騙了二十一萬,我納悶……他怎麽可能買那麽多呢?”


    “那陣口z急缺,好多人在炒呢!跟屯茶葉、炒大蒜一樣。”


    “昨天報道一老頭六十九歲,明知自己感染還密切接觸一百多人,被立案了!”


    “現在隱瞞行程確實罰得很重!我們小區進出要查行程二維碼的,深圳使用高科技防疫也是一特色,在人口大國靠人頭管理成本太大。”


    “是啊。”


    “明天三月一號上班你準備好了沒?”


    “沒好也得好,當衝鋒陷陣當敢死隊了哈哈……打工人苟且呀!”曉棠故作委屈。


    “我鄰居說他們公司定下三月二十才複工,複工前在家辦公,嘖嘖還是人家互聯網行業比較爽!”


    “最爽的是不上班還領兩月工資吧!我聽說一老板賣了自己的資產給員工發工資,真真良心企業!”


    “能複工的也是大公司了,小公司沒一遝資料根本開不了工,不開工損失多大!”


    二月的最後一天,湯正和曉棠又在電話裏消磨yq下的單身歲月。關於生活和現實、關於住房和婚姻、關於工作和薪資他們常常一笑而過,年輕人被壓榨得隻剩下熱點新聞可聊,娛樂八卦、社會奇聞像救命草一樣解救了他們自身無話可談的尷尬和枯瘠。


    這是一個坐標一線均價十萬的時代,這是一個沒有房子寧不嫁恨不娶的時代,這是一個支付高額房租還要為租房生活感到羞恥的時代,這是一個天天吃素菜泡麵卻口口聲聲大名牌的時代……這個時代讓年輕人挫敗、自卑、絕望,他們不得已生出虛榮、標榜或投機來自我營救、社交公關,他們在一戳即碎的自尊與用力遮掩的自卑中劇烈搖擺,最後在漫長的自我否定中變得放棄未來、躺平現在、不婚不育。


    以往時代,人們靠生育來改善經濟狀況、實現階級跨越;當今時代,人們依靠不婚不育來實現相同的目標。數一數每棟樓裏多少個大齡單身被迫決定作獨身主義,數一數每棟樓裏多少對育齡夫婦被迫決定丁克,數一數每棟樓裏多少個大齡男女被摧殘得放棄戀愛同時放棄生育。以犧牲生育來保持生活水平不會斷代式下降,這是反生物性的。做出決定的過程一定是痛苦的、反複的、動蕩的,但最後不約而成的結果是時代性的、社會性的、荒誕可悲的。


    “媽媽你什麽時候回來呀?”


    “買了票馬上回來。”


    “哪裏……哪裏能買到票呀?”


    “火車站。寶寶你再堅持下,媽媽到時候和奶奶一起回來。”


    “那好吧……爸爸在哪裏呀?為什麽他回來了不來看我呢?”


    “爸爸在酒店g離呢。”


    “為什麽g離呀?”


    “因為……嘖噝因為……”


    望著屏幕裏的女兒一張小臉含情脈脈,桂英的眼眶早濕潤了。同一主題的對話每天晚上必要進行一次,她既要耐心又要保持微笑,非演員的馬桂英心早累了,和女兒的對話成了每天她最期待又最害怕的事情。母女倆聊了一陣被老頭岔開了,仔仔和媽媽聊了幾分鍾掛了電話,老馬又開始新一輪應付漾漾同樣的提問。


    “媽媽哪天回來呢?”


    “呃……明個兒……二月三十!”老馬被自己逗樂了。


    “今天幾號了?”


    “二月二十九。”


    “二月三十是哪天呀?”


    “你自己數嘛!數到哪天算哪天。明個讓你哥哥教你數數怎麽樣,你學會了數數也就知你媽媽哪天回來了。”


    “我不想數數。”小孩皺著一張苦瓜臉。


    “呐……嗯聽故事怎麽樣?我娃趕緊睡,爺給你講睡前故事好不好?”


