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若覺得自己像犯了一條謀殺罪,不知李棄的下落如何。


    她明知道不必有罪惡感如果他笨蛋到無法發現平台下的石洞,也大可向上爬回棱線去。除非,他非但腦筋差勁,手腳也差勁,爬著爬著一忽溜就跌下溪穀,摔成了餅。


    她料想李棄下了山,必來興師問罪。然而整整一周過去毫無消息,她不能不有些心驚膽戰,彷佛李棄真被她害死了在山上。


    宛若亦沒有意願到李家古宅去問人,總像那地方是設了陷阱——李棄這個人根本整個地是設了陷阱,在等著她。從一線棱回來後,忽然生活沒有辦法平靜的過,當然婚期近了,心情浮躁,很可以做為一種解釋,然而宛若知道不是這麽一回事。


    李棄在她心頭鑿開了一個洞,裏麵埋藏的是她自己,她卻不願意去看個詳細——因為不知道去麵對,去了解,會有什麽結果。或許,或許她是軟弱的,是自欺的,她沒有準備要為自己負起責任;四周的人,苗家的人對她也沒有這樣的要求,她是個好女孩,矜持、乖巧、守規矩,絕不離家和現實太遠,他們對於現狀的她很滿意,連她自己都很滿意。


    就隻有李棄。李棄抱著某種企圖在挑唆她,原因不明,但是根顯然,他是想要把一隻謹慎的寄居蟹引誘離開它安全的殼。


    宛若躺在床上,把涼被緊緊揪在身上,好像那就是她的殼,她絕不放棄。她維持這姿勢數分鍾之久,即使聽見野貓跳上陽台,也沒有移動。


    那頭野貓八成害喜了,動作很笨重,而且它居然在歎氣,好像扭到自己的腳。宛若正感到狐疑,陽台的落地窗發出曖昧的「咿呀」一聲,開了,月色裏赫然出現一條高大的人影。


    宛若隻來得及抓住床幾上的一隻陶瓶,闖入者已經撲過來,重重壓在她身上,一手捂住她的嘴,一手扣住她的手。


    「別出聲——把你的殺人武器放開。」他低聲命令。


    她的手鬆開來,雙眼卻瞠大了。房間裏是明的也好,暗的也好,她都認得出這個人——他的嗓音,他的氣味,他給她的感覺……


    他的手一移走,宛若即壓住嗓門驚叫:「李棄!你跑到這兒來做什麽?」


    他搖頭低歎,「難道我不管走到哪裏都不受歡迎嗎?」


    「我們是普通人家,屋子裏沒什麽東西好偷的!」她的心怦怦直跳。


    他笑著把嘴湊向她的臉。「我隻要偷個香吻,也就值得了。」


    宛若慌忙把臉扭開,掙紮間低嘶:「你也太囂張了,半夜爬到人家房間裏來,立芝就睡在隔壁——」


    他在她耳根下笑著。「立芝小姐很累了,剛剛我找錯陽台,進了她的房間,她已睡得不省——噯,你們這家人今晚真奇怪,怎麽十點鍾不到,全都熄燈睡覺了?明天要參加運動會嗎?」


    不,不是運動會,是別的宛若咬住牙關,生怕略一鬆口漏了口風。


    「你到底要做什麽?」宛若推他,「你發了狂,萬一有人聽到聲音,有人進來……」她還是推著他,手腕兒卻顯得軟,沒什麽力氣。他的軀體冒著熱氣,結結實實鎮著她,她心跳得厲害,一雙手有點管不住的想繞到他身上,把他摟住。他沒事,他平安回來了,她心裏這麽想,在體內某一個角落悄悄地、安慰地籲了口氣。


    「對一個從山裏曆劫歸來的可憐男人,你未免太沒有溫情了——何況這個人還是被你害的!」李棄控訴道。


    她忽然想笑,嘴角抿著抿著,小聲說:「你還是有點本事的嘛,自己下了一線棱,居然沒有斷手斷腳。」


    「還說風涼話!!你到底有沒有良心?」他凶她。「說,說對不起,求我原諒你。」


    她是真的想笑,一個被害的冤魂,回來向債主嬌嗔。她漸漸覺得有種興奮感——深夜在她幽暗的房間裏,他們壓低了聲音秘密的談話,像兩個躲在角落討論如何惡作劇的壞孩子,有點心慌,有點緊張,還帶著刺激性。她彷佛和他是一夥的,可以和他要好,也可以和他打打鬧鬧,因而更生出一種親密的感情。


