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早晨,粞在廚房刷牙時,粞的母親走過來下意識地望望門口,然後說:粞,我想去你爸單位,叫他們另給他分房子。"


    粞白著牙和嘴唇,問"不叫爸爸住在家裏了?"


    粞的母親說:"他住在這裏我煩得很。"


    粞用水在嘴裏咕嘟了幾下,又呼地噴出來,說:那,爸爸也太可憐了。


    粞的母親不太高興了,母親說:"那你怎麽就不覺得我可憐呢?隻要看見他,我的情緒就壞到了極點,粞,你別忘了,是我養了你二十幾年,而不是他。你該可憐的人是我!"粞想想也是。粞的母親曾是當年重慶大學的高材生,是粞的父親的低班同學。粞的母親被粞的父親追到手後,便輟學在家一心一意做起了家庭婦女直到解放後,才響應號召出門工作,當了中學教員。粞的父親不辭而別時粞的母親才三十歲,拖著三個小小的兒女,艱難地走完了她人生中最寶貴的二十幾年歲月。粞那時才兩歲,粞的姐姐一個九歲一個五歲。雖則是如此這般的生活,粞卻記得母親很少有發愁的時候。母親閑時除了看看書外,便喜歡解數學題。一旦解出一道難題,便如孩子似地拍手跌腳笑。母親從不憂心忡忡。母親總是將屋裏收拾得充滿了溫馨。粞記得小時候兩個姐姐在家時,他總是睡在母親的腳頭。華和娟則擠在小床上。關了燈後,母親常在這十四平方米的房子裏為他們講故事。粞很少將故事聽完。他總是在母親娓娓動聽的聲音中睡著了,他的姐姐華和娟比粞崇拜母親。粞到底是男孩,興致和愛好和她們都不一樣,而華和娟則連舉止都模仿母親的。粞常想,雖然沒有父親,但他仍有一個溫暖無比的家。


    粞的母親在粞嘩嘩地用涼水洗臉時說:"我奇怪你吃了他那麽多苦頭倒還這樣地維護他。"


    粞說:"他到底是爸爸呀,媽,你打算怎麽向爸爸開回呢?"


    粞的母親說:"這還不簡單,就說華和娟要口來了,家裏也住不下。"


    粞說:"這倒是個辦法;"


    粞的母親說:"華本來也說下個月回家來看看的。"


    粞說:"華最恨爸爸。"


    粞是突然地想起大姐華過去對他父親的詛咒才說出這句話的。


    粞的母親說:"你曉得就好。"


    很難說華對父親的仇恨是母親灌輸緒她的還是她自己生長出來的。父親離家時,華已經九歲了。華自己曾解釋說,她的恨不光是為父親的出走,而是因為父親從來不愛自己的孩子。華說:"你以為爸爸不走我就會喜歡他嗎?不,一個愛自己愛得勝過愛自己孩子的人,不論怎樣都是得不到孩子對他的感情的。"華說:"如果爸爸有一塊錢,他肯定是拿了這塊錢為自己買吃的。如果有兩塊錢,他會自己買一塊伍毛錢的東西自己吃,另伍毛錢才會想到妻子和孩子。"


    粞對華所說的一切還是相信的。父親自私是無疑的,否則他不會在自己倒黴時一走了之,不僅拋下妻子兒女且攜走了家裏所有的錢。如此,父親並不覺得自己有愧於這個家,相反卻言之鑿鑿地認為自己幹得有理。華說:"你大小了,粞。你不知道那時候我們過的什麽日子。"


    粞想何必要知道以前的呢,但是以後你們的日子又是怎麽樣我還不清楚嗎?粞覺得如果從父親對他的兒女一生的影響上來說,恨父親便是一件十分容易理解的事,尤其華和娟。


    照粞的母親的意思,這一生再辛苦,也要將三個孩子培養上大學。但母親的願望麵對文化大革命隻是一個美麗的幻想而已。華高中畢業娟初中畢業,兩人便結伴一起下了鄉。華和娟的一些事情,粞早先並不清楚,是父親回來後,粞躲在床上聽母親邊哭邊數落他的父親,他才明白為什麽華和娟選擇了她們現在的生活。粞被她們的事震驚得心都發抖了。粞卻隻能保持一種沉默。


