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歲月加諸於你身上無情的枷鎖,再見之時我也必定能夠一眼認出。


    葉圖的世界瞬間失聲。


    舞樂、交談全都隱退到虛無的黑暗裏,燈燭火把盡皆失色。


    十方世界之內、萬古蒼穹之下,隻剩了一個文蔚平。


    他坐在錦紗的宮燈之側,柔和的燈光打在他較之前更具棱角的臉上,拉出一道淺淺的陰影。


    濃縮著歲月的蒼涼。


    “哎?”文蔚祁見雲修走到葉圖桌案旁邊,便也端著酒杯走上前去,看到葉圖怔怔地看著自己的四子,連雲修的問話也置若罔聞。


    於是問文蔚平:“平兒,你與葉姑娘相識?”


    被父親叫了自己的名字,文蔚平瞬間驚醒。


    “爹,雲長老。”他慌忙端起麵前的酒杯,以為是要自己向雲修敬酒。


    他還在剛剛認出葉圖的驚訝中沒有完全恢複過來,隻於忙亂中撿了幾句詞來應付麵前的狀況。


    “晚輩文蔚平,久聞雲長老威名,十分仰慕。今日得見三生有幸。”他說這話的時候,文蔚祁一臉的嫌棄。


    終於在他講完最後一個字的時候,文蔚祁道:“哈哈,這孩子,怎麽這麽大了還沒長進。讓雲長老見笑了。”


    他擺出一副嚴父的威儀來,問道:“為父是問,你認識葉姑娘?”


    文蔚平趕忙放下酒杯,低著頭答:“有數麵之緣。”


    “胡言亂語。”文蔚祁看了一眼雲修,隨即臉色大變。


    對文蔚平大聲吼道:“葉姑娘乃是雲長老的朋友,如何與你有緣?”


    文蔚平被吼得有點懵,連忙雞啄米似的答道:“是是是。”


    “是什麽!”文蔚祁怒道:“又不是考你的學問!”


    他恨恨地一甩袖子道:“二十歲的人了,問你句話也答不利索。”


    文蔚祁這一吼不要緊,舞姬停下了舞步,絲竹停了音樂。


    就連剛剛一家人的說笑也都藏了起來。


    如此場合,雲修有點聽不下去了:“掌門,你我正喝在興頭上,歌舞如何停了呢?”


    “啊,是,歌舞,歌舞!”文蔚祁招呼著舞姬樂師,也許是借酒壯膽他竟然一把拉住了雲修的手腕,將他拖向座位。


    “小兒無狀,長老莫怪。來來,你我同回坐席,我要再敬兄長你兩杯!”


    文蔚祁說著,便將手裏的佳釀斟滿杯,又勸起酒來。


    文蔚平被這一頓訓斥,蔫頭耷拉腦地垂手坐在位子上。


    他不敢看葉圖,再次相逢自己剛剛的樣子實在太過丟臉。


    他不敢看自己的兄弟、姨娘,他們此刻麵上不說,心裏一定在偷樂。


    終於看見這個不爭氣的庶子如預料一般遭到訓斥,還是在一家人一直有所求的器宗長老麵前。


    他更不敢看自己的父親。


    那個在自己身上加之於雷霆,卻不肯散布雨露的一家之主。


    此刻若是看到自己還敢抬頭直視,那必定要更加失望吧。


    怎麽養了這樣一個愚頑不靈的孩子。


    經過這一番吵鬧,嵩月也看見了葉圖的反常。


    他走過去對文蔚平道:“四公子,我叫嵩月,是葉圖的朋友。”


    他側身指了指發呆的葉圖:“你們認識?”


    文蔚平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哦,既然是老朋友,過去說說話吧。”他笑著說,“那邊還有朋友,我們介紹認識認識。”


    文蔚平被他半拉半拽地拖到了葉圖的桌前,嵩月便將自己的坐墊遞給了他,自己則與阿葦同席。


    文蔚平和葉圖兩人隻是靜靜地坐著,相對無語。


    也許想起來自己好歹也算是主人家,於是便鼓起勇氣,要盡一盡這地主之誼。


    他看向葉圖眨了眨眼睛,張口道:“葉圖,你還是老樣子。”


    這一聲葉圖喚醒了她。


    葉圖如夢初醒般看向文蔚平,眼淚不受控製地湧出來。


    嘴上卻說:“真好,又見到你了。”


    隻是一句:又見到你了。


    那些為了尋找而付出的代價、經曆的人和事、無助和絕望、疼痛和苦難,都被那一句“葉圖”封印。


    她眼裏心裏都隻有重逢的喜悅和慶幸。


    那些過去的事,都可以不作數。


    因為,現在你在我的麵前。


    “你瘦了。”她看著他有些凹陷的臉頰道,“你現在怎麽樣?”


    文蔚平苦笑著搖了搖頭:“可能是最近練功有點兒累吧。”


    “哦。”葉圖看著他的臉,想要仔仔細細地把他瞧個清楚,“你那天出洞以後……”


    “那天的風雪很大。”文蔚平語氣平靜,似乎隻是再講一個聽別人講過的故事。


    “哦,是的,風雪,那天的風雪很大。”葉圖重複著他的話解釋道,“那天我出去找過你,但是白茫茫的一片,什麽都看不見。”


    “是啊,我也努力找過那個洞口,眼前都是雪花,什麽都看不見。”文蔚平回望著她,這五年過去,自己已經不再是一個靈動的少年了。


    而葉圖卻還是當年的模樣。


    “你這些年可好?”文蔚平問,“後來你是怎麽找到出口的?”


    葉圖有些興奮地給他說著自己的經曆:“我那天在山崖下看到了你的背影,但是當時山壁合攏,情況危急。我並沒有追上你。”


    “出來以後啊,我先後到武功山和靈感山拜了師。”她笑得像是一個討賞的孩子,“我現在已經是武修三階了。四階也學了,隻是還沒有進行試練。”


    她笑著笑著,眼淚就落下來,然後便飛快地抬手抹掉。


    葉圖沒有想到,她隻在伊丹巫祝的結盧境裏耽擱了這區區幾日的光景,竟然就已經錯過了他這許多的時光。


    從此以後,都不想再錯過了。


    葉圖向他笑了笑:“你有沒有娶親?”


    文蔚平本來還在心裏擔心她問自己為何不將姓名如實相告,為何石壁會突然合攏,為何菩提藤會斷。


    甚至怕她已經發現了那菩提籽的數量有所減少。


    但是她並沒有問這些。


    她問:你有沒有娶親。


    文蔚平木訥地搖了搖頭:“沒有。”


    葉圖見狀開心地從座位上站起來,低頭對仍坐在墊子上的他笑道:“你等我一會兒。”


    說著便整理了一下衣服,昂首向文蔚祁的坐席走去。


    她走到文蔚祁的麵前,深施一禮:“晚輩葉圖,感謝掌門的款待和照顧。”


    “葉姑娘不必客氣,我這哥哥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他笑眯眯地看著雲修,一副已經把他當自己人的口氣。


    “那如今葉圖有一事相求,不知掌門能否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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