    「下次有機會,我還會害你!」


    黑夜裏,宛若輕而嬌脆的聲音,劃過李棄心中。他把她抱住了,說道:「那你得跟我走——跟了我,你才有機會害我。」


    宛若卻僵住了,胸口一陣熱,然後一陣涼,澀著喉嚨說:「我是別人的未婚妻。」


    「你是我的未婚妻。」


    「那不算數!那是個玩笑,沒有人當真!」


    「我當真,」忽然李棄的聲音變得沙啞,他又重說一遍,「我當真。」把宛若抱得更緊。之所以隔了一周才來找她,是因為他必須確定——他在別的很多事情上開玩笑,這一次卻不願意在宛若身上開玩笑,是確定了他才來,確定了就不會輕易走開。


    宛若身上一件嫩黃的緞子睡衣滑溜溜的,兩人都感受到了它的單薄,單薄之下是那嬌柔的曲線起伏,不唯是李棄,連宛若自己都不免心蕩神馳,在他懷裏扭動,不自覺地嚶嚶出聲,弄得李棄呻吟了起來。


    「別動,宛若,拜托,別動,」他說。「你再動,我會忍不住吻你,吻了你,我難保自己接著會做出什麽事來。」


    立刻她挺直了不敢再動,一張臉對著他,蒙朧中那眉目櫻唇,格外的柔和,格外的美,李棄簡直是絕望,他呻吟道:


    「老天,我沒辦法,我不能不……」


    他攫住她的嘴吻她,那吻像乾草原點起來的火,直燒到兩人身上。宛若的一雙手終於把他摟住了,她老早想這麽做了,纏住他結實的腰圍,把他抱在身上,像抱住一個屬於自己親愛的東西。


    她把舌尖探入他的嘴裏——這也是學他的,第一次他便是這樣的吻她。男人的口底深處,有一種神秘誘人的氣味,她貪心的吮他,吻他,嚐那從來沒有嚐過的滋味。太醉人了,像小孩子玩火,一次比一次燒得猛烈,一次比一次還要亢奮。


    她騰出一隻手,遊移進入李棄的衣內,他的乳尖挺著,啄著她柔嫩的掌心。她完全是天真未鑿的動作,充滿自然的挑逗性,撫揉他的胸肌,不知其嚴重後果。


    但是李棄知道,他附在她耳邊喘息道:「宛若,你的動作會把男人變成野獸,除非你已經打定了主意,否則……否則……」


    他的話力道很大,一起把兩人從雲端掉回現實,她僵在那兒,他也僵在那兒,都是痛苦僵硬的姿勢。


    宛若把頭轉過一側去,顫聲道:「你為什麽要來找我?你不該來!你明知道你這是在作弄我,我都——我都快要和別人結婚了。」


    李棄久久凝視她。「你在做胡塗事。」


    「不要這麽說!!這是我想要的,這是我自己的選擇。」宛若哀怨地申辯。


    「你的選擇是錯的——這個對象不適合你,」他堅定地說,抬頭趁著月光四下裏看著。「厚重的家具,灰黯的布置,老太太似的房間……」他搖著頭。「這個家庭也不適合你,這種刻板陳舊的氣氛會把你的生命力一點一點的侵蝕掉,你在罐頭盒裏生活太久了,你需要飛向開闊的天空——就像那耳環。」


    什麽耳環?宛若不知道李棄在說什麽,但是他的一番話太令人驚心了,她在他懷裏掙紮,無助地低喊:「你快走,你快走吧。」


    李棄定了片刻,然後拉過她的手,把一樣小東西放入她手裏。


    那是一隻耳環,是她母親的清水珠。


    她恍惚地感到疑惑,這隻耳環他不是還她了嗎?而李棄已在她唇上深深一吻,溫柔地保證,「我還會回來找你。」


    他沒有聲息地翻過陽台,就此走了。


    宛若躺在那兒,拳頭茫然握著,全身像一個哽噎住了的哭聲。她沒有告訴李棄,明天她就要結婚了。


    ☆☆☆


    碎花紙包裏是一對銀鳥,綠鬆石嵌著翅膀,紅琉璃做了眼睛,鳥喙仰得高高的,閃閃振翅要飛向天空去。


    它們在她的首飾盒裏悶了七天——那天從一線棱回來,忙亂中並沒有查看,就把碎花紙包收入化妝台的抽屜去了。她母親的清水珠昨晚才回到她手裏,而這對銀鳥耳環今天才見了天日……


