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不食言。


    一個小偷的保證能夠當真嗎?十之八九他的話和他的人一樣沒信用!


    宛若手持那枝包在玻璃紙裏,其嬌無比的紫玫瑰,瞪著秀眼,鼓著嘴,一副和花兒賭氣的樣子,枝末係著一張象牙白的卡片,卻不以為意的蕩呀蕩的。卡片上寫著:


    明日如期赴約,耳飾自當奉還,令尊令堂之事,知無不言,絕不食言。


    她的耳飾!打從周三在晚餐桌上,立芝指著她的耳朵問另一隻耳環哪裏去了,她足足找了三天,也急了三天。十分鍾前,一個花店的男孩把這枝紫玫瑰送到研究室,宛若才恍然大悟。


    李棄不知幾時趁機偷了她的耳環,現又小人行徑的以此要脅她!


    宛若一會兒咬牙,一會兒吐氣,終於是氣不過,悻悻把那枝玫瑰花往窗外扔了出去。


    一隻耳環有什麽舍不得?然而,那是母親的遺物,又是……又是她至為心愛的一副首飾,光憑這一點,她就注定要受他要脅。


    她抬起頭,窗外,是瓷一樣的藍天,遠處層巒疊起的南郊山脈,曆曆可見。


    她六歲就隨父親去登過一線棱了——整條岩棱,寸草不生,窄不容足,兩旁峭崖直泄下深不見底的溪穀。大人屏住氣,步步為營,像躡著腳在刀鋒上走,她卻是初生之犢不畏虎,輕巧張著兩臂,像顆珠子滾在瘦棱上,來來回回,流流俐俐。同行的山友看了都捏了一把汗。


    那回返家後,媽媽還著實叨念了爸爸一番,不過隔年她又上了一線棱,這次父親引路在前,母親護衛在後,一路用溫柔的嗓聲小心叮嚀。她跨騎在棱石上咯咯笑不停。父親答應過,等他們從西非回來,還要帶她去爬一線棱……


    宛若又覺得眼睛酸酸刺刺的了,她垂著頭把手背貼在眼皮上,隔了半晌,才緩緩放下手來。日光劄著眸子,但她還是看見了躺在綠殷殷的草絲上的那枝紫玫瑰,那麽豐豔……


    宛若走出去,把玫瑰花拾了回來。


    母親的耳環要索回,父母生平最後一段旅程也要問明白,兩樣李棄都別想給她蒙混過關。她爬一線棱的身手還是很矯健的,李棄不見得能在這上頭欺負到她……


    宛若倚著窗,沁沁然嗅那玫瑰花香,嘴稍勾起了一個形似菱角兒那樣的微笑。


    這天,一家人用晚飯的當兒,宛若宣布要去登山的消息。她眼睛望著立凡,有爭取立凡做盟友的意思,然而立凡絕無一絲興趣,即使不是冒險犯難的事。他忙表明態度,說辦公室諸事得趕在結婚之前處理好,宛若這陣子夠忙的,學校既從明天開始放暑假,她偷個閑上山活動活動也好。


    宛若頗感到失望,但也在意料之中。她拖出她的登山背包,打點水壺和雨具,不知怎地,心中乍然湧現一股興奮熱烈的情緒。一線棱……


    李棄要爬一線棱是吧?很好。沒有人能夠要脅她而不付出代價。宛若冷笑三聲,把父親送給她的那把二十四用瑞士刀扔進背包。


    ☆☆☆


    清早六點的四季廣場,幾隻鳥兒從行道樹飛到銅像頭上,有個老人手拎著黑布罩的鳥籠,走過紅磚道。除此之外,街上是安靜空蕩的,到一種十分潔淨的地步。


    宛若在廣場邊下了車,嗅到一陣香滋滋的氣味,回過頭,李棄已經靠在小本田另一側的車門上了。果然沒錯,他手裏拿著白底黃條的紙袋子,裝的正是安東坊那遠近馳名的雞茸熱狗。那股子剛出爐的的香味,宛若再熟悉不過了。


    李棄回過頭來對她笑。「過來吧,我來開車,你好好享受一頓早餐——雞茸熱狗和楓糖鬆餅,還有咖啡,吃飽喝足好上山!」


    他說得真是誠心誠意,宛若卻拿嬌眼白他一下,她打賭這絕非巧合,雞茸熱狗和楓糖鬆餅,打小她就愛這兩味,那兩回登一線棱,父親也是先繞到安東坊,買了熱騰騰剛出爐的熱狗和鬆餅……


    看來他手裏掌握的資料還不少。


    李棄把紙杯裝的咖啡喝了,扔進街旁的粉紅垃圾桶,然後踅過來。兩人在晨熹的陽光下相互打量。宛若今天穿淺藍上衣,灑黃雛菊印花,配深藍輕磅牛仔褲,高原黃的野戰鞋。李棄束著發,著一件軍裝式墨綠外套,黑色牛仔褲,黑色短統鞋,黑色登山背包。