    華和娟是一起下鄉的,因為父親,她們很多年都抽調不出來。在一個春天的夜晚,鄰近的人都過河去公社看電影了,華因娟生了病便留下來照料娟隊裏放牛的者頭兒端了一碗雞湯進了門。老頭兒說是見娟病得可憐。華和娟同這者頭兒一向也熟,什麽也沒在意。華使勁地向老頭兒表示感謝。華在說話時漸漸覺得老頭兒哪兒不對勁了。他眼睛突然放出異彩,一向佝著的背也伸直了。華沒來得及設防,便叫他鐵鉗似的手臂給挾住。華掙脫不開,隻一會兒,她便倒了下來。老頭兒扒淨了華的衣服,完成了他蓄謀已久的事。臨走時,還沒忘記將雞湯倒在娟的碗裏並將他的那隻碗帶走。這是一個喪妻多年的老鰥夫。娟是時正發高燒,喉嚨嘶啞得喊叫不出,未等這一幕結束,她便恐懼得昏了過去。這件事第二天便傳遍了。華和娟都躲在床上不吃不喝。老頭兒不兒日被抓走了,村裏人在他被推上公安局的吉普車時,紛紛求情說他是老婆死了好多年,打熬不住才這麽幹的,村裏人不覺得這是什麽大不了的事。隻是華日日以淚洗麵,覺得自己無臉見人。更糟糕的是,兩三個月後,華懷孕了。村裏人都視為稀奇。因為那老頭兒結婚多年未曾得子,而華卻隻一下子就給他懷了一個。華沒膽量去醫院打胎,華害怕嘲笑,便是在這當口,那老頭兒的侄兒找到華,說他願同華結婚,共同撫養這個孩子。村裏老少都說這真是再好不過。華已有了破罐子破摔的念頭,便同意了。華結了婚之後,粞的母親才知道這件事。粞記得母親拿著華的信邊看邊大罵華蠢,然後打點行裝字次日清晨匆匆趕到華那裏。當母親一星期返回後,粞再沒聽她說什麽。粞隻覺得母親很深刻地沉默了幾個月。粞一直以為無非是為華找了個鄉下人的緣故。華懷的那個孩子沒生下就死了。幸虧死了,否則,粞想,華會怎麽待他呢?華的丈夫又怎麽待他呢?華後來又生了兩男一女,死心塌地地做了一個農夫之妻。娟卻一直沒有結婚,粞想一定是那可怕的場景永遠映在她的腦海裏之故。娟後來到附近的磷礦當了工人,又後來,作了磷礦小學的教師。娟心如古井,過著單調而枯幹的生活。什麽人都動搖不了她獨身的決心。娟才三十出頭,乍望去,已擁有了五十歲婦人的蒼老和病弱。人們都說娟活不到四十歲,娟自己亦作如此之想。曾經,娟給粞寫過一信,說是如果有一天她死了,請粞一定要多多幫助華,華是因為她才弄到這一步的。粞一時未明白,何故華是為娟如此這般。


    華被奸汙那年是華和娟下鄉的第五個年頭。父親在聽母親陳述這段傷心事時沒有如往常一般同母親鬥嘴。隻是好久好久,父親才低低地咕嚕了一聲,說:"這未必都算在我的名下?"父親的聲音很小,隻有同他睡在一張床的粞聽見了,粞的母親追問了一句,"你說什麽?"父親卻再沒重複,粞隻是覺出他的呼吸很粗很粗。


    粞吃過早餐,對父親說了聲要出去玩玩類的話便走了。父親那一刻正牢騷麵窩比以前難吃多了的問題。粞知道父親不關心他的出門或是在家,父親關心的隻是他自己的吃他自己的穿。父係的形象已同剛回時太不一樣了。父親的背伸直了,經過有效的治療,眼睛也亮了起來。少曬太陽之故,父親也白了許多。父親開始逐日地恢複他舊有的作派和裝束,有一天,粞居然還看到他衣袋裏已擱上了一條角上染著圖案的真絲手絹。父親想重塑自己,粞想。


    粞騎著自行車奔站長王留家去了。粞想縱然許諾了沈可為,但也該探探王留的口氣才是。人不能隻給自己留一條路走。


    粞到王留家時,王留正在喝酒。粞深知王留嗜好,途中亦買了兩瓶,其中一瓶乃董酒。粞咬了咬牙才橫心買下的,王留拎起酒眯著眼對著陽光照了照。仿佛是辨辨真假。爾後連聲道:"好酒,好酒。"