    宛若獨坐鏡前,滿身是重重疊疊繁複綺麗的白紗,她像坐在雪堆裏,有雪的那種冷冷清清的感覺。然而窗外是明麗的八月天,苗家裏外一片的活潑熱鬧,參加婚禮來的車子排在街道兩旁,客人則擠在院子和客廳裏。都因宛若堅持要提早婚期,苗家好不容易設法重做了安排,造成許多不便,但是大喜之日,仍舊十分的高興。


    這是她要的,她堅信會讓自己幸福快樂的選擇——但不知怎地,心中感到那樣的空洞和淒惻!


    她聽見立芝登登爬上樓來,一邊高喊:「上教堂的時候到了,我去通知新娘子!」


    宛若身子震了震,嘴唇開始發抖。她把那對銀鳥耳環握在心口上,雙眼忽然充滿了淚水。


    她感覺銀鳥撲著翅膀飛走了,她人卻還在這裏。


    再見,李棄。


    ☆☆☆


    李棄再也沒辦法睡下去,整棟屋子鬧烘烘地,活像他死了十五年的祖父還了魂,又回到老家似的。隔著上了年代的牆磚木頭,還聽得到老藤根在大廳的吆喝,李棄隱約想起來,祭祖的日子到了,舊宅照例要找批人過來打掃整理一番的。


    李棄躺著,一手枕在腦後,一手擱在胸前,慢慢想到昨晚,同一個部位,也有一隻手,柔柔地按在那兒……宛若的手。那部位觸電似的微微發麻起來,他的身軀起了一種痛楚而甜蜜的感覺,他的心,卻是幽幽地快樂著。


