粞在樓下大聲叫著星子的名字時,星子很是奇怪。星子沒見過粞,同時星子又不好無緣故的同男孩子交往。粞結巴著說了半天才說清他是來通知星子去街道開會的。


    那是星子頭一回見到粞的情景,掐指算來,已是五年前的事了,星子趴在二樓的欄杆上聽他說完開會的時間地點什麽的。然後問:就這些?


    粞仿佛有些驚訝,但粞立即答道:"就這。"


    星子說:"曉得了,謝謝你。"


    星子說完轉身回屋,很久後,粞告訴星子,他本想到星子家裏小坐片刻、聊點什麽的,因為他待業後一直感到很孤獨很寂寞,很想有個異性夥伴傾吐一下,可見星子一副百事清楚不過的架式,覺得很沒意思,就走了。粞說:"你對陌生人太傲慢了一點,這不是女孩子的優點。"


    星子對粞說這些話時才回想起那時的粞推著一輛很破舊的女式自行車,一邊說話時一邊還根本自然地摸摸車鈴又摸摸刹車。似乎最後仰著頭還想說些什麽,但終於沒說。


    星子想,或許頭一回見麵的印象太深刻以致於左右了粞的感情。星子曾懊悔過;當時該客氣些請他上樓坐坐就好了,說不定一切都與如今兩樣,


    隻是,那樣就一定比這樣好麽?


    在街道開的是招工會議,有八個人參加。四男四女。來招工的人就是王留。王留將他那兒吹得天花亂墜,直到最後,才說那地方叫"運輸合作社"。


    會議是在一個很小的房間裏開的。因是大寒天,屋裏生了個煤爐,煤爐沒有煙筒,煙氣好重。再加上一支香煙接一支香煙抽的王留,星子隻覺頭暈。而那一刻的粞,卻坐在煤爐和王留身邊,不時地為煤爐添幾塊煤又不時地掏出煙遞給王留並為之打燃打火機。粞偶爾地也瞥一瞥星子。星子隻覺出這個人相貌平平,但像豆子般的眼睛裏卻有一種特異的別人沒有的東西。粞的眼睛又小又黑又亮。


    後來上班了,幹的活兒不是拉板車就是扛大包。粞和星子都後悔起初的選擇;他們同時開會的八個人隻來了三個,另一個便是他倆共同的好朋友勇誌,星子說:"早曉得這樣,真不該求。"


    粞說:"是呀,可細想想,也就那麽回事。天下烏鴉一般黑。"


    勇誌說:"是黑烏鴉放到哪兒也白不了。"


    星子和粞都同意了勇誌的糾正"那時星子才知道粞的父親在鄉下而勇誌的父親則在勞改農場。星子原先一直很自卑,星子的父親是反動學術權威,可站在粞和勇誌麵前,星子卻是最"幹淨"的一個了,星子這麽想時還笑出了聲,她很高興自己的地位。


    當粞和勇誌問星子何故發笑時,星子說:"那天我還擲地有聲地說-革命戰士一塊磚,哪裏需要哪裏搬-,真好笑,今天和你倆一起又變成黑烏鴉了。"


    星子和粞、勇誌很快結成小集團,他們是一個街道招出去的,彼此家的距離又頗近,這是很自然的事。粞聰明靈活,勇誌老實寬厚,星子同他倆很合得來。有好朋友,星子能感到心裏很踏實。


    新工人辦學習班,星子、勇誌和粞分在了一個小組。照例要吃憶苦飯。那是一個糠團子。星子自小嬌生慣養,拿了那糠團子隻發怔。勇誌老實,一抓起便勇敢地連咬了幾口。星子見他喉管處作艱難地蠕動時,便愈發有一種要想作嘔的難受。粞亦拿了糠團子皺眉。粞望了星子一眼,靠近她,悄悄說:"你相信以前的搬運工靠吃這過日子"。


    星子說:這哄得了鬼。


    粞說:"想不想同我配合來處理這個?"


    星子說:"怎麽處理?"


    粞從星子手上拿過糠團子,示意星子掩護。星子會意,站起身扭扭腰,爾後又表示有點兒冷,遂拿了擱在一邊的棉大衣披上。這時的粞便蹲下了地,撬起屋角的一塊地板將糠團子塞了進去。那恰好是一幢很破舊的老式房屋。


    星子掩護完再坐下時,粞已經在用手絹擦嘴巴了。全然一副剛吃完的樣子。


    星子朝他笑了笑,粞亦回笑了一下:笑完,粞說:"演得不錯吧?"


