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子在江對岸的大學裏讀書。


    星子立在渡輪上看躉船上的水手掛纜繩時,才發現站在一邊的粞。雨嘩嘩地下著,粞的目光很憂鬱、粞很會用眼睛表達他內心的感情。而星子又極能從他的目光中作出判斷。星子斷定粞是專門在這裏等她的。她很奇怪粞的這種動作。星子上大學也有兩年了,粞這麽做還是頭一次。星子得到一種滿足,但同時心裏又不禁微歎一聲,星子想這又何必。


    星子深知粞素來是一個很有用心的人。星子曾在閑聊時告知過粞,星子說她每次坐輪渡,在船靠岸時都喜歡看水手掛纜繩,然後使勁去感覺船與更船間的一聲碰撞。粞把她閑談的事悄悄擱在了心裏。使得星子在船尚未靠攏時便見到了粞。


    星子喊了一聲:"粞,陸粞!"


    粞向星子笑了笑。在公共場合下,粞總是表現得很有教養很有風度,教養風度得不符合他的身份。


    星子下了船,迎向粞:"粞,你怎麽在這兒?"


    粞接過星子沉甸甸的書包,將之掛在自己肩上,然後說:"等你呀。"


    星子似笑非笑,說:"等我,稱沒搞錯吧?"


    粞說:"錯不了。除了你,我還有什麽人可等呢?"


    星子說:"話可不能說得太可憐巴巴了。可以讓你一等的人多得是,就跟可以等我的人一樣多。"


    粞默然了。


    星子和粞彼此間沒有交談地一級一級地走上碼頭動階梯,星子想你粞並不是一個多情的人,大可不必在我麵前如此這般。


    粞知道星子的心事。粞了解星子就像星子了解他一樣多。


    粞走上沿江大道,他望了望在雨中愈加顯得綠意蔥蘢的大堤,談淡他說:"是我媽要我到這裏來截住你的,免得你順道去了我家。"


    星子怔了怔,方問,"為什麽?嫌我去得多了"。


    粞說:"不是。她正在和我爸爸吵架,怕叫你撞上難堪。"


    星子歎了口氣,說:"還吵哇,你這怎麽過日子呢?"


    粞說:你大概要替很多人擔這種心吧?就像可以等你的人一樣多。


    星子說:"好哇,粞,你報複得好快。"


    星子說話間收了自己的傘,鑽到了粞的傘底下,星子以前和粞常這麽著。


    粞的心動了動,但他的臉上什麽也沒表現出來。


    粞和星子閑聊著走到汽車站。粞的家離公共汽車站很遠,粞總是將自行車騎到車站附近的電影院門口,那裏有看車的老太太。粞將自行車扔在那裏,然後再乘車出去辦事,粞這次接星子也一樣。


    公共汽車是第30路,沿路有兩個市內輪渡碼頭和一個火車站,車廂裏永遠擠得滿滿的如醃製魚肉般。


    一個人的雨衣貼在了星子的背上,令星子感到背心裏涼嗖嗖的,星子嚷道:"怎麽搞的怎麽搞的,雨衣脫下來好不好?"


    那人說;"隻要能脫我還不脫?你來告訴我怎麽個脫法吧?"


    那人也被另外的人擠得如卡著一般。


    粞沒說什麽,伸出手使勁將那人推了推,然後將自己的大手掌隔在雨衣和星子的背之間,這一來,粞這伸出去的左手便如同將星子攬在懷裏似的:粞的手熱氣,這熱驅走了適才的涼意又忽忽地湧進星子的心。星子乜了粞一眼,粞麵部沒什麽表情,眼睛裏卻有一股壓抑不住的得意和興奮,星子心想,你倒會占便宜。但星子在粞的手臂有力的環護下,又分外有一種安全和踏實。星子甚至有些想將臉貼過去、貼在粞寬厚的胸膛上。


    粞仿佛猜出了星子的想法,低聲問星子:"想什麽?"問間又不覺將星子朝自己懷裏緊了一緊。


    星子未掙紮,隻想以極快的速度回答說:"在想當年你把水香摟在懷中時心裏正想著什麽。"星子說時,心裏忽地湧出一樹樹的桃花,那一年的桃花開得分外燦爛,如雲如霞,如火如茶。那顏色的印象仿佛被鑲嵌在腦際問,永遠也難以消散。


    星子的話刺痛了粞。因為公共汽車上這個偶然的環境給粞帶去了親近星子的機會,又因為這個機會使粞內心一種潛在的欲望在急劇的膨脹,叫星子的這根刺一紮,一切都在瞬間泄了個幹淨,粞的臉色立即變了,他苦笑了一下,然後黯然神傷地望著窗外。粞不再說什麽。


    星子並不覺自己的言重,星子見粞如此反應倒有幾分快意。星子想,難道你還想回過頭來同我談情說愛麽?


    公共汽車在嘈雜的市聲和車內的叫喊聲中瞞珊地朝前開,雨仍然很大,劈劈啪啪地砸在柏油馬路路麵上。路麵因之失去了往日的灰塵而晶亮晶亮地間著灰黑色的光來。


    星予不喜歡她和粞之間的這種沉默局麵,她覺得這樣好做作,做作得像小說裏寫的那樣,星子於是捅捅粞,問:哎,你爸爸開始上班了沒有?


    粞很快收住了自己望雨時的漫想。粞又像平常一樣地鎮靜民和隨和了。粞說:"快了,隻是別人不知道安排他做什麽好,他原先總工的位置又叫人給占了,不過,他已經開始拿工資了。"


    星子說:"這下子你家的經濟就要寬裕多了,買一台電視機吧。"


    粞說:"哪有那麽簡單,我父親這個人啦。"粞沒說下去,隻是搖頭笑了笑。


    車到了站。


    在粞去取自行車時,星子站在車站的避雨簷下,隔著雨簾看著粞的背影,星子想,我難道真正不再愛粞了嗎?那為什麽我又是那樣地愛和他在一起呢?為什麽我對別的男人提不起興趣呢?如果是愛他又為什麽每當他想要親近我時我就無端會生出一些恨意呢?那一刻我又何故對他一點興趣都沒有了呢?


    星子時常地覺得自己好像是個趕路的人,走走走,走到一個要緊的路口時,卻突然地對趕路沒有了興趣。


    星子想,粞你那時候為什麽那麽輕易地將我忽略了呢?


    粞推了自行車過來。粞左手撐著傘,右手掌著車龍頭,忽地一陣風刮過來,傘吹翻了,粞騰不出手將傘翻正,便加緊了步子,小跑一般向星子這邊跑來。粞的樣子有些狼狽。


    星子不覺失聲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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