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條荒涼殘破的驛道,驛道的終點就是李存勖所在的魏州。此刻,一騎黃驃馬正載著馬背上的人不疾不徐的行走在這條荒無人煙的驛道上,所過之處清脆的馬蹄聲不斷地驚起了路邊老樹上的群鴉,仿佛一團團烏雲一般盤旋在半空中,不斷地發出陣陣淒厲刺耳的嘶鳴。


    馬背上的人正是從江南吳越動身返回中原的安繼業。這條驛道安繼業初到中原之時也曾走過,雖然彼時也顯得有些凋敝,但是多少還能讓人感受到一種新生的希望,和現在的情況比起來不知道要好了多少。進入中原後,隨著越來越接近晉梁兩國的戰場腹地,沿途的景象也變得越發的荒涼破敗。凋敝的村莊、荒蕪的田地,還有隨處可見的那些死於戰火之中被暴屍於荒野上的累累屍骨。在這個本該是鳥語花香的初夏時節,一路走來耳邊所能聽到的隻有烏鴉的聒噪,眼前所能看到的隻有滿目的瘡痍,鼻子裏所能聞到的隻有撲鼻而來的屍體腐爛的惡臭,心裏所能感受到的也隻有無盡的蒼涼!沿途所見的景象,讓安繼業越發的對這個亂世充滿了憎惡,越發的開始懷疑他的義兄李存勖的做法是否正確了。


    二月底,一接到李存勖的通知後,安繼業便立即從吳越動身,一路馬不停蹄的日夜兼程趕赴中原。初時的路倒也還算好走,可是隨著不斷地接近晉梁兩國戰場的腹地,路也變的越發的難走了起來。隨處可見的戰場讓這條坦途變得越發的崎嶇坎坷,本來隻需半個月的路程,安繼業竟然足足走了一個多月。現在距離目的地魏州城終於隻剩下不到四十餘裏的路程了,安繼業甚至已經能夠遙遙的看到魏州城那一派肅殺的景象了。


    此時的魏州早已變成了晉國的領地,尤其是在李存勖進駐魏州後,這裏儼然已經變成了晉國臨時的行政中心。因為地處兩國戰場的最前線,所以魏州此刻重兵集結,方圓四十裏內處處都能看到晉軍幾乎連成了片的大營,整個魏州也被籠罩在了一片肅殺的氣氛之中。


    眼見著安繼業已經來到了距離前方晉軍大營不到五百米的距離後,忽聽得前方響起了一片密集的弓弦聲,緊接著隻見一片黑壓壓的如同成群的蝗蟲一般的羽箭鋪天蓋地的射向了安繼業和他胯下的黃驃馬!好一個安繼業,麵對如此危急的時刻猶自臨危不亂,猛地抽出了腰間的血河寶刀舞成一團,仿佛在麵前張開了一麵巨盾一般霎時間將自己和胯下的黃驃馬籠罩在了一片刀影之中。密如驟雨一般的羽箭過後,安繼業的周圍仿佛平地生出了一片羽箭的密林一般,而安繼業身邊方圓三尺之內卻一支羽箭也沒有,所有射向安繼業的羽箭都被他手中的血河寶刀盡數撥打開來。


    晉軍的這種不由分說便放箭射殺的做法讓安繼業著實感到震怒不已!帶著滿腔的怒火,安繼業氣沉丹田運起了《太玄神功》的無上內功心法昊天無極功,厲聲喝道:“我乃晉王李存勖的結義兄弟安繼業,奉命趕來魏州與我大哥匯合!如果爾等再不由分說放箭阻我去路的話,休怪我安繼業翻臉無情!”


    安繼業這一嗓子乃是帶著一肚子的怒火運足了內力喊出來的,雖然和晉軍大營相隔足有將近五百米的距離,但是卻如同在耳邊響起了一聲炸雷一般清晰地傳入了五百米外晉軍大營的每一個人的耳中,直震得營中眾人一個個耳膜嗡嗡作響、頭暈眼花!


    早有營中小兵連滾帶爬的跑到營中統帥的帳中通報,結結巴巴的說道:“大帥!不好了,大營外麵來了一個……來了一個自稱是什麽安繼業的雷公!”


    這片大營的統帥乃是李存勖的義兄李嗣源。其實根本用不著這個小兵來通報什麽,盡管身在大帳之中,但是李嗣源也早已被安繼業這如同晴天霹靂一般的聲音震得有些魂不守舍。聽到小兵的通報後,李嗣源穩了穩心神,笑著罵道:“放你娘的屁!晴天白日的從哪跑出來個什麽雷公?!你沒聽他說嗎?他是晉王殿下的義弟安繼業!”