    宛若閃動著睫毛,垂下眼上會兒又半抬起來,悄悄度量他。大凡男人生得過度的秀俊風流,往往就顯得文弱,獨獨李棄身上總是展現出一股英氣,拘束不住。她父親藺晚塘也是個美男子,但他是純粹的男性美,不像李棄,李棄彷佛是個綜合體,看得到俊爽、陽剛、放肆不羈,譬如他的眉、他的鼻、他的笑;也看得到深沉、婉轉,甚至嫵媚,譬如他的眼神,他的頭發……


    宛若在那裏嬌眼流轉地對人評頭論足,當事人於是開腔說話了:「你不會是突然決定——烹了我當早餐,會比吃熱狗來得過癮吧?」


    宛若臉一紅,「啪」地搶過他手上的餐袋,從另一側上了車。兩人的背袋都丟在後座。李棄坐在她的駕駛座上,像坐在自家客廳一樣舒適自在。


    宛若側眼看他。「我以為你該有一部悍馬吉普車,或是yamaha越野車什麽的。」


    他笑答:「我一無所有。」


    他自然是在開玩笑,不過怎麽聽來不大像是玩笑。


    宛若把餐袋打開。「走三號公路一個小時可到南郊山區,單攻一線棱,來回腳程四個小時,健腳的還可以更快。」


    「yessir!」李棄響亮喊一聲,小本田如箭倏出。嚇,他開車的架式也和她父親不相上下。宛若反倒悠哉了,往椅背一靠,一口一口吃起她的鬆餅來。


    美味在口裏咀嚼著,一波波的山水送進眼睛來,一切都是熟悉的,好像背下來過,藏在心的角落,現在都爭先恐後的回到了眼前。


    一個小時後,他們抵達目的地。宛若下車望著莽莽群山,內心澎湃充滿了回憶。


    ☆☆☆


    李棄下了駱駝,望著莽莽大漠,內心澎湃充滿了新奇。


    在他的前後左右,八荒四野,全是浩浩蕩蕩的黃沙,炎陽在頭上煌煌的照著,他痛快地感覺到自己的渺小,好像一陣風來,他就可以化做一顆沙粒,消失在這片大漠之中。


    其實,他不在乎自己消失在哪裏。


    隻要那地方不是紐約。紐約太冰冷。


    多年前他們讓一個遠親把他帶到紐約,美其名出國念書,其實是把他放逐。身邊唯一熟悉的,是個從家裏跟著來的、略識英語的老仆。他們住在一棟偌大、冷清、老式的公寓裏,上下鄰居全是老人。李棄覺得他也和他們一樣是個待死的人,雖然他才十三歲。


    他倒不是在乎什麽。母親別嫁,進了另一戶豪門,從此和他再不相幹。李家亦怕他礙事,迢迢把他送出國門。然而三年後的歲末,他母親偕同丈夫和他們七歲的獨子,來到紐約訪問時,李棄還是冒著風雪,興匆匆跑到飯店想見母親一麵。他在飯店大廳和他們一家三口不期而遇,他雍容華貴的母親隻瞥了他一眼,整張臉就凍住了,摟著丈夫孩子匆匆走過,避著他像避個來要依索命的小惡魔。


    李棄內心剩下的那一點兒盼望,整個兒蕩然無存。


    他在風雪中走著回去,越走越有種想要拋開整個世界去流浪的念頭。回到公寓,他抄起飛鏢往掛在暈黃的牆上那幅世界地圖一擲——一鏢射中撒哈拉大沙漠。


    至少那地方是熱的。


    他可錯了。沙漠的白晝固然酷熱,入夜之後卻是奇寒無比。他到了茅利塔尼亞北方,沙漠邊緣的一個小村子,第一個晚上就差點給凍死——全拜藺晚塘和曹曼鴻兩人之賜!


    他在村裏找到一個向導,雇了三匹駱駝,那黑人操著蹩腳的英語,拍著胸脯保證,會帶他去看最壯觀的沙漠,然後收下李棄大把的鈔票——李棄沒有親人和溫情,但他有他祖父留給他花不完的錢,他對李家有這點唯一的感激。


    然後這天黃昏,一架直升機載來了一對夫婦。從一開始李棄就不喜歡他們,這兩個人從頭到尾一股勁兒的在那裏親親我我、婆婆媽媽,簡直讓人受不了。


    等到藺晚塘發現村裏唯一可宿的一間客房,給李棄先占了去,他立刻朝他而來,軟硬兼施,逼著他把房間讓出來給他太太。其實那所謂的客房不過就是座小茅棚,但至少有張木條釘成的床。


    「女人嘛,總需要一點私密,一點舒適,」藺晚塘對他勾肩搭背,笑著說。「咱們大男人,將就將就也就過去了——他鄉遇故知,今天晚上,咱們就在外頭搭帳篷,喝酒聊天!看過沙漠上空的星星沒有?那才壯觀!你會明白為什麽古代的阿拉伯人和波斯人都是優秀的天文學家。」


    藺晚塘沒有告訴他,晚上沙漠的上空有星星,沙地上還到處是蜘蛛、蠍子和蛇!