    “好吧。”小人兒打著哈欠跟現實妥協。


    “哎呀講啥呢……”老馬一陣思忖,忽然食指指天道:“有了有了,看這個你愛不愛聽。”


    “愛聽。”


    “還沒講呢嗨……說呀,古時候有個當家人,某天他得了健忘症,家裏人為這病愁死了,怎麽治也治不好。後來有個行腳醫生路過給治好了,治好後這個當家人特別生氣,別人怎麽也不理解。他說從前我因為健忘,天大地大的事兒在我這兒也沒有,現在病好了記起了過去的事,前半輩子幾十年的成敗呀、得失呀、悲劇呀、不幸啊統統記了起來,攪得我不安生,後半輩子的擔憂啊、驚怕啊、生計啊、憎惡呐還要禍害我幾十年,與其這樣亂糟糟,還不如讓我一直病著,一輩子健忘多好呀……”


    老馬的故事搖頭晃腦地講完了,漾漾早張著小嘴四肢扭曲地憨憨睡去,老馬為孩兒蓋好被子,自己卻沉浸在故事裏久久出不來。


    馬桂英這頭跟家人打完電話,回頭再查車票時沒想到刷到有票,立馬搶到一張。車票上的出發時間是三月二日,當天即可到達湖南省。桂英手舞足蹈中意欲將消息發給婆婆,又見時間太晚打攪老人休息。轉頭跟致遠打電話時,不經意望見了二哥歎息的背影,桂英心裏難受,匆匆掛了電話,一時不知如何安慰。


    她這一走,家裏隻剩二哥一個人了。


    屯裏春色悅人,到處彌漫的輕歡喜、忙春播的氛圍常讓人忘掉孤單。可一個又一個的黑夜、一年又一年的凜冬,二哥身邊除了三條老狗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平日裏媳婦嬸嬸們照顧孩子各忙各的,在外務工的兄弟們這十年連端午中秋也懶得回來,二哥往常得空了也隻在嬸嬸家吃個飯、朝左右鄰送些果、紅白喜事走個門戶、誰家著急了搭把手……熱鬧少有,寂靜倒是家常便飯。


    這幾天想到這裏桂英心裏不是滋味,她好多次拜托弟兄、嬸嬸、鄰居給二哥物色個良人,人們搓搓手、磨磨腳、嘿嘿笑,沒誰會點頭答應。也是,一四十七歲的農民一輩子沒碰過女人,這時候年將半百上哪兒去找媳婦呀?稍稍有心的村婦誰會看上這木訥寡言的馬興盛?倘時間允許必然是自己親自為二哥尋個牢靠的人,奈何yq封鎖、返程在即,馬桂英有心無力。臨走前必須將這件事落到某個人身上,桂英揣摩來揣摩去,老三成了不二人選。明天必得把愛當老大的馬興才高高抬起,才能迫使他應下這樁事。


    三月一日,曉棠開始上班。一路坐車膽戰心驚,單怕被病毒盯上,下了車到了南山區一見上班的人群,雖沒有往常壯觀且人人戴著口z,但也絡繹不絕人頭湧動。曉棠頻頻戴緊口z、藏起兩手,路上甚至懷疑病毒會附著在腳腕上傳染給她,或者從頭發、脖子、耳垂等裸露部位發起攻擊。


    一路吊膽,進了公司同事們已到了很多,大家默契地不怎麽說話,能用手打招呼不用嘴,能在網上溝通工作絕不來回走動接觸身體。沒多久行政部送來了今日份的口z,分發口z時行政部領導就每日上報健康狀態、上報所乘公交、早中晚定點消毒、中午分撥就餐以及yq下的新型工作方式做了細致說明。


    財務部眾人歡喜開工的同時,暗地裏為yq下的冒險複工捏著把汗。確11診人數還在攀增,餐飲旅遊酒店學校等依然冰封,複工大潮眼下剛剛開始。大家物理上一動不動,在部門群裏卻個個歡呼雀躍。


