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侍郎家的這名寵妾說話硬氣乃是有緣故的,並非隻是受寵而已;這女子大名謝三娘,正是那“舊時王謝堂前燕”的謝家,雖則家道沒落已久,乃至為人妾室,但教養氣節仍在。謝氏收養了蘿瑟女之後,丈夫上官亦不能如何。這家大婦顏色已衰,一生未出,性格溫柔軟弱,在家沒有權勢;加上這新妾人格遠遠超過主人主母,兩年來家中的大小原是聽從謝三娘的,卻也不怪,若是這家中能添丁,也是這位謝夫人的兒女,故而人人趨炎附勢。


    蘿瑟奴大難不死,留在謝夫人身邊,名字中的“奴”也去掉,直稱蘿瑟;雖然名上是個侍女,夫人知道她是個音樂奇才,從不令她沾染一點陽春水,免得以後回宮任職時雙手不再靈活。兩人在閨房中時,謝夫人稱她為妹妹,蘿瑟不會說話,卻會笑著點頭。


    波斯人愛以花名女,那九死一生的幼兒,蘿瑟替她取名為牡丹。因為波斯語中沒有牡丹一詞,她在巾子上繡了“天國之花”的波斯語,讀作阿瑟芒斡朵。她知道唐人最憐愛的就是此花,絕不會令牡丹遭受一點風雨摧殘。謝夫人指著巾帕上的文字問她給女兒取了何名,她站起來伸出手點了點窗外盛開的牡丹花。


    她手指的正是姚黃牡丹,與魏紫並占牡丹鼇頭,此時正是仲春花好。謝夫人笑著點頭,道:“如此,她也有個漢人名字,叫做黃樓。”黃樓子是姚黃別稱。從此謝夫人總是抱著這女兒穿行在花園,“黃樓兒”、“黃樓子”這樣喚她,女孩兒也十分聰慧,三個月時便會應答。蘿瑟不能出聲,但能令女兒小手摸著她的雙唇,教她念若幹波斯詞語,若是黃樓模仿出來,蘿瑟便激動得落下淚來,教育這小小女兒竟是她能聽到鄉音的唯一途徑。


    及黃樓十月大時,安慶緒出逃鄴城,官軍收複洛陽,接連迫降斬殺安氏一族手下將領數人,連勝回朝,肅宗歸都長安。既然唐軍到、新帝歸,那麽馬上就要徹查變節徒了。上官宅上下聞軍馬蹄聲便潰不成行,謝夫人令蘿瑟帶黃樓去尋王維先生,誰知王維畢竟受過偽職,此刻也被當作變節叛黨押回都城去了。官兵收複後,洛陽的城禁森嚴,雖一蟻不能出入。叛黨被一家一戶抄送押往京師,竟搜到次年四月才搜空,將上官一家裝車送往長安。


    黃樓已經一歲有餘,一路上指著押解兵身上的鎧甲呀呀兒語,喊“要”、“要”。每每如此,便讓蘿瑟想起曾經被叛軍欺侮的日子來,淚流不止,謝夫人隻得抱過孩子要她安靜一些。但這女孩兒十分堅持,每見到著鎧甲的兵卒,都喊要穿。


    大約就是從那時開始,一家人就知道這夷女與平常人不同,隱隱約約中又不敢替她的人生下什麽斷語,隻知道這女兒會有很多年都在戰亂中度過,她將一生與兵甲為伴。


    顛沛流離來到長安城,國都仍在,宮闕已經化作飛煙。上官侍郎家一行收押進天牢時,恰又逢王維的牢房正在對麵,重逢時分不禁百感交集。王維自上次離去,還未見過黃樓,此時見這小小女兒竟然也身陷囹圄,一時不知究竟是救了她還是害了她。然而謝夫人此時一句話說出來,更是令獄中一片死寂。


    “若是皇帝想要處死我們一家,已出世的女兒尚且可以充做宮奴留下一條命,但我腹中未出生的孩兒卻要不幸與我一起去死了。”


    此時,謝夫人有孕才兩個月,這孩兒將是上官家唯一的後繼。


    王維還記得先前謝夫人對他說過的一番話,當下雖然緘默,但心中已經下了決心,若是自己能向皇帝討回清白,不但要救那名胡女,也要救謝夫人的孩兒。他到底不是真的變節!