    那個小兵聞言,吐了吐舌頭說道:“原來是個人啊?好家夥,人的嗓音怎麽能這麽大的呢?跟打雷似的!不過這個安繼業未免也忒的狂妄了吧?竟然敢說什麽翻臉無情?莫說整個魏州咱們已經集結了二十餘萬大軍,單是咱們大營就有五萬人馬!他隻不過區區一人,連他胯下的戰馬算上也不過隻有六條腿兒罷了,嗓門再大又怎麽可能對咱們五萬人馬翻臉無情呢?”


    李嗣源搖了搖頭,正色說道:“你這狗眼看人低的狗才!區區一個人?你可千萬不要小瞧了他這區區的一個人!定州之戰,這個安繼業跟隨著晉王殿下以千人之力一舉剿滅了契丹人二十萬大軍,為咱們晉國立下了汗馬功勞!正是他這個區區的一個人,在望都阻住了契丹六萬鐵騎對晉王殿下的圍攻!現在他的威名已經絲毫不遜於三十年前的那個號稱‘戰神’的我大哥——李存孝了!你們他娘的沒聽說過嗎?再者說了,我跟你們說了多少回了,遇到生人先問明了情況再說,別他娘的動不動就不由分說的一概放箭射殺,你們這幫兔崽子就是不聽!幸虧這個安繼業武功高強,不然真的被你們射成了刺蝟的話,我倒要看看你們如何跟晉王殿下交代!別他娘的廢話了,趕快傳令下去,開營門,列隊,迎貴客!”


    片刻之後,大營外的安繼業忽然看到晉軍大營的大門豁然敞開,兩隊鎧甲鮮明的士兵從門中列隊而出,整齊的分列在營門兩側。緊接著,在一群將校的簇擁下,一個內穿軟甲外罩長袍,身材高大,器宇軒昂,胸前飄著五綹長髯的五十多歲的將軍快步走出了大營。


    離著老遠,李嗣源一邊走一邊拱手朗聲笑道:“哈哈哈!安大俠突然駕到,有失遠迎還望贖罪!不才乃是橫海軍節度使,蕃漢內外馬步副總管,同平章事李嗣源。”


    聽到來人竟然是赫赫有名的李嗣源後,安繼業不由得微微一愣。安繼業也知道這個李嗣源不僅是當年李克用收留的眾多義子中的一個,更是晉國頭號猛將。向以驍勇善戰知名,在與梁國的連年征戰中立下了汗馬功勞,實為晉王李存勖的左膀右臂!眼見著李嗣源如此客氣竟然親自出營來接,安繼業心中的怒火也頓時消退。急忙翻身下馬,疾走幾步迎到李嗣源近前,拱手說道:“不敢!在下一時孟浪,驚擾了李將軍的大營,還望李將軍贖罪!”


    李嗣源一把握住安繼業的雙手,使勁的搖了兩搖後,哈哈笑道:“哈哈哈!安大俠這是什麽話?分明是老夫治軍無方,安大俠何罪之有?若非安大俠武功高強,我手下這些狗才險些傷到了晉王殿下的貴客,錯在老夫才是!”


    安繼業尷尬的搖了搖頭道:“李將軍千萬不能這麽說!也怪在下太過於狂妄孟浪,若是能夠提前知會一聲也就不會有這場誤會了。”


    李嗣源拉著安繼業的手搖了幾搖,哈哈笑道:“哈哈哈!你是晉王殿下的結義兄弟,我呢也是跟晉王殿下一起長大的義兄,甭管誰對誰錯總之都是咱們自己的家事,既然都是一家人咱們也就不要這麽客套了。你既然是晉王殿下的結義兄弟,自然也是我李嗣源的兄弟了。我癡長你幾歲,安大俠若是不嫌棄,以後就叫我一聲大哥便是!”


    一番交談之後,安繼業對李嗣源豪爽的性格頗感投緣。此刻聽到李嗣源如此說了,安繼業點頭笑道:“既然如此,那麽小弟就不客氣了!李大哥在上,請受小弟一拜!”說罷,便撩袍拜倒。


    李嗣源站在原地坦然的接受了安繼業這一拜之後,急忙伸手將安繼業扶了起來,朗聲笑道:“哈哈哈!聽晉王殿下說,賢弟也是沙陀人?咱們沙陀人雖然隻是一個少數民族,但是真的是人才濟濟啊!尤其是賢弟你,定州一戰威震華夏,打的契丹人這幫跳梁小醜聞風喪膽,威名之盛已經不在當年我大哥戰神李存孝之下了啊!”