    他在那股氣氛中耽溺著不起床,直到老藤根搖搖擺擺上樓來踢他的房門。


    「小王八蛋,都什麽時候了,你還賴在床上,你混呀你!」老藤根跟了他祖父一輩子,說話罵人學會一口官腔,越老越辛辣。他喊李棄,也完全照他祖父在世的叫法。


    李棄隻好起來,棉背心外套了件瀝青色的襯衫,一邊卷袖子,一邊下樓。老藤根則已經在屋子的另一頭指揮工人了。李棄到廚房揀了一個老藤根蒸熟的粗饅頭,啃著走到大廳。


    大廳亂七八糟堆著水桶、掃把、梯子這些清潔工具,李棄在亂陣裏走,已經夠小心了,還是一腳踢翻了一桶水,把躺在地板上一份當日的早報給淹了。


    他咒罵一聲,趕過去搶救那份報紙,刊頭下一則鮮紅顯目的結婚啟事,流彈一樣射進他的眸子。他愣了一愣,然後鎮靜地把報紙拿近來看清楚。


    謹詹於八月十二日為長男立凡與陽山藺晚塘先生令長女宛若小姐


    於聖光堂舉行結婚典禮……


    她要結婚了,李棄心忖,她還是要嫁苗立凡,就在今天。李棄慢慢把報紙擱在一張花梨幾案,走到大門外。太陽滾燙地曬在背上,他站在那兒一口一口吃他的饅頭。


    他一向不管人家閑事,也沒有把別人的麻煩兜到自己身上來的習慣,但是藺宛若讓他大大破了例,他為她費了太多苦口婆心……霎時,李棄決定他不幹了。


    他不幹了,他不再多費唇舌。李棄把嘴裏的豆渣吐掉,咽下最後一口饅頭,霍然轉身,走回屋子。


    如果藺宛若自己還沒能懂得,李棄卻有他斬釘截鐵的明白主張——他要她,這個女人,他非要不可。


    他抓過一串鑰匙,大步走到後院。三天前牽回來的一部黑色越野機車,以一種霸道蠻不講理的姿態橫在那兒,他跨上機車,讓它放肆地狂吼一聲,隨即衝出了花園。


    ☆☆☆


    他在仰山大道風馳電騁地追,每繞過一個彎道,就看見那列車隊遠遠的在前頭——把他要的那女人帶走。


    黑色禮車結著紅色彩球,車兩旁的穗帶在風裏飄,莊嚴中透著喜氣,直奔前程——卻有種一切都已經決定了,不可更改的悲傷。


    因而宛若坐在車裏,沉默異常。她的新郎可能是過度興奮,反倒是喋喋不休,失去他平日的厚重。宛若也隻是對他微笑,做為應合。


    不意瞥見路另一邊山壁的一叢白花朵,她用戴蕾絲手套的手拉拉他的袖子。「看上凡,蝴蝶花——會香呢。」


    立凡突然決定這一生要有一次浪漫,就是現在,他猛拍司機的椅背,喊道:「停車,停車!我要替新娘子摘一朵會香的花!」


    宛若驚笑。「立凡!不要了,不要了。」


    「要!要!」他現在反璞歸真,純粹是個小孩子,非常固執。「停車,讓我下——我去摘花。」


    李棄發現路上交通失去順暢,車子一輛堵著一輛,他開始蛇行,把機車存在於都市的功用發揮到極致。他已經望見那部結彩的黑色禮車,帶頭阻在那兒,車後座依稀是個雪白錦簇的人影,他壓抑住的血氣陡然憤張起來,他加速向前馳——


    一個男人全身黑禮服,從路旁盲目地衝出來。


    宛若手攀在車窗上驚叫:「小心,立凡!」


    李棄想要減速,想要閃避,想要掉轉車頭,然而一刹那間,太過逼急,他連人帶車一頭撞上去。


    「碰」地那一聲,驚心動魄,是人體對上金屬的不堪一擊。


    「立凡!」「天呀!」「怎麽一回事?」「怎麽會這樣?」李棄在那片刻覺得昏沉,滿耳朵是人們驚惶的叫聲,煞車聲,開車門,關車門,奔跑聲……他狠狠甩一甩頭,試圖恢複清醒,他發現他居然還好好跨坐在機車上,車頭架著山壁,引擎依舊虎虎地響。


    李棄回過頭,穿過混亂的現場,穿過慌張的人群——看見馬路上躺了一個男人,穿一身白紗的宛若趴在他身上,卻抬著一張臉,直勾勾望著這一頭的李棄,臉孔整個刷白,遠遠看去隻剩下腮紅,人麵桃花,不真實的豔麗。


    李棄停住機車,排開人群擠過去,在苗立凡身邊蹲下,先測鼻息脈動,迅速查看,然後回頭喊:「有人打電話叫救護車沒有?」


    「我去,我去。」答應的人跑著走了。


    李棄轉向宛若,急切地問:「你沒事吧?」


    宛若吃力的搖頭,看她那表情,好像想扔開新娘捧花,把自己投入他懷裏,尋求慰藉。


    他想丟下眾人,丟下躺在地上的苗立凡,當場把她帶走,他做過太多不道德的事,不在乎多這一條。


    立芝在哭,有人扶住苗太太,著急地說:「您擋著點,苗太太,您撐著點!」現場眾人還是忙碌的跑來跑去,宛若不肯離開立凡身邊,蝴蝶花帶泥散落一地。


    警車和救護車一起來了,救護車運了傷患,把家屬及親友的車隊一並帶走,警方留下來處理現場。肇事的汽車歪在那兒,好像還有點頭暈,車主十分無辜地向警方敘述對方是如何魯莽,突然就從路邊衝出來。


    李棄也交代他的一部分——他因為及時一閃,機車撞上了山壁,所幸人車都沒有大礙。警方放他走。


    他趕到市立醫院的急診大樓,所有人都擠在那兒。宛若雖然一身白,但是置身在白色的醫院、白色的醫師、白色的護士當中,依舊顯得怵目而唐突。那樣的白紗是非常嬌弱的,一折騰,就破舊了。他看著她,為她心疼著。


    人推出來,大家跟在後麵跑,醫師解釋病情——左腳挫傷,此外身體倒沒有太嚴重的外傷,比較麻煩的是,倒地時頭部受到撞擊,造成昏迷,需要進一步檢查。


    從一個檢查室出來,又進另一個檢查室。親友漸漸不支,走了大半,但是後來聞訊趕到的也不在少數,人來來去去。苗家幾個人處在緊張而疲憊的狀態中,包括宛若在內,都是滴水未進。