    星子說,"我非常服氣。"


    粞說、"想不到你能跟我配合得這麽默契,你很聰明。"


    星子說:"但是你更聰明。我的聰明得靠你的聰明提示。"


    粞笑了,又說:"聰明是所有認識我的人對我的評價,你看得很準。"


    便是這回,星子對粞有了比旁人多幾分的親近。


    很久以來,星子都記得粞說過的關於聰明的話。星子想不明白,粞這樣聰明的人為什麽總是拿了一個聰明的主意而結果卻恰恰適得其反呢?以粞的智力來衡量他的生活,粞是活得很糟糕的,至少星子是這麽認為。


    星子曾就此問過粞,粞沉默不語,良久,粞才說:"實際上聰明人成不了事乃恰恰為聰明所誤。這就是他隻相信自己而不相信別人,隻是粞說完這又追問了一句,"你覺得我這樣活是一種糟糕?"


    星子說:"為什麽不是?"


    粞又一次沉默不語,卻不再說什麽。


    這當然是後來的事。而先前,星子是多麽地羨慕粞,羨慕他的聰明,粞知道的東西很多;星子又是多麽地喜歡粞;喜歡他的機警和幽默;也喜歡他的整潔和文雅。粞在星子心目中是個很完美的形象。


    粞在裝卸站甲小隊,星子在丙小隊。但星子她們丙隊常作為輔助工派到甲小隊去幹活兒。粞在小隊裏非常活躍,粞的話很多,也喜歡捉弄人,粞小時候學人結巴,學多了自己也有些結,好在他隻是在有限的字眼上結,無傷大雅,反能多出幾分笑趣。過去有一部國產故事片,是田華主演的,其中一個壞人說"火"字便結巴。"火……火……",田華便由此破了那個案子。粞學"火"學得最多,以致他一說"火"時便結得腦門上和脖子上青筋直冒;恰好裝卸站就是在一座大型倉庫的幾條火車線兩邊搬來運去,又加上粞本人抽煙,借火事時有發生,為此,"火"成了一個經常使用的字,又為此,粞經常地滿頭冒青筋。每逢此,工地上便笑得開了花。


    但粞在那幾十號人中確有一種鶴立雞群的昧道,除開他一米八幾的個頭外,他永遠穿得幹淨且得體,和他一口略帶文氣的說話習慣都使他有別於人。粞的甲小隊裏老粗很多,他們能開很野的一直野到床上的玩笑和講很黃的一直黃到男女睡覺細節的故事以及罵很髒的一直髒到褲子裏的髒話。粞卻從不,粞因此而獨特。


    星子和粞家相距二十分鍾的路。途中路過一大片菜園。菜園邊上住了幾戶人家,這裏原先是墳地,後來才被農民開挖出來的。每逢加班或學習回家晚了,粞總是將星子送回家。那一路、星子總是很活躍、很高興。她同粞辯論、鬥嘴亦很真切地聊天,粞也是。兩人一路。幾乎不停嘴。隻是分手時、星子感到很悵惘。粞和她談了很多很多的話,議論了很多人事,卻好像根本沒談到地方,仿佛還有最重要的內容遲遲未曾涉及。


    但凡下雨的日子,星子總是和粞共打一把傘。粞高高的個子如一棵樹,星子在他的樹蔭下感到十分的安全十分的溫暖又十分的不是滋味。


    星子和粞從來沒有碰一碰愛情這個話題,從來沒有。甚至,兩個人、星子這麽覺得,都在躲避著它。現在想來,粞當時若痛痛快快地提出和星子交朋友,星子一定會滿口答應,而且會感到快樂無比。因為星子在心裏是那樣地喜歡粞。


    但是粞什麽也沒說。


    粞後來解釋說他很自尊同時也很自卑。而星子總是大口大氣無所謂的樣子。粞覺得像他這樣家庭的人是配不上星子的,粞說他曾有過至少三次以上的暗示,都叫星子化解了。星子沒對這暗示作出應有的反應,粞想星子自然是不同意這事,又不好明言擋著,免得失去一個朋友。粞說他便不再作此幻想,也不願說明。粞也唯恐失去了星子這個朋友。


    星子能怎麽說呢?星子有千條反駁理由,但星子沒說。星子也覺出自己太矜持太自尊,非要等著粞明目張膽地追求才肯認賬。星子一直認為。既是暗示,便有可能是別的意思。星子不想要暗示,星子隻想要一,句大白話。


    然而星子完全錯了,錯了的還有粞。星子想她是和粞在彼此能聽到對方心跳的時候沉默不語,於是兩人隻好擦肩而過。星子每每想起這些,都忍不住一陣傷感。


    粞繞了一個彎子,仍然走到了星子的麵前,星子卻不再是先前的星子了,星子想,一隻碗摔破之後,即使很完整地粘合起來,可以盛水可以裝飯,但那又何嚐不仍是一隻破碗呢?


    星子不願意端起這隻破了的碗。星子想和粞作為兩條平行線也是很好的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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