    “你們現在怎麽買菜?”賀姐問大夥。


    “持證去超市,死貴死貴的。”蘇雙紅發送。


    “現在興起了網購蔬菜,好幾家網絡平台競爭呢。下單後小哥半小時送到,放到小區門口,我們小區門口堆得跟超市似的。”林國龍分享yq新態勢。


    “我也在網上買菜,價格很親人,還有水果肉日用品之類的。”麥依依回應。


    “現在看病特困難,腸胃炎的消炎藥也得實名登記,我小孩流鼻涕根本不敢去醫院。”呂娜抱怨。


    上午十一點,眾人正有一搭沒一搭地欣然網聊,打水回來的湯正路過曉棠時扔了幾包東西,驚了曉棠一下。曉棠還沒來得及致謝,湯正已端著杯子走遠。這一舉止被任思軒瞟在眼裏,表情有點複雜,特別是見曉棠捧著零食之類的東西眯著眼睛嘻嘻笑時他心裏著實不平。


    湯正扔來的並非是人吃的零食,而是貓咪專用的貓條——扇貝味兒和雞肉味兒的。快遞還未徹底恢複的當前收到這樣的禮物,曉棠喜出望外,轉身朝湯正大聲道謝。兩人一來二去嘻嘻哈哈的樣子思軒看著費解又尷尬。


    整個一上午,對麵的曉棠並沒有主動朝他寒暄招呼,連他主動發起的工作流程曉棠也公事公辦。任思軒為此陷入糾結,心不在焉時又用手機偷看曉棠近來發布的美食視頻,一時間情難自已、麵紅耳赤。


    伊人對坐,紅裙彤彤、金發卷卷,人影婀娜、眉目款款,手如柔荑、笑容婉婉。思軒忍不住偷看,偷瞟到不好意思,還要再看。原來沒有非分之想時,他跟曉棠打個招呼、談個工作、開個玩笑隨口即來,現在,啞巴了。不敢看不敢說不敢動不敢引她注意,大小夥如坐針氈。


    馬桂英這天下午收拾行李,晚上跟家人吃最後一頓團圓飯。飯後一家老小十幾口人喝酒劃拳打牌鬥嘴,桂英把老三灌醉以後,拉著興才去後房談事。馬桂英一番苦心吹捧隨即拋出問題,興才果不其然酒後指天應承,揚言半年內要給二哥覓來至少十個相親對象,桂英樂得憋不住,用手機把興才的豪言壯誌錄下來了。往後每隔半月問此事後續時,興才支支吾吾,桂英放出錄音,興才承諾在找,桂英隻問時間和照片,興才被氣得跺腳罵娘。如此威逼之下,這個春天馬興才倒真找著了兩離異婦女和一年輕寡婦,可惜條件太差桂英根本不接受,反劈頭蓋臉地大罵老三沒眼力。


    三月一號這晚桂英跟二哥舍不得入睡,她倆躺在父親的熱炕上,花了一夜的時間在追溯他們兄妹三的童年、三代六口的往昔。婆跟媽(奶奶)的口頭禪是什麽、二哥眉上的傷怎麽形成、大哥打撲克時怎麽耍陰招、門前的洋槐花誰勾得最多、那年夏天捉的蠍子到底賣了多少錢……這種沒有意義的話題兄妹倆爭吵了半晚上。後半夜說起托人找對象,興盛一言不發,氣得桂英哭哭啼啼嗔怪不止。


    時光匆匆,成年人的夜晚總是很短,淩晨四點弟兄三來敲門,沒多久曉星和鴻鈞也來送行。桂英洗漱吃飯後,提著箱子在淒冷的北風、熱鬧的歡送中離開了馬家屯。這一次康鴻鈞開車去送,興盛坐在副駕駛座上,桂英和曉星在後座。離別總是匆匆,襯得相聚格外珍貴歡喜。這一早,曉星和興盛直將桂英送上高鐵才默默離開。


    馬家屯的春花繼續一茬茬怒放,春耕的屯裏人依舊日出而作日落而歸,過不了多久果樹抽葉、菜花金黃、麥苗茁壯,再過不了多久小麥成熟、油菜收割、果園掛果……心心念念,心心念念的菜花盛開時桂英終究沒趕上。不知下一次見到屯裏的春色是某年某月,不知下一次能否趕得上百畝菜花刹那金黃。離開的人依依不舍連連歎息,前路奔波,正常人隻為前路而活。


    這天中午,鍾理沒來由沒準備地開始收拾鋪子。一起手先扔東西,破茶幾、舊沙發、四腿不齊的椅子、叮叮咣咣的櫃台、廚房壞了的電器……男人好像來了力氣,一趟一趟一氣扔了兩個鍾頭。對門的張大姐見他興師動眾的,午飯時端著碗過來搭話。


    “哎!真轉呀?”