    這天晚上,李棄果然抱著無花果酒大灌特灌,因為氣溫驟然降到了冰點,藺晚塘把一張紅黑色的遊牧地毯裏到他身上,他依然猛打冷顫。


    這男人談興可好了,他告訴李棄他們此行的目的,是預備對沙丘地帶的動植物做一次廣泛的觀察。「乘坐駱駝是欣賞沙海風景最好的方法了,」他侃侃道來。「駱駝腳程不快不慢,無聲無息,高坐鞍上既可把四周景物一覽無遺,又不致對沙丘造成幹擾。」


    李棄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睡著的——或者說醉倒隔天他醒來,人在帳篷裏,外頭已是日上三竿,他雇來帶他遊沙漠的向導和駱駝,早被藺晚塘夫婦另以重金拐帶走了!


    等到李棄終於向沙漠出發時,帶著他的是個瞎了眼睛的摩爾人,這摩爾人還堅持要把他整批家當八隻駱駝一起帶出去,李棄無可奈何隻得答應,因為村子上上下下都說他是最要得的沙漠向導。


    跟個瞎子走,起先李棄簡直是提心吊膽的,但是不久後,他對他的信心完全改觀——這摩爾人穿著長長的藍布袍子,把可蘭經文掛在胸前,頭臉則用一塊大頭巾纏住,走著走著,就蹲下抓把沙起來嗅一嗅,然後說出他們的位置所在,比李棄帶來的羅盤和指北針還要準。


    他要帶李棄往哈達綠洲走,天氣十分炎熱,他們穿過沙塵和熱霧,千辛萬苦爬過一座讓人頭暈的黃色沙丘,然後聽到有人在歡聲對他們呼喊。


    李棄還在原地團團轉,摸不清楚聲音來向,摩爾人已牽了駱駝,朝一簇相思樹去了。


    李棄沒想到還會在沙漠裏碰上藺晚塘夫婦,原來他們的黑人向導夜裏偷了裝備,帶著駱駝跑了,兩人正在這兒發愁,不知怎麽辦好呢?李棄差點拍腿大笑,阿拉終於主持正義,代他懲罰了這兩人,他心裏還在大喊活該,卻見藺晚塘把剩下的裝備扛上摩爾人的駱駝背上。


    他忍不住嚷道:「你做什麽?」


    藺晚塘抬頭對他笑。「還能做什麽——這下咱們隻好同行了。」


    和他們同行?除非撒哈拉沙漠變成撒哈拉大海,否則李棄死也不依。可是他的摩爾人卻開口用阿拉伯話嘰哩哇啦像流沙般說了一大串。


    「他在說什麽?」李棄疑問道。


    藺晚塘摟過摩爾人的肩膀,笑著答說:「他說如果你不答應讓我們一起走,他也不做你的向導——毛薩和我是熟悉的老朋友了。」


    李棄氣得差不多七竅生煙,藺晚塘的妻子卻款款走過來,用天使般溫柔悅耳的聲音對他說:


    「小兄弟,就請你幫這個忙了,好嗎?」


    小兄弟的怒氣頓時煙消雲散,望著曹曼鴻含笑的臉龐,不知不覺點了頭。沒有女人能夠那麽美麗又那麽和氣。


    藺晚塘在一邊大笑。「早知道小兄弟也是英雄難過美人關,我早請我夫人出馬了,還在這兒多費唇舌!」


    這一回,曹曼鴻幫著李棄瞪了藺晚塘好幾個白眼。


    這天傍晚,一行人在一處沙掌環繞的凹地紮營。藺晚塘問他:「你多大年紀了,小夥子?」


    「二十。」李棄謊報年齡。


    「二十?我還當你才十五歲呢,」藺晚塘摸著下巴打量他。「不過個頭小的人,看來總是比較年輕。」


    個頭小?李棄覺得血氣衝上腦門,他今年十六歲,身高一七六,而且還在長!


    他瞪著身材碩長,足足高上他一個頭的藺晚塘,藺晚塘卻兀自笑咪咪地向他招手說道:「來來來,我教你一招——小個子如何打勝比自己體型大的對手。大個子的弱點在於重心太高,腳步不穩,你要盡可能縮小身體,撲上前抱緊對方腰部,吊在他腰上,讓他腳步更不穩。如果你把頭鑽進他的胯下,用力一抬,他就會翻倒過去——」


    李棄倏地向前撲,鑽入對方胯下,用力一台——藺晚塘整個人往後栽,「碰」一聲躺在沙地上呈大字型。


    瞎眼的摩爾人坐在營火一旁問:「帳篷垮下來了嗎?」


    藺晚塘甚至無法博得嬌妻的同情,她走過來挽住李棄的胳臂,對他說:「過來喝咖啡,燴羊肉也好了——毛薩直說香呢。」不理會她丈夫。


    往後藺晚塘不再教李棄搏擊技巧,但是他教李棄如何分辨沙漠裏有毒和無毒的植物,他告訴李棄什麽是鬣狗的爪印,什麽是羚羊的蹄跡,他帶李棄到沙溝的灌木叢下去找蜥蜴和小齧齒動物的洞穴。一個乾冷的清晨,他們一起追蹤一隻黃茸茸的小猓狐,拍下它吞食甲蟲的照片。