    到了下午,換了一名醫師出來說明,提到立凡仍然昏迷未醒,恐怕腦部受創,這部分的情況不樂觀——大家頓時崩潰,立芝放聲大哭,苗太太半昏厥在苗教授懷裏,眾人七手八腳把她抬入病房,歇斯底裏的親友大喊醫師護士過來救人。救醒後又與女眷抱頭痛哭,一時間,整個病房全是哭聲,夾雜苗教授憂愁的咕噥和親戚的議論。


    李棄再也顧不得了,他走過去把宛若攬住,她像破娃娃似的靠著他,呼吸急促,全身都在抖顫,他握住她的手像握住一塊冰。


    他不能讓她再待在這裏受折騰,橫豎眼前的情況她全然幫不上忙,苗家自有他們的親友在場照料。他準備帶她走。


    宛若失魂落魄的耳語:「立凡他……立凡他……」


    李棄安慰她:「醫生會照顧他,你不必擔心——你穿這樣一身耗在這裏不是辦法,回去卸了裝再說。」


    突然間,被遺忘了一整天的新娘子受到注意,李棄也遭到質疑,他們詰問他:「你做什麽?你要帶新娘子到哪裏去?」


    「新娘子擋不下去了,我要送她回去。」


    「你是什麽人?這關你什麽事?」


    他昂然回道:「我叫李棄,我是新娘子父母的朋友,我有照顧她的義務。」


    他們譴責,「新郎人還躺在這裏,生死未卜,你要帶走新娘子?」


    「新娘耗在這裏,新郎還是生死未卜。」


    宛若驀地感到昏眩虛軟,站不住腳,李棄趕忙把她扶緊。眾人還要攔阻,李棄終於發怒喝道:


    「你們看不出來她已經支持不住了嗎?一個人出車禍已經夠不幸的,還要大家陪著倒下去?」


    說完,他再不理會眾人,把宛若抱了起來,完全無視於一路上的眾目睽睽,大步離開醫院。


    ☆☆☆


    他沒有送她回首宅,他把她帶回青峰路。


    打掃的工人走了,老藤根退回他的磚樓去了,不會再出來,他們沒有受到任何打擾。


    他喂她喝了牛奶,把一份醫師開的鎮靜劑給她服下,然後將她安置在紅木大床上。


    她抓著他的手說:「我要回醫院看立凡。」


    他柔聲道:「先睡個覺,等你睡醒,我再帶你去。」


    她側躺微微蜷曲著,身子偎在孔雀藍的綾子被褥間,顯得十分弱小。她非常疲倦,不久,即悠悠睡去。


    ☆☆☆


    宛若醒過來,忘記自己長大了,一心惦著要找母親。


    「媽媽?」她在幽暗裏喊,然後發現自己的錯誤。媽媽不會在這裏,媽媽和爸爸在一起,而爸爸在天涯海角。


    這地方隻是某一個保母的家,陌生,安靜,床頭留一盞暈黃的小燈,露著溫暖但是寂寞的光芒。


    其實這種情形,她也已經習慣了——打小她和保母相處的時間,一向要比和爸媽相處的時間多,幾乎每一個保母都誇獎過她,說她又乖又勇敢又獨立,爸媽聽了也感到驕傲和高興,其實他們不知道,她常常是覺得孤單,迷惘,而且自憐的。


    她想念爸媽,盼望在他們身邊……


    宛若怔仲地坐在床沿,房門悄悄地開了,她看見進門的人影,自然而然湧生一股熟悉感,她赤腳跑過房間,把他攔腰抱住,直覺地知道這個人是可以給她依靠,可以給她安慰的。


    李棄手扶著她的背,說道:「宛若,你醒了——睡得好不好?覺得怎麽樣?」


    宛若的記憶力慢慢的複原,她喃喃道:「除非我瘋了,否則我現在應該是個二十四歲的大女孩。」


    「你是——而且你餓了,你一整天沒吃東西,」李棄說:「我幫你做了一盤燴雞肉飯,來吧。」


    他順手把大燈打開,房裏大放光明,宛若看見了自己,頓然尖叫起來,「我為什麽沒穿衣服?」


    其實她有,隻不過裸露了點,一件小小的細肩帶白綢底衣,遮住小部分,露出大部分——這是女子衣著最撩人的比例,給人感覺是她根本就身無寸縷。稍早李棄為她卸裝時,已經因此受到根大的刺激。