    “真轉。”鍾理擲地有聲。


    “這價錢有點……你不嫌虧?”


    “這時候能轉出去不錯了。”鍾理說完拎著兩塑料袋的舊東西直奔市場東側的垃圾堆。


    張大姐轉眼將情報發進大群小群,這時候人們皆清楚鍾家鋪子是鐵定要出手的,於是有好奇的人在群裏問價,有人詢問鍾理的聯係方式,有人揣摩鋪子將來怎麽經營。


    下午四點,一樓的大件扔得差不多了,鍾理開始扔二樓的東西。一腳進了父親學成的房子,環視一周,不知從何下手。猶豫中他在兒子床邊坐了很久很久。五點半他去了自己房裏,將自己房間的被褥、床墊、小家具統統扔掉。晚上扔垃圾時還聯係市場裏的清潔工一塊將他那張破床抬走扔掉。鍾理一口氣幹到晚上九點,腹內饑餓時恍然知覺再也沒有人想當然地給他做飯吃了。


    在父親床上躺了一個小時,晚上十點,鍾理出門找飯吃,可這特殊時刻哪有人在外麵賣飯。十一點鍾理回到鋪子裏自己給自己下麵條,麵條煮好後撒點鹽、辣椒油當午飯和晚飯。往常因父親做的飯不用心很難吃,他不知說了多少難聽的話,此刻咀嚼自己做的更難以下咽,咽不下去也得咽。


    扔掉的是頹喪也是自己,咽下的有生活還有自己。


    自己是父親這輩子唯一的驕傲,也是他這輩子唯一的傷疤。


    晚上十二點,鍾理又開始夜遊。今夜的遊行有了目標,他一出門直奔父親工作的地方——衝之大道、紅錦路,他想看看這兩條路上有什麽風景,想找找父親口中關於衝之大道的笑話和新聞。


    三月一號下午四點,高鐵到了湘北市南站,六點鍾,在何致遠表哥的幫助下,馬桂英順利抵達永州市,見著婆婆時已晚上八點了。老人家在家做了簡單的飯菜,桂英吃完飯休息時赫然發現婆婆變了很多。


    顯然,老太太沒有在張家時那般富態優雅,白頭發一月不染竟長出一層,神情姿態也不似在張家那般從容喜悅,走來走去唯顯佝僂哀傷。老房子桂英婚後來過多次,那時候公公還在,家裏打理得很舒服,這次來許是冬天、許是多年未住、許是婆婆無心搗鼓,家裏處處陳舊陰冷、腐味沉重、淩亂破敗。這一晚桂英本應睡在致遠那屋,見老人背影蕭條她假托害怕,故意和婆婆擠在一張床上。


    跟婆婆相處時她不停地講笑話、聊鄉村趣事、說漾漾仔仔,可再多的好笑也抵不住老房子的冷舊。桂英蓋的被子多年未用一扯即破,大衣櫃的漆皮掉了一大片,臥室窗戶的框架全生鏽了,床頭櫃的抽屜拉不開也塞不進去,床頭燈壞了臥室燈特暗,窗簾上淨是一灘一灘的黴漬,婆婆這晚穿的外套也是生仔仔時自己買的……老房子裏沒有任何取暖設施,晚上睡覺全靠自身供暖。也許是生物鍾亂套也許是心裏難受,馬桂英在永州這兩夜又失眠了。


    三月二號,鍾理夜遊到淩晨五點,回家後一覺睡到午後,醒來又開始推演為何一家五口隻剩自己一人。吃了水煮麵,靜坐中他細細環視鋪子。驀地取來工具,若幹年以來第一次握著掃帚清掃這裏,認認真真地打掃。地上的汙垢用鐵絲一塊一塊刷,廚房的油膩一點一點刮,房間的灰塵一層一層掃……好像在跟鋪子告別,鍾理被自己的虔誠和細膩驚到了,這一刻他從自己身上看到了另一個人。