    安繼業搖了搖頭道:“定州之戰若非晉王殿下指揮得當,單憑小弟一人之力又怎麽可能敵得過契丹二十萬鐵騎?李大哥如此盛讚,小弟實在是愧不敢當啊!”


    李嗣源笑道:“賢弟年紀輕輕卻不居功自傲,單是這份涵養和氣度就足以稱得上我輩的楷模了啊!來來來,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回營再敘!”


    進入大營後,李嗣源的大帳裏早已備下了豐盛的酒宴。二人坐定之後,李嗣源一擺手撤去了帳中閑雜人等,偌大的中軍大帳轉眼間隻剩下了他們二人。


    李嗣源端著酒杯笑道:“賢弟一路奔波著實辛苦了,隻是軍營之中著實沒有什麽好酒好菜,倉促之下招呼不周,還望賢弟原諒則個!來,大哥敬你一杯!”


    安繼業見狀,急忙端著酒杯起身說道:“李大哥言重了!如此豐盛的酒宴比之小弟一路啃幹糧喝涼水簡直是天壤之別了!”說罷一揚脖飲盡了杯中酒。


    席間,李嗣源問道:“據我所知,晉王殿下於二月底便急召賢弟返回中原了,怎麽賢弟今日才到啊?”


    安繼業苦笑道:“其實我一接到晉王殿下的通知便即刻從吳越動身趕往中原了。不曾想一別數月,中原大地竟然遍地烽火,以至於在路上耽擱了一些時日。”


    李嗣源點了點頭道:“如今晉梁兩國之間的決戰已經到了如火如荼的關鍵時刻。為了盡快實現咱們重振大唐雄風早日結束這個亂世的理想,這場戰爭勢在必行,隻是……卻苦了中原百姓了啊!”


    從李嗣源的話中,安繼業聽出來李嗣源和那些好戰的將軍有所不同,頗有一副憂國憂民之心。想到路上的經曆後,安繼業猶豫了一下沉聲說道:“李大哥,有句話……小弟不知道該不該說。”


    李嗣源笑道:“都是一家人,賢弟有什麽話盡管說便是。”


    安繼業略微思索了一下後,便將路上在那個殘破的村子裏遇到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說給了李嗣源。


    聽完安繼業的敘述之後,李嗣源的臉上早已勃然變色,將手中的酒杯重重的在桌子上一墩,騰然起身厲聲說道:“石敬瑭這個小畜生!怎敢如此敗壞我晉軍的名聲?!賢弟稍坐,愚兄這就派人去召回這個畜生,殺了此獠以慰那些無辜百姓的在天之靈!”


    安繼業見狀,急忙起身一把拉住了李嗣源,說道:“李大哥切莫動怒!雖然我也對石將軍的做法著實不敢苟同,但是石將軍實乃晉國棟梁之臣,若是因為愚弟的一句話而壞了石將軍的性命,愚弟實在是心有不安啊!況且石將軍雖然做法欠妥,但是罪不至死,還望李大哥息怒!”


    李嗣源重重的噴出胸中的一口怒氣,長歎一聲道:“賢弟此言差矣!這個小畜生做出如此惡行還算得上什麽棟梁之臣?還怎麽能說是最不該死?所謂得民心者的天下,失了民心你就算是贏得了這個江山,也不過是一個徒有其表的空殼而已!又怎能長治久安?更何況戰爭是政權與政權之間的事情,又關無辜百姓何幹?晉國的百姓也好,梁國的百姓也罷,不都是我們華夏大地的子民?又怎能因為他們是梁國治下的百姓就可以將其視之為豬狗而大肆屠戮?我早就發現石敬瑭這個小畜生殺心太重,若非他實在是戰場之上一員不可多得的猛將,我早已將他就地正法了!沒想到我的一時容忍卻變成了姑息養奸,讓這個小畜生越發的變本加厲,竟然做出如此禽獸不如的事來!燒殺搶奪、奸淫擄掠,如此惡行和那些無惡不作的土匪、和那些入寇我中原大地的契丹狗賊又有什麽區別了?!即便他曾為了我們晉國的發展立有些許微功,即便他是我李嗣源的女婿,即便他在戰場上於我有過多次的救命之恩,但是我又怎能因私廢公繼續縱容此獠如此胡作非為,繼續敗壞我們晉軍的名聲?!”