    「沒有人能夠穿著足夠做上十麵窗簾的白紗上床睡覺。」他拿過自已一件大襯杉,加在她身上——防的是他自己。他太有自知之明了,不顧一切也是他的特長,不顧一切之餘,他會把別人的女人變成自己的,何況如果本來就是他的……


    宛若瞥見披掛在一張扶手椅上的新娘禮服,所有一切回到腦海,她掩住嘴,跌坐在床邊。「天呀,今天是我結婚的日子!」她猛抬頭,驚慌不已。「立凡!立凡他——」


    李棄雙手按在她肩膀上。「你冷靜一點,苗立凡他現在狀況還好——我剛剛才打電話到醫院問過消息。」


    「他醒了嗎?」宛若顫聲問。


    李棄搖頭,但是補充道:「醫生說頭部受創的傷者,睡上一兩天那也是常事,他的情形還要觀察,但是目前的情勢算是好的。」


    「苗伯伯他們……」


    「他們都回家去了。」


    「我要回醫院陪立凡——」她跳起來。


    「他們找了特別護士照顧他,你去醫院幫不上忙,隻會累壞你自己,甚至還打擾了病人,」李棄把宛若按回床上,勸道:「今天晚上你好好休息,明天再去醫院。」


    他總算把她勸住。她乖乖吃了那盤燴雞肉飯,雖然食不知味。他問她要不要去洗個澡,好把臉上的新娘妝卸掉。宛若站在細磚子鋪成的老式浴室外,怪異地問:


    「我怎麽會在你家?」


    李棄對她十分同情——她更像頭部受創的病人。


    出浴後的宛若,整個人白白淨淨的,隱約飄著香氣,那是他的男性香皂的氣味,平日李棄慣用並不覺得稀奇,何況這味道偏於陽剛,也沒有引人遐思之處……然而用在宛若身上,那股男人氣融合了她天然的女人味,化成一縷獨特的媚香,飄散開來,竟然,竟然變得無比的蕩人。


    李棄隻覺得那股媚香綿綿地直鑽進他的腦子裏,他知道他的自製力一渙散,是連這樣一絲絲香氣也抗拒不起——話說回來,他又何必抗拒呢?他要這個女人,她已經在他手上,今天上午飛車去追她,不就是抱定了「強搶」的主意?


    現在她唾手可得,李棄卻發現他不想在這種節骨眼兒上侵犯她,她對他一點防衛也沒有,她越純真,越脆弱,他越不屑使出「趁人之危」這種手段,他或許浪蕩,卻不下流——他至少還有這麽一點自尊。


    他把宛若送上床,要她休息。她躺下來,秀發散在枕上,孔雀藍被子下,白皙的肩膀露出玲瓏的一角,李棄感覺體內起了一小簇火,慢慢地烘著他,烘得他全身熱呼呼的——就這一角,他的自尊麵臨嚴格的考驗。


    鎮定劑的藥效仍在作用著,宛若在睡去之前恍恍惚惚地說:「李棄,你騎車別那麽狂,今天早上我替你擔心死了。」


    就這一句話,李棄忘光了有自尊這回事。


    ☆☆☆


    深夜裏,宛若作了夢,夢裏有遙遙的琴聲,她赤著腳沿一條暗紅的走廊,摸索著琴聲而去。


    琴聲引她到一間空曠幽暗的客室,高大的落地窗上一片霜白的月色,窗前一架平台鋼琴和彈琴的男人,是映在窗上朦朧美麗的影子。


    她立刻知道他是誰,不是看出來,是聽出來,由於那樣的琴聲。他在彈李斯特,同樣有一種讓人想逃也逃不了的激情,在夢裏聽,更是銷魂。


    她悄悄趨近,打擾到了他,然而他隻略微一頓,旋律又潺流下去。她站在他的斜後


    方,他彈琴的姿勢很俊,又很柔軟,沒有花俏的手勢,可是每每他的手一揚起來,她的心也跟著它往上提,他的指尖在琴鍵上做細膩錦密的愛撫,她感同身受般的起著顫意。


    一曲不知何時終了,但是整個夢裏仍舊都是琴聲,纏綿地,讓人在夢裏又作了夢。


    宛若輕輕把手搭在他肩上,他偏過身抓著她那隻手,把她轉個身拉入他身體形成的椅子裏。她是半仰躺著,自下看著他上才知道他有個極端整的下巴,她不禁伸手去摸,觸及那些森然細小的胡碴子,彷佛是種私密的接觸,心悸了起來。