    一切舉止或決定不必再經思考,因為他已無路可走。人在絕境中是沒有選擇也不需要選擇的,人在死地中的任何行為無不是自然而發的,人在孤立無援時勢必會爆發強大的自救行動,人的求生欲是機體的自帶程序。所以,不幸是動力是發力,痛苦是力量是光明。鍾理沒有改變,隻是變回了初來深圳時的模樣。這些年厚臉啃老、不負責任、暴力相向的歲月,不過是一場安逸又安全的自我沉淪,說穿了是虛榮作祟、自我逃避。是啊,僅有一次的寶貴生命,有些人卻在逃避中虛度了。愚蠢,是多麽可笑。


    馬桂英前些天一直沒有買到從永州回深圳的車票,好在三月一號在高鐵上搶到了兩張飛機票,機票的時間在三月三號。二號這天,婆媳倆一直在家收拾,董惠芳每隔一會便哭哭啼啼抹趟眼淚,桂英起先心疼,後來瞅著好笑。


    “媽,我有個很世俗的問題想問你。”晚飯時,桂英見婆婆唉聲歎氣,故意岔開老人純純的悲傷。


    “問唄。”


    “你……嫁給我張叔,到底圖什麽?你瞅瞅張叔那樣兒——瘦得跟猴子似的,動不動生病,說個話氣不順還老卡!哼!別跟我說是愛情,我跟仔仔一致認為他比仔仔爺爺差遠了!”桂英咬著筷子笑。


    “圖啥?你說我圖他有錢,真不是!我從沒指望從張家勻點錢進自己口袋,不光彩!明遠孝敬的歸孝敬的,跟他或你張叔我從不開口提錢。你要說因為愛情,太少!太淡!我主要看你張叔條件好,說白了他有錢活得長,我不可能一把年紀嫁過去他又死在我前頭——多坑呐!再說,他嘛,知根知底,我們年輕時在一個廠子裏工作,幹了三十年誰不清楚誰呀!明遠小時候來廠子裏要零花錢,我見過好幾回呐!”


    “那仔兒他爸呢?張叔以前見過致遠嗎?”


    “少!遠性子獨立,學習特好,人一有空讀書學習呢!再說我跟你爸又不是廠裏的領導,我們哪敢把小孩往廠子裏帶!”


    “哦……那明遠跟我張叔這段時間……給你打電話了嗎?”


    “打過!都打過!我不愛接!不想理。明遠正月十五發了八千八百八十八的紅包,我沒收!”老太婆閉眼搖頭,下巴高抬。


    “哎呀這麽多,下本了呀!”


    “這點錢算啥!他大小是個老板,不是說媽嫌錢少,隻是這時候……心裏不舒坦!不舒坦!”董惠芳說著說著又抹起了淚。


    “我懂我懂!”


    “明遠性子怪,不敞亮!你打個電話道個歉我興許心軟了,一聲不吭發個紅包算哪門子事兒!”


    “哦所以!隻要他們道個歉,您就回張家咯!”桂英抬高嗓門斜眼問。


    “不知道……媽也不知道!回去了,心裏委屈,不回去,沒著落……”董惠芳眼睛又紅了。


    “哎……說你偏心你不承認,你對我們一家四口哪這麽好哇!漾漾早忘了她奶奶長啥樣子,隻知有個老太婆經常給她打電話!”桂英故意噎人,惹得董惠芳收了淚忙忙解釋。


    三月三號一早出發去機場,馬桂英推著幾大箱子帶個老人一路操心,到機場後飛機晚點一個小時,中午十二點四十終於登機。飛機沒飛多久,董惠芳望著窗外的滾滾白雲又開始抹眼淚。


    “媽你是害怕嗎?剛才起飛有點顛!”飛機平穩後桂英詢問。


    “沒事沒事,我不怕這。”


    半晌,老太太止了哭,轉頭問媳婦:“你那邊方便嗎?仔兒他外公還在呢!我一來家裏這麽多人……”


    “什麽你那邊呀?是咱那邊!你怎麽這麽客氣?放心吧夠你住。漾漾屋是雙人床,衣櫃裏一半塞著玩具,我讓我大早幫你騰出來了。”


    “哦……你們上班了,我跟仔兒他外公在家,怕不自在!”