    他隨時向李棄丟下一個問題,然後揚長而去,李棄隻好一個人去想答案。想得最多的是,在人皆日無用的沙漠,你看到什麽?李棄發現,那是自然的力量,自然的貢獻。他們躲過了一場嚇人的沙暴之後,李棄心悸地領悟到藺晚塘說「你帶著狂妄來,走時卻隻有謙卑」的道理。然後有一晚,李棄用望遠鏡觀測到幾個月亮環繞木星的天文景象,那是另一個星球世界,他大喜若狂,終於明白藺晚塘何謂「跑了一趟沙漠,你連時空的感受都會改變」那句話,他果然有種想自負也難的感覺了。


    李棄漸漸搞清楚藺晚塘是怎樣一個人——此人霸道、狡詐,一逮到機會,不是唬你就是整你;他是科學家、哲學家、探險家,同時,他也是最好的老師和朋友。


    ☆☆☆


    李棄撥開山藤,躍上阻路的一塊巨石,回身向宛若伸出手,要拉她上來。他們在濃蔭的山路上已走了一個小時,宛若卻站住了,仰起臉兒打量李棄。


    如此聽來,她父親最多收李棄當門生,可沒收他當女婿。她按捺不住的問:「我父親什麽時候把我的照片給了你?」


    李棄低著頭對她一笑,露出整齊的白牙。「那是我們到達哈達綠洲的事了——你爸媽隻顧著效調查,害我和我的向導陪著他們團團轉,拖了十天才到哈達綠洲,你父親問心有愧,就把你當謝禮送給了我。」


    宛若啐道:「胡說!你明明說是你救了他——他遇上什麽意外?」


    「這說來可驚險了,」李棄端正臉色道,一雙眼睛卻閃爍著笑意,俯下身去把她拉上來。「我們找個地方休息,我慢慢告訴你。」


    宛若安靜隨他走了片刻,然後好奇的問:「沙漠裏的綠洲是什麽樣子?」


    李棄側了頭,俊臉出現回想的表情。「綠洲上有水井、棗林和果樹,看得到歐洲飛來的候鳥,遊牧民族和駱駝商隊來來去去。」


    那天亦是相同的情景。他們在綠洲宿了一宵,一大早,在附近紮營的遊牧人用木碗送來羊奶,答謝藺晚塘昨晚以打火機相贈。他們在棗椰樹下鋪了地毯,羊奶佐以浸過蜂蜜的炸糕餅當早餐吃。正談笑間,一條纜繩粗的有角蝮蛇從樹上掉下來,不偏不倚落在藺晚塘肩上,瞬間捆住他的頸項。


    什麽都來不及想,李棄就撲了上去,一把他在諾克紹買下的阿拉伯山刀握在手上,猛刺向藺晚塘的脖子。


    藺晚塘躺在沙地,那尾血肉模糊的蛇還像領帶似的掛在他胸前,他抱著脖子咻咻喘了半天氣,陡然跳起來,勒住李棄的喉嚨吼叫。


    「小子,你想殺了我不成!我的脖子險險被你戳成蜂窩!」他卻又突然縱聲大笑,把李棄的肩頭一抱。「你的反應可比蛇還快,再遲個二秒,你們隻好把我抬到沙漠去埋了。」


    藺晚塘被妻子拉到水井那頭去清洗身上的血汙,李棄卻在沙上拾獲一張照片,照片裏一個全身光溜溜的,胖白可愛的娃娃正在癡笑。


    「那是我女兒,」後來藺晚塘對他說,滿麵的得意。「別看她年紀小,論起機智、反應和敏捷,那可不在話下……」


    從這時候開始,這具話匣子打開了就再也關不上——藺晚塘把女兒掛在嘴巴講個沒完,李棄則是困得直打嗬欠,也不知什麽時候睡著了,最後被藺晚塘一巴掌打在肩膀上嚇醒過來。


    藺晚塘搔著下巴,興致勃勃瞧著他。「我看你這小子挺有意思,咱們又這麽投緣,今天虧你眼明手快救了我一命——這樣吧,我就把女兒許了你啦!……」


    到時如果你拿得下她,藺晚塘最後是這麽說的。


    ☆☆☆


    李棄沒有把結尾這一句告訴宛若。看她坐在石頭上,好像也想不出什麽話來駁斥他,一會兒瞟著他,一會兒咬指甲,最後又專心一意的數起自己的手指頭來,臉頰粉粉的,勾著彷佛一吹即散,一抹縹緲的紅暈。他也不慌不忙倚著一棵野樹,欣賞她那副逗人的模樣,越發覺得她可愛,忍不住要笑。


    過了半晌,似乎宛若決心暫時放下這道題目,改口問他:「你和我爸媽同行,一直到……」她頓挫了一下,嗓音變得不太穩定。「最後一天?」


    總要交代這個段落的,李棄也知道,他卻有些不情願,緩緩站直起來,雙手反剪在後,踢著爬在地上的樹根。


    「是的,」他說。「我們在哈達綠洲的第二天,有個遊牧人提到附近一座裂穀有些古老的壁畫,你父親立刻請他帶路,毛薩留在營地照顧駱駝,我也跟你爸媽去了。」


    那座裂穀約莫半天路程,他們沿著一條舊河床向上攀登,滿地都是黑色亂石,極其難行。他們在懸崖上看到第一幅史前石刻,那是一隻大角羊,藺晚塘顯得非常興奮,前前後後的搜索其他的圖畫,一一拍攝下來。