    粞沒說是自己特地買的。粞隻是說朋友送給他的。他家裏沒人喝,今天出門辦事、路過這裏,順手就帶來了,粞說:"讓憧酒的人去喝這董酒,是酒的福氣,若讓我喝,效果跟喝藥一樣。一番話,說得王留哈哈大笑。


    雖是順路,粞自然也要小坐片刻。王留正在酒頭上,興致也好,拉上粞一起喝兩口,很自然地扯到了沈可為身上。


    王留說:"他媽的,無非仗著他老舅的腰杆硬,不把老子放在眼裏。"


    粞說:"他看上去也還能幹,對工作也還負責任。"


    王留說:"他就一張嘴不錯,死的能說活,真本事在哪裏?拿出來看看?告訴你陸粞,真本事還得靠時光磨,才磨得出來,我十四歲拉板車,到現在多少年了,四十二年了。我什麽沒見過?"


    粞說:"既然沈可為沒什麽真本事,您可以不接受哇?"


    王留歎了口氣,說"跟你講實話,陸粞。沈可為不光是他舅舅硬塞他來,也是局裏的意思。想叫他鍛煉鍛煉,熟悉下麵業務,然後去當公司經理。沈可為早先在部隊當過副營長呢?"


    粞心裏一動,說:"哦?!這麽回事。"


    粞覺得自己沒什麽可猶豫的了、跟著沈可為幹,既然他這麽瞧得起自己。


    粞臨走出門時,王留想起什麽,說:"你跟著我好好幹,沈遲早要上去,他那個位子我會讓你去的,你再苦幾個月,我保險讓你出頭。"


    粞嘴上寒暄了幾句,心裏卻冷笑一聲。


    粞騎車到街上。被昨天的雨衝打得灰黑發亮的馬路已幹了,變得灰白灰白的。太陽是緊隨著雨的步予而來的;一下子使將空氣曬得溫熱。


    粞見已是正午時分,使隨便尋了家餐館。粞買了一碗熱幹麵。粞在吃麵時,發現了一個女孩挽著一個小夥子從餐館門前走過。粞的心忽地往上提了一下。他恍惚看出那女孩是星子。粞不覺有些忙亂。他三口兩口吞下了麵,順著女孩和小夥子去的方向追上了前。粞滿心不是滋味,他大步追時甚至不知道自己追上了又怎麽樣。實際上粞走近那兩人後,才發現女孩根本不是星子。隻是穿了同星子相同的裙子,個頭又差不多而已。粞將自己嘲笑了一番,又回餐館門前取自行車。


    粞在用鑰匙開車鎖時,仿佛覺出他在突然間明白了幾年前的星子是怎樣地痛苦過。那種痛苦適才在他大步追別人的三分鍾內他嚐到了。


    粞一直不知道星子是如何聞知他和水香的事的。直到星子上大學。粞送她過江時,站在船舷邊。粞看著兩隻江鷗交錯地飛行在船尾,很輕盈亦很歡快。江麵在陽光下抖著炫目的光。粞身邊的星子因上大學的興奮臉上仿佛塗抹著油彩,熠熠照人,粞一陣衝動,他不禁脫口而出:"星子,我非常愛你。"


    星子詫異地望著他,眼睛愈加地明亮了起來,星子說:"過去我也非常地愛你。"


    粞說:現在呢?能像過去那樣不?


    星子在粞急切的追問中扭轉過臉向對岸望去。粞很難堪,也頗酸楚。星子的動作是給他的回答麽?粞揣摸著。


    星子片刻後轉過麵孔說了她是怎麽知道粞另有所愛的,而在那之前,她以為除了她誰能占據粞的心呢?