    看著因為憤怒而漲紅了臉頰不斷地來回踱步的李嗣源,安繼業搖了搖頭道:“為了天下蒼生,李大哥你這種大義滅親的做法著實讓小弟佩服不已。但是眼下正值晉梁兩國決戰的緊要關頭,晉王殿下也正在用人之際。若在此時殺了石將軍的話,隻怕於大局不利,於軍心不穩,還望李大哥三思而後行啊!依小弟愚見,李大哥你隻需對石將軍嚴詞責備,讓他引以為戒便是了。”


    李嗣源聞言,長歎一聲重重的坐到了椅子上,無可奈何的說道:“賢弟說的甚是,是我慮事不周啊!但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饒!我李嗣源治軍向來以嚴謹著稱,僅憑著區區的嚴詞責備又怎能服眾?又怎能對得起那些慘死於這個小畜生之手的無辜百姓?有賢弟的求情,我可以饒他一命,但是這三百軍棍是絕對不能少的!能撐得住,那算他命不該絕!撐不住的話,正好能夠以此來告慰那些無辜百姓的在天之靈了!”


    不管石敬瑭日後能不能撐得住那三百軍棍,但是眼下他的命總算是暫時的保住了。而且經過這一番談話之後,也讓安繼業對眼前這個李嗣源有了更進一步的了解和認知。此人雖然是武將出身,不僅目光長遠性格豪爽坦蕩,更為難能可貴的是還有一顆憂國憂民之心。真的是一個武能上馬定乾坤,文能提筆安天下,文韜武略兼備的一員不可多得的人才!有此人的輔佐,李存勖大哥又何愁不能結束這個亂世,一統天下重振大唐雄風呢?


    想到這裏,安繼業心悅誠服的說道:“李大哥公私分明,不僅有濟國安邦之能,更有一顆憂國憂民之心。有李大哥這樣文韜武略兼備的人才輔佐,晉王殿下一舉平定這個亂世指日可待,何愁不能一統天下重振大唐雄風呢?”


    李嗣源擺了擺手,十分謙虛的說道:“若是再讓我年輕十歲,今日賢弟的這番謬讚我一定會坦然受之。可惜我馬上就要步入花甲之年了,快六十的人了早已經沒有了過去的那份豪氣。我已經老了,未來還要看你們這些年輕人了。晉王殿下雖然隻有三十八歲,但是卻心懷大誌不愧為一代雄主。而賢弟你更是了不得,年紀輕輕就已經威震華夏,打的契丹醜虜聞風喪膽,更有一份憂國憂民的熱忱。所謂自古英雄出少年,終結這個亂世救萬民於水火之中的重任還得靠你們這一代人才行啊!”


    李嗣源的這番話不由得讓安繼業想起了以前王彥章、李嗣昭和宇文鑄等人也曾對他說過類似的話。李嗣源、王彥章、李嗣昭和宇文鑄他們這一代人,為了實現能夠盡早終結這個亂世的理想,化身為亂世中的一股長風為之奮鬥了一生,把自己一生的大好年華盡數耗盡。雖然他們很有可能再也沒有機會用自己的雙手來親手終結這個亂世,但是正是因為有了他們這一代人一生不懈的努力,這個亂世才有了被終結的可能。如今聽到他們說出這樣的話,安繼業不由得在內心深處不由得對李嗣源生出了一種烈士暮年的悲愴感。


    想到這裏,安繼業站起身來,端著酒杯畢恭畢敬的朝李嗣源鞠了一躬,心悅誠服的說道:“盡管李大哥的話讓小弟感到了一種烈士暮年的滄桑,但是平心而論,如果沒有你們這一代人拋頭顱灑熱血的不懈努力和付出,這個亂世根本不會這麽早就能看到終結的跡象。沒有你們這一代人打下的堅實基礎,我們這一代人也不可能有這個大好的機會去終結這個亂世!請容小弟敬大哥一杯,謹以此來表達小弟對李大哥你們這一代人由衷的敬意!”


    李嗣源肅容接過安繼業遞來的酒杯,一揚脖一飲而盡後,哈哈大笑道:“痛快!不過賢弟的話隻說了一半啊,烈士暮年的後麵不是還有個壯心不已嗎?我雖然老了,但是隻要我李嗣源還有一口氣在,那份雄心壯誌便永遠不死!隻要我還有那個能力為了昔日的理想而奮鬥,那麽就不妨讓我和你們這些年輕人一道,為了蕩平這個亂世繼續發揮餘熱吧!”


    安繼業也哈哈大笑道:“李大哥說得好!對於你們這一代人來說應該是‘老驥伏櫪,誌在千裏。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對於我們這一代人來說,應為‘飛龍在天,壯誌幹雲。英雄壯年,氣吞萬裏!’才是!且讓我們為了能夠早日實現蕩平亂世這個理想而共同努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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