    後來他聽說懸崖下方另有一幅油彩,規模更大,圖樣更精,他怎可能按壓得住?立刻打定主意下崖去。這次連曼鴻都露出遲疑之色,懸崖實在陡峭,加上土石鬆散……然而她沒有勸止丈夫,隻亦步亦趨跟著他。


    藺晚塘身上別無任何裝備,單背了相機,徒手便攀下崖去。誰也不知道他在崖下出了什麽事,隻聽他一聲叫,士石簌簌崩落,他一道黑影直往下墜。


    「晚塘!」曼鴻失聲喊道,縱身便向深穀拋去。


    李東更是駭然,撲過去拚命一抓,兩人雙雙翻倒在崖邊,他趴在崖邊,曼鴻吊在崖下——李棄後來知道,徜若不是後頭那個遊牧人牢牢抱住他的一隻腳跟,他也要跟著滾落懸崖。


    曼鴻熱淚盈眶仰起臉來,對李棄說了最後一句話——告訴我女兒,爸爸媽媽愛她——然後掙脫他汗淋淋的那隻手。


    跟著藺晚塘墜下萬丈深淵。


    ☆☆☆


    風落腳在樹梢,山林很靜,一隻小鴉在山頭的那一邊呱叫一聲,停了停,又一聲,四野都起了一種荒曠的感覺。


    宛若依舊坐在石上,頭垂得低低的,李棄卻不認為她是對地麵的落葉產生了興趣。他清掃一下喉嚨。


    「宛若,」他和聲道:「你母親要我告訴你——他們愛你。」


    她許久沒有作聲,然後猛地揚頭,臉上一條條繪著的都是悲憤的表情。「不,他們不愛,他們根本不愛——對他們來說,我一向就是多餘的!」


    李棄彷佛沒有想到會是聽到這樣的話,挑了眉驚詫地看她。她也不理,抄過地上的背包就走。李棄望著她那發著脾氣、僵硬的藍色背影,隨即揣了背包追上去。


    她生著氣,走得甚快,李棄驚訝於她的速度。在一處峰回路轉的地方,他追上她,伸出手把她抓回來。宛若跌到他的胸前,她滿臉全是汗,或是淚,紛紛漫漫往腮下落。


    「宛若……」李棄柔聲喚道,把她納入懷裏,依稀感覺到她哆嗦著的雙唇在他胸口,像雨中的花苞那樣微微顫抖。


    然後,他捧起她濕濡的臉,用一根手指慢慢推去她頰上的水漬,先是左頰,然後右頰,又回到左頰……她眼裏的汗汪汪直流,一會兒便又濕了一片,李棄索性低下頭,用他乾爽溫暖的臉去擦拭她,他的嘴唇像柔軟的棉花,吸取其徐過多的水分。


    最後她把臉偎在他的肩頭,像疲倦了的小孩,她原本有些抽搐的雙肩,現在柔和的垂了下去。李棄讓她伏在他的胸前歇著,聽著她彷佛還有些熱烘烘的鼻息。


    她父母是愛她的,他想這麽對她說,想想又覺得沒有必要,誰能替別人決定這樣的恩怨?何況是他。何況是一顆對親情總是冷嘲熱諷的心。


    於是末了,他隻是挑起宛若的下巴頭兒,帶著微笑說:「早知道我就不背那麽大一瓶礦泉水來了——光喝你臉上的就夠了,而且更香呢。」


    宛若把他推開,赧然地罵他一句:「狗嘴吐不出象牙。」


    她轉了身又走,李棄在後頭哀哀叫。「別再用跑的了——丟了你我可慘了,這地方我又沒來過。」


    宛若踩在一根倒木上回過頭。「你沒來過一線棱?」她瞅著他問。


    李棄聳著肩搖頭,四圍看了看。「你父親把你六歲爬一線棱的事說得好神!!我看來沒有什麽嘛。」他還把句尾的音節輕佻的拉高。


    「或許吧。」宛若轉身回去,背對他抿著嘴慢慢笑了。


    李棄沒有來過一線棱,而且他覺得這地方沒有什麽——宛若一直在等待的機會到手了。


    不知輕重的人,保證死得很慘。


    ☆☆☆


    他們已經在山棱上了,林樹漸稀,荒草在參差的岩塊間偷生,蠻蠻荒荒一片粗黃的色調。宛若在彎道上打住,雙手叉腰籲了口氣,便指著前方一座黃騰騰的大峭崖說道:


    「喏,一線棱到了。」


    後頭沒聲沒響的,宛若回頭去看,李棄就站在她身後,直著眼瞪住那座活像巨人使了大斧劈出來的斷崖絕壁。


    「路呢?」他繃著嗓子問。


    路是有的,在大峭崖下方另有一條山徑,窄是窄了點,但有林木蔓藤可以攀附,也可以扶壁而行,不過這種「敬老路線」,李棄走來一定覺得可恥,寧可直接上棱麵對出生入死的考驗。宛若吟吟笑道:


    「我父親沒告訴你嗎?走在棱線上那種兩麵懸空,搖搖欲墜的感覺有多刺激!」


    把妻女帶到這種地方來的是瘋子,李棄陰沉地想,卻見宛若也不等他,逕自朝裸露的棱脊去了,他趕上前把她拽住。


    「等等,宛若。」


    她回頭斜瞟他。「怎麽?怕了?沒膽子走?」


    李棄鐵青著臉,把宛若拉到身後。「我先走,你跟住我——小心點,這不是鬧著玩的。」


    沒想到棱線上的風那麽大,呼呼刮著人的兩耳,腳下是細窄得一條線似的岩脊,宛若張著兩手維持平衡,手心出著汗,絕不往下看,心髒在亢奮地跳躍。她卻不時在李棄背後嬌笑,風涼的調侃他。


    「噯,不必太緊張,你就當你是在學校的圍牆上走就成了——你總爬過圍牆吧?」


    一會兒她又喊:


    「這樣吧——你要是實在害怕,那就跨坐在棱線上,用爬的前進,膽小的人都是這樣走的。」


    李棄停下來,回頭對她說:「前麵很陡,得手腳並用爬上去,你先等我上去再跟上來,以策安全。」


    這個陡棱像個鷹喙,聳向空中,李棄才攀住失峻的裸岩,頭就昏了,一不小心滑了一腳,身子陡然向下溜,他掛在那兒,風吹起他的墨綠外套,他像懸在枝上欲墜未墜的一片危險的葉子。


    宛若卻是不慌不忙跨坐在棱上,朝上對他搖著頭。「我說你這是何苦?來爬一線棱?這可不比坐在那兒彈鋼琴那麽寫意,沒有點身手……」她歎了一下。「我早該想到的嘛——英俊小生通常是鈍一點,笨一點,膽小一點,身手也差一點。」


    李棄咬牙。「宛若——」


    她笑著挪向前。「好,好,我來推你一把。」


    她往李棄的背部一推,他借力上了陡棱,匍匐在那兒喘氣。宛若卻是輕鬆敏捷地攀上棱岩,站在他後方整頓衣服,把衣上的縐摺一條條順平。


    「咱們現在剛好在棱線的正中央,向前也得走,後退也得走——你後悔可來不及了。」她沒有辦法不露出高興的神情。


    李棄慢慢從棱岩上站起來,慢慢回過身麵向她,慢慢用低沉的聲音道:「我幹嘛後悔?我或許又鈍又笨,膽子又小,身手又差,但是我可有很強很強的——好奇心。」


    他所在的地勢高一些,他的背後是藍油油的天,陽光在頭上,他的形體成了個幽暗的、漂亮的影子。他話說得特別的心平氣和,宛若起了懷疑。


    「什麽好奇心?」她小心問他。


    他笑了,從容向前移一步,教宛若看見他那準備要使壞的詭笑。「我在想……在一線棱上擁吻美女不知道是什麽滋味?」他又向前進一步。


    宛若覺得身上有些部位開始發麻,她的腳尖往後點,顫顫尋找退路。「喂,你別亂來,這裏可是懸崖峭壁,底下——底下是上千公尺深的溪穀。」


    他還是帶著笑,眼睛裏迸著瘋狂、刺激的光芒,步步前來,宛若不敢逼視他,又不能不提防。


    頭一次,她感覺到兩隻腳下是涼陰陰的虛無空蕩,她朝深穀瞄一眼,立刻人就旋暈起來。李棄已經近了,她沒有退路,後麵是他們剛爬上來的陡棱……


    他一寸寸向她迫近,她慌張地喊:「哎,不要鬧!哎——你瘋了,你是瘋了嗎?」


    李棄一把將她抱住,宛若隻是驚叫,絲毫不敢掙紮。他的臉蒙下來,蒙住宛若的視線,她的嘴被他堵住,她像沒入水底窒息了,呈現一種輕微溺斃的感覺。然而她不是在水底,她在空中,風在四麵呼嘯,李棄像要吻她到地老天荒。


    她緊閉著眼睛,還是感到天地在旋轉,他們兩人好像抱成了一團往峭壁下掉,她忽然睜了眼,才看見李棄已經離開她的唇,他們依舊在棱上,相互抓著,都在喘息。


    「你果然是個道地的瘋子!」宛若喘道。


    「我總算嚐到了在一線棱擁吻美女的滋味了。」


    宛若對著他那張可惡的笑臉咬牙,今天絕不給他占了便宜去。她把他的胳臂揪得牢牢的。「那你想不想嚐嚐從一線棱往下掉的滋味?」


    他冷靜地回道:「你不至於這樣玩命。」


    宛若眼中閃爍奇特的光輝,她對他陰險而嬌媚的一笑。「你可小看我了——」


    一語未畢,宛若已拉著李棄從棱線上傾身跌了下去。整個山穀被李棄的驚叫聲喊得轟轟響,但是李棄聽到的不是自己的呼喊,是疾速削過耳際的風力。心髒從他的嘴裏跳出來,不知摔到什麽地方去了。