    粞便是在船行江上時聽她講了那段往事,那幾乎是一個春天裏的憂傷故事。


    星子說那天倉庫停了電,她們幹活兒的一幫女孩子便都坐在太陽下邊曬太陽邊等電。有幾個女孩拿出了帶進倉庫的毛線織開了毛衣。星子忽然覺得她該為粞織一件毛衣了。粞在秋天裏要度過他二十歲的生日。星子在腦子裏很快想出了一個主意。她要為粞織一件淺灰色的毛線衣來祝賀粞的生日。星子想好使開口問有經驗的子孩子。星子要問,清織一件男式的毛衣得多少線,全毛毛線要多少錢一斤。一個女孩說得看那男的有多高才能算出線的數量。星子說有一米八幾。另一個女孩便笑著說是粞吧?於是其他人都笑了。星子也笑了,算是一種默認。大家便起哄,說星子早點請我們吃喜糖喲,又說爭取早些給粞生個胖兒子,又說星子和粞實在是天生的一對。星子心裏美滋滋的,嘴上卻不斷地喊莫拿我開心喲,莫拿我開心。大家笑得上勁時,水香慢慢地站了起來,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星子。星子好是奇怪。水香逼近了她,然後開口說:"星子,我希望你不要管粞的事。"


    星子說:"這跟你有什麽關係?你有什麽權力對我說這個?"


    水香說:"我當然有權力。因為我和粞的關係已經定了。"


    星子怔住了,說:"什麽關係?"


    水香說:"愛人關係。"


    星子笑了起來,說:"胡說八道,你想男朋友想瘋了吧?"


    別的女孩也都笑了起來。女孩們紛紛說人家粞早就選中了星子,你插什麽手?又說好笑得很,這樣公開地搶男人。


    水香那一刻尖叫起來,水香說,"不要臉的才是想男朋友想瘋了哩。粞跟你說了他要和你結婚?粞說了他愛你?告訴你,粞都對我說了。粞說他討不起你,你大厲害了。跟你在一起壓力太大,太累,隻有和我在一起才輕鬆才有幸福感,粞連手都沒跟你拉過,你還美得把他當男朋友。"


    水香說著掏出一張粞的照片,照片背後寫著"送給我親愛的水香,愛你的粞"幾個字。水香說:不信你們看。


    女孩們傳看了,皆說真是這麽回事,好奇怪呀。星子也拿過來看了。那時的星子已有些支撐不住了自已,她有些麻木地看後,又將照片遞給了水香。星子硬撐著說:"我和粞本來也沒什麽,都是她們在瞎起哄。"


    星子的麵色蒼白,神情也有些恍惚。她聽到那幾個女孩仍在議論,還不明白為什麽粞把星子甩了而找了水香。又一說是粞同水香好而一方麵又玩弄星子的感情,星子聽得坐不住了。搖晃著起身,說了句"我請假先走了。"便離去了。


    追上星子的是水香。水香說:"我看出來了,其實你愛粞。"然後又說了請星子放過粞,不要再纏著粞。她和粞已經是事實上的夫妻了。星子沒弄清這意思,不由重複了"事實上夫妻"這句話。水香便紅著臉說:"就是我們已經一起睡過覺了。水香說出這話後自己有幾分興奮,便又忍不住詳細他說了粞怎麽和她相愛怎麽擁抱她又怎麽溫柔地吻她。水香說他們吻了很久很久,後來她便不行了。粞就把她抱到床上脫光了她的衣服。粞自己也脫光了。水香絮絮叨叨很精細地講了粞和她怎麽經曆了人生第一次夫妻生活。這在星子過去是聞所未聞的事。星子聽得毛骨悚然。水香說完那一切時,她們已走到了倉庫大門口,門口一大排桃花正開得十分粲然。這些燦爛的桃花便同水香講述的那一切一起深刻地留在了星子的腦海裏。


    星子三天沒上班。星子也不曾質問粞,星子想她是沒權作這種質問的。星子隻是覺得自己的心疼,疼得徹骨、三天之後,粞在星子的眼裏便是另一種色彩了。


    船在星子講述完時到了對岸。粞不再說什麽。粞想若能洗去星子腦海裏的桃花,他願意付出代價。粞還沒說出口,星子便說:"即便我仍愛著你,但你稍微對我表示一點親近,我就想起那桃花,想起水香津津有味他講的那一切。"


    粞羞愧滿麵。他低下了頭。


    當粞見船上的人紛紛下到了躉船上時,他背起了星子的行李,他剛說出"走吧"兩個字,便看到了星子湧滿兩眼的盈盈淚水。


    粞踟躅了一下,還是說了:"我不介意你愛不愛我,你盡可以去愛別人,但是我請你允許我愛你。"


    粞的話非常溫柔,星子的淚水便淌了下來。粞呆呆地望著星子,心說我是這樣的人嗎?


    粞像星子忘不了那桃花一般忘不了星子那一刻呈現在臉上的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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