    “仔兒還在呢!現在yq沒有y苗一時半退下不去,三個月後是暑假,我看暑假前開不了學的,漾漾也是!你來兩孩子都在家,熱鬧著呢!我大每天八小時在房間睡覺,八小時在陽台搖椅上聽戲抽煙,另外八小時圍著漾漾轉,沒什麽不方便的!”


    “那我過去帶漾漾,你大樂意不?”


    “你晚上陪漾漾睡給她講講故事,白天我大帶她玩,老頭能管得住這妮子!你剛好白天照看仔仔在家上課學習!將來上學了,你買菜做飯、我大接送漾漾,不衝突的!”


    “好好好,我去給你們做飯,讓兩孩子吃好些!”


    “我倆不在家吃,他倆午飯在校吃,漾漾早餐隨我大,媽你每天做一頓就成,不用太辛苦!”


    “好嘛好嘛……哎呀讓我老太婆也在你們大城市住住,深圳……總比永州要好對吧?”


    “哈哈……深圳一線,永州幾線?哈哈……瞅瞅永州那窄街、矮樓、破廣場、舊公園,有啥可留戀的?到了深圳你也換換心情,跟人家老太太一樣跳跳舞唱唱歌,你要啥設備我立馬給你買!”桂英哭笑不得。


    “永州新區很好的!建得真不賴!你從沒逛過!再說,人老了,看老破小順眼、踏實,我怕我見了深圳幾百米的大高樓犯暈,還有仔仔說的滿城的地鐵站啊、人擠人的街道啊、亮堂堂的商場啊、還什麽密密麻麻的握手樓,我怕那個。”


    桂英悶歎,無言以對。


    如此聊著,兩小時後飛機到了廣州白雲機場,馬桂英帶著婆婆坐車直奔高鐵站,下午四點坐高鐵到深圳,晚上六點抵達公司預定的g離酒店。彼時,老馬早帶著兩孩子到了g離酒店附近,為讓漾漾見一麵媽媽,老小足足等了兩鍾頭。


    “誒!是那個白色的白色的車!”仔仔對了車牌忽興奮大喊。


    “去!把你媽的衣服包包電腦啥的送過去!”老馬將一個裝滿桂英東西的箱子推到仔仔跟前。


    “我也去!我也去!”此刻漾漾有點失控。


    “去吧去吧!”


    “我媽她們在排隊登記呢,登記完手續才到酒店這邊!”


    “你先把東西交給門口的工作人員!現在不讓接觸。”


    老馬說完,孤身一人走去酒店邊的大榕樹下抽煙。愁悶太多,唯水煙可解。這時候街上沒人,老頭放肆地吞雲吐霧。和英英,他有好多話說好過話問,一團疙瘩卡在喉嚨,他還沒有準備好跟桂英見麵,還沒有勇氣開口問她大哥的事情。


    仔仔左手握手機右手推箱子,漾漾小手拉著哥哥的衣服,兄妹倆如此走到酒店門口,跟門口的一堆人說明情況,交付箱子後靜等媽媽出現。半小時後,桂英和婆婆出現了,推著幾個箱子進了塑料大棚,仔仔眼尖指著叫了聲奶奶、媽媽,漾漾跟在後麵兩腳離地使勁跳著叫媽媽。桂英早聽見了,詢問工作人員後,全身穿戴防h的工作人員勸他們速速進g離酒店。兩分鍾的路程,母子三打了個照麵,眨眼消失不見,好在桂英進酒店時將箱子推走了。


    漾漾崩潰大哭,坐地上撕心裂肺哭天搶地,桂英聽著喉哽,快速推著四個箱子順著人群進了賓館大廳,婆媳倆一一接受各種檢查、詢問、檢測。董惠芳聽著漾漾的哭聲早已淚目,連賓館外的工作人員望向小孩時也不免雙眼濕潤。老馬讓漾漾哭了個夠,最後收了煙袋拉著兩孩子打車回家。將近九點婆媳倆終於進了酒店房間,桂英在衛生間裏一關門立馬抹淚。何致遠今天安頓完學生們的晚自習,朝各方挨個打電話。雖然跟家人一一聊過,見不著母親兒女的麵,心裏不免鬱悶擔憂。


    三月三號,婆媳倆回到深圳,開始接受g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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