    墜落萬丈深淵的滋味原來如此,霎時他想大笑,至少他比藺晚塘幸福,他死是死在溫香軟玉的懷抱裏!他一向浪蕩命,死了自己都不覺得可惜,可是宛若在懷裏,刹那間,他忽然對生命感到莫名的難舍,難舍她,難舍自己……


    到底的時候,兩人的重量結結實實發出「碰」的一聲,但是很沉,像大鼓蒙在布單裏槌了一下。李棄背壓住背包,像個駝子躺在那兒,頭往後仰,他睜眼看見枝椏綠葉繡在藍色的天空裏,飛起來的塵土像煙一般的飄著。


    宛若還在他胸前,兩人還是相互抓著,她的肩膀一聳一聳的在搐動,過了片刻他才發現她是在笑!


    「你沒有死。」他說,嗓子啞啞的,是剛才猛喊的結果。


    「你也沒有。」


    李棄左右張看,他們彷佛是在一塊平台上,他用身體蹭了蹭,感覺到一層厚軟有彈性的地皮。「一線棱下有人在賣彈簧床嗎?這裏怎麽這麽軟?」


    「鬆杉落葉經年累月的堆積,形成了一片天然的彈簧墊子——我跳下來過好幾次了。」宛若的喉嚨裏仍含著笑聲。


    她跳過好幾次是嗎?李棄想,他剛剛居然還想到死!


    他仰起臉來瞧著她。「有其父必有其女,你和你爸爸一樣壞。」


    「比不上你壞。」宛若駁道。


    他突然哈哈大笑。「難怪他要把你許給我——原來咱們是天生絕配!」


    「誰和你天生絕配!」宛若板下臉,掙紮著想離開李棄,他不肯,抓著她不放,她圓圓柔軟的胸脯在他胸口上揉擦,兩人都起了異樣的感覺,剛回到位置的心髒,噗通噗通地蠢蠢欲動。


    「宛若,宛若,你就像你父母,骨子底都帶著冒險犯難的因子。」李棄搖頭歎道。


    宛若陡然變了臉色。「你錯了,我不像他們,我一點都不一歡冒險犯難!」她一股勁地掙開李棄,跳了起來。


    「宛若,你這麽不了解自己嗎?還是你在自欺?冒險犯難是你天性的一部分,你父母的遺傳,你該珍惜的。」


    「你根本不懂,我討厭冒險犯難,冒險犯難對我有什麽好處?冒險犯難讓我父母浪跡天涯,讓我父母喪失性命,讓我失去家庭,成了孤兒,它在我生命裏製造這麽多悲劇——我怎麽能夠接受它、珍惜它?」


    她激動的說罷,走到平台邊緣,不斷扯動石壁上的蔓藤。她原本編著的辮子鬆脫了,斜掛在肩側,她站在那兒像站在天邊,身形纖瘦得楚楚可憐。


    李棄起了一陣憐憫溫柔的情緒,他走過去,原想把她扳過來擁著,卻隻是靜靜立了片刻,然後說:


    「至少你把自己打點得很好當年在你父母的告別式上,看你表現得那麽勇敢、那麽堅強,我就知道你不會有問題的。」


    「你有來參加我父母的告別式?」宛若問,沒有回頭。


    「我隻在靈堂外繞了一圈,」李棄跟著她望著遠方。事故後一個星期,他就離開了西非,他知道他永遠不會忘記藺晚塘和曹曼鴻這兩人。「後來幾年,我回來過幾趟,我遠遠的看過你,苗家對你顯然很負責。」


    「他們疼愛我,照顧我,他們讓我知道什麽是溫暖的家。」宛若轉身對他說,特別強調般的,倒像在跟前麵的一番話做對照。


    他們也讓你忘了你是藺晚塘和曹曼鴻的女兒,李棄心裏這麽想。為了使她高興,他從外套的暗袋摸出一隻小巧的碎花紙包,塞到她手裏。


    「耳環。」他柔聲道。


    「這是我母親留下來的。」宛若喃喃說,沒有把紙包拆開,隻是握得很緊。如果她拆開來看,會發現那並不是她母親的遺物,而是另一對令人心醉的耳環。


    李棄繞著平台走了半周,上下觀察,然後問道:「我們怎麽離開這裏?」


    「你可以攀岩回到棱線,也可以下爬到棱下的山路。」她回答。把紙包小心收進口袋,扣上扣子。


    「棱下有路?」李棄轉過身看她。


    宛若聳聳肩。


    「棱下有路,你沒告訴我你卻帶我上了危險的棱線?」他頓時恍然大悟,指著她說:「你存心整我!」


    「我以為你崇尚冒險犯難的精神呢,」宛若油滑地說,看見他逼過來,她喊道:「你又要做什麽?我告訴你——別再對我無禮!」


    「對你無禮?——我索性直接把你推下懸崖!」


    李棄掙開背包,脫下外套,露出裏麵剽悍的黑色緊身背心,一副來者不善的樣子,宛若抓住岩壁邊一根老藤,往後倒退。


    「沒有必要這樣心狠手辣。」她勸著。


    「我非要給你一點製裁不可!」李棄偏不善罷甘休,他向前一步,突然看見宛若的一腳往後朝空蕩蕩的崖邊踩了去,他驚喊:「小心,宛若——」


    然而來不及了,宛若身子一翻,拖著那老藤,栽下茫茫深穀。


    ☆☆☆


    「宛若!」


    李棄直覺一個念頭是——她又在惡作劇了!然而恐駭過度,他失去了幽默能力。他衝到崖邊,探首蒼茫起霧的山穀。什麽也無法得見。他隻用了三秒鍾勘察地形,一切都顧不得,旋即攀岩而下。