    「你的琴聲,」她幽幽說。「好激烈,卻又好悲傷。」


    「那是因為我在想著你,」他凝眸看她,眼睛裏有一個世界。然後他說:「你不該騙我。」


    「什麽?」她問。


    「你不想嫁給苗立凡——今天早上,你用那種眼神看我,我就知道了。」


    「你不知道——」她突然冒出眼淚,揪住他的胳膀。「你那樣騎車嚇壞我了,嚇壞我了!」


    「宛若……」他低喚一聲,哀感頑豔,是喚久別重逢的情人那聲音。


    她迎向他,他也迎向她,四片唇做猛烈的廝摩,彼此吞下對方的呻吟,兩人扭抱在一起,恨不能再貼得更緊,相互嵌到對方的身子裏。


    她任由他把她推到琴鍵上,轟亂一陣響,細肩帶自兩肩滑下來,月色下的肌膚纖白如霜,他扶住她的腰,咬噬她胸前的白綢子,她把頭往後仰,下垂的長發在他手背上掃蕩。解禁後的自由,根快感覺到不夠,還要更多;今夜,他想要一切,而她想給一切。


    這不是真實的世界,不必求安全,不必怕走錯,不必壓抑感情,她如果隻有一次機會,那麽就是現在——做這件危險的事,愛這個危險的男人,因為在夢裏,她就隻要作夢就行了。


    他把她抱上琴台,她彷佛躺在一麵黑色的鏡子上,鏡光裏映著她纖靈白色的身影,如夢似幻。白綢底衣被推上來堆在腰間,他沒有任何等待,他的欲望撞擊著琴鍵,重重地彈奏,混亂不成調子——感覺突然太過逼真了,痛楚而甜蜜,她喊他的名字。


    然後是無盡的喘息,好像他們隻能靠喘息活下來。久久之後,她的十指仍然插在他的頭發裏,他順著她的身軀往下滑,他的臉就貼在她光裸的小腹上,愛過了,灼熱的小腹彷佛仍在召喚。


    他說:「我不行,宛若,我必須再……再……」


    她雙手勾住他的頸子,他把她抱起來,穿過暗紅的走廊,他不停地吻著她,腳步帶著醉意,像喝了酒抱著新娘回房的新郎。


    回到房間,此番是旖旎的紅木大床,醉意濃得化不開。白綢衣飄落在地板壓片月光,隨即被李棄的黑衣服蓋上。如果說第一次是激情,那麽這一次就是柔情,纏綿的時候,充滿肌膚相親的喜悅和甜美。


    李棄的吻在她的耳根和粉頸之間遊移。「你戴了我的銀鳥耳環……」他喃喃道,鳥眼上一點寶石紅在暗裏反光。


    「我戴了它,我要它們慢一點飛走,」宛若緊緊擁抱他,感到羞慚,但是極端快樂。「今天晚上是我的新婚之夜,我和你在一起……這是一出戲嗎?」


    「如果這是一出戲,我什麽都可以放棄,就是不放棄我這個角色。」


    「我什麽都可以失去,就是不要失去你這個角色。」宛若自己也不能相信她有這樣的絕決。她的雙臂把他箍得更緊,好像他就要溜掉。


    這樣一激動,歡樂的極致就根難再被控製,兩人被身體製造出來的強大力量卷了進去,宛若在狂喜中掙紮、呻吟起來,「李棄,這不是戲,這是夢!」


    失控後有刹那更驚人的狂暴,人被逼得表露一切,尤其是理智時自己都不知道的那一些,因而李棄咻咻地喘,咻咻地說:


    「不是夢,宛若,是真的——我愛你,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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