    多虧了幾年前一時興起,受過攀岩訓練,略知幾手技巧。可是當他一腳踏著了溪穀的岩石時,仍不免驚異——宛若口中這上千公尺深的溪穀,斷不可能這麽輕易的就下來……


    李棄眯眼抬起頭,由下往上看,一目了然,這座大峭壁最誇張也隻是四層樓高,要說有上千公尺,那是,那是……


    「宛若,宛若,你到底在跟我開什麽玩笑?」他焦灼地自言自語,提著一顆心在穀底亂石裏搜尋。


    他仔仔細細、前前後後找了半小時,肯定這溪穀沒有任何人摔下來過。


    而大峭崖也沒有任何人掛在那上頭。


    他不知是要鬆一口氣,還是要更惶恐。然後,他注意到了岩壁上的垂藤,極粗、極韌,從棱上直垂下來,足可支持一個人的重量。他拉住一根老藤,一手攀著岩溝,又往上爬。


    灰頭土臉的爬到了平台下方,就在宛若墜崖的那一點之下,蔓藤密密麻麻的生了一片,有幾處是彎曲折斷的痕跡,李棄心一動,撥開蔓藤,赫然見到一個天然的石洞,鑽過石洞則接上了一條窄窄的山路——李棄在石礫上抬起一條鍛子黃的發帶。


    那是宛若紮在辮子上的發帶。


    ☆☆☆


    登山口已經在望了,她在清細的山溪裏洗了手,立刻匆匆下了土階。她的車忠實的守在路旁,她把背包往後座一丟,倒車退出石子路,上了南郊公路。午後的山巒起了霧,一線棱看來非常的詩意。她覺得她得到了徹底的勝利,簡直得意極了。後視鏡裏她的臉有些髒,然而卻笑嘻嘻地。


    沒有人能夠要脅她而不付出代價。她把鬆散的秀發往肩後一甩,哼著歌兒一路開車回家。


    ☆☆☆


    李棄跟著十籠子的雞回到大學城。天早就黑了,他又髒又累又渴,而且肯定接下來好幾天沒法子彈琴他攀過岩的雙臂已經在隱隱作疼了。


    他不認為自己是受了什麽報應,但是他知道絕對有一個人要受報應。


    要離開一線棱時,還有點不放心,甚至再度爬上那要命的棱線進進退退的找,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麽。下山時由於途徑不熟,頗費了一番工夫。他在荒僻的南郊公路徒步走了個把小時,好不容易攔下一部滿載家禽的貨車,這才回到市區。


    這時他已被滿車飛舞的雞毛弄得打足了一百個噴嚏!


    他把黏在鼻尖上的雞毛撣掉,拖著像恐龍一般沉重的步伐往苗家走。事實上,他很想先停下來買罐可口可樂,但是不,他要先去苗家,去苗家找宛若——和她算一筆帳!


    萬一宛若並沒有回來?


    李棄感到背脊一涼,那種不確定、忐忑的感覺又堵住了心頭——直到他看見那部翠藍小本田停在苗家的院子,直到他透過苗家的大窗,看見了宛若。


    她神清氣爽的在那兒,換了件家居服,是粉嫩的桃子色,秀發半盤在頭上,捧杯啜著茶,靠在沙發上,正和苗家老小談笑著。


    你完全看不出來她今天曾經兩次跳過懸崖。


    霎時間,李棄的情緒產生快速的變化——一下午的焦慮、緊張和暴躁,在看到宛若安然端坐家中之後,忽然都像一陣風似地去了。


    卻又刮起更強的風,是惱怒,憤憤望著窗裏語笑嫣然的她。然而望著,望著,那惱怒悄悄離開了,李棄自己都呆了,像作了夢,把她也帶進他的夢裏來,和外界一切全斷了關連,見到的、聽到的、嗅到的,就隻有眼裏這一個,他的人從頭到腳整個地生出感覺,全都感覺眼裏這一個實在是太可愛的人兒了,真恨不得、忍不住要去捧來捏著、疼著、愛著。


    這種不可理喻的情致使得李棄非常吃驚,並不應該出現在他身上——他難得覺得什麽是需要珍重的。他慢慢往後退,然後掉頭離開苗家。他體內起了變化,有些新的元素帶著叛逆的味道在那兒糾結,他必須先把它們弄清楚。


    但是他會回來的,回來找宛若——因為他是個記恨心很重的人。


    而且從不錯過生命裏的任何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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