    果真被他賭回一條命——那夜雷海青被害,他曾寫過“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花落空宮裏,凝碧池頭奏管弦”的句子,傳到肅宗耳裏,知道他身在偽朝有許多不得已。又因為弟弟王縉平叛有功,已官至刑部侍郎,卻寧可自己削爵回庶,換他重回宮廷。肅宗諒他向來淡泊,不是勢利之徒,同意將他重新收編,做太子中允,比原來官等隻是稍降。


    判下,他失聲痛哭,隻說獄中還有一些文稿忘了取出,懇求上允回獄取物。他折回大牢,趁獄卒不注意,遞給蘿瑟一支竹笛,再未說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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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複了官職,他帶著新墨未幹的字畫去見肅宗。他向來不切切於表忠心,但這一次不是為了自己。從太上皇到朝上百官,誰不愛他的墨寶,但放在以前他隻在京郊自己的別墅裏裱掛,遇到知心的酒友才會贈送。


    肅宗見了他,到底還是憐愛的。當朝最受重用的行軍司馬李泌也和他一般不愛出仕途而愛青山,此值兩京收複之際,卻上奏要歸隱;為這一事,他無人商量,王維來找他倒是正好。


    君臣二人於是斟了酒,一麵敘舊往日開元天寶的勝景,一麵談起司馬歸山一事。說到傷心之處,相顧無言。肅宗李亨做太子時就是個軟弱之人,唯玄宗是瞻;現在雖然歸國,又遇到後宮宦臣弄權,以致自己的良相竟然要因此辭官;又說到太上皇至今未能回京一事,不知現在在南國幾多傷懷,席間數度流涕。


    王維便說:“太上皇舊時愛好音律,不知如今簫管鼓樂還能否使上一笑?”


    肅宗隻是歎了一口氣:“卿也見了,大明宮被燒成那樣,存在其中的樂譜還剩幾何?此前那些樂官舞伎也都被叛黨擄去,現在剩下的這批也演不出父皇在時的一半輝煌。”


    王維道:“如此,臣知道前朝一名女官能記譜過目不忘,梨園能得此人,盛世再現也不難。隻是……隻是她戰時流離失所,被原來的上官侍郎家買去做了家奴,現在被一道關押在逆黨天牢中。”


    皇帝才要詢問,通傳上來一句:“左羽林軍大將軍來了。”


    傳後,走上來一名器宇軒昂的武官,此人名喚謝鳳,開元末年考上武狀元,編入羽林軍,亂中一直保護皇帝安危;而此人不但護駕有功,甚至也隨郭子儀將軍打過幾個大仗,因此雖然位列三品將軍,皇帝對他卻是十分高看的。謝鳳一來,便傳戰事捷報,使得方才還在垂淚的肅宗心中一快,喚他一道過來飲酒。


    皇帝還記得剛才談了一半的話題,接著問道:“愛卿方才說到的那位女官,現在在哪?怎麽在天牢?”


    王維與新來的謝鳳暗中竊竊交換眼神,然後一字一頓地說:“正是前朝的上官侍郎家中缺人,他家夫人看她可憐,將她買去做了侍兒。現在因為上官失節,連坐關在牢裏。”


    謝鳳立即打斷道:“哎呀,不得了,那位上官逆子豈不是前朝的中書侍郎上官某?”


    “正是。”


    “小子不才,從小就知道這世上有比我氣節還高的豪傑,”他將頭轉過來看著皇帝,“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小子的堂妹,名喚三娘。但堂親家道中落,將三娘嫁給上官那賊人做妾,早年我還不是將軍,官不比那位中書侍郎;如今想救堂妹,想不到她已經被這賊子妹夫拖進大牢了!”


    肅宗這邊被謝鳳這一番話弄得暈頭轉向,王維立刻接過話來:“聖上,如今弄明白了,大牢裏關著謝將軍的堂妹,又連帶關起前朝樂官;將這兩人放出,既可以安撫將軍,又能重振梨園。至於那位上官侍郎,原本怎樣審判仍舊按照聖上的心意即可,莫要牽連了忠貞之人。”


    肅宗心說既然是兩名女子,釋放也無傷大雅,不過是做個順水人情。當下點了點頭,王維卻激動得落下兩點淚來,舉杯賀道:


    “聖恩能沐世俗女子,可見上心仁厚,這是天下的幸事!”


    他到底把她們救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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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三娘身孕未顯,故而未遭半分盤問便放了出來;黃樓隨母親蘿瑟一道出獄,出獄後便住進梨園,此時正一歲半。


    今時不同往日,蘿瑟現在已經是個女官,身份大不相同。梨園多換新人,見了蘿瑟不知是誰,隻聽說曾是太上皇身邊的紅人,連老臣都認識她。那時許多曲譜都因為大明宮被毀而散佚了,蘿瑟身為夷女,卻對演過的曲譜過目不忘,各部都能背誦;最令人震驚的還是她看著不聲不響,卻能跳貴妃的霓裳羽衣、阿蠻的淩波舞、公孫氏的劍器渾脫,這些無處記譜作畫的舞姿,若是沒有她記著,便要永久毀在戰亂中——而她如今也不過十八歲罷了。


    太上皇歲末歸京,她再未為他表演過,也未再見他的模樣。黃樓吵鬧,她找了個借口比劃著向總管辭了官,留下十餘本樂譜,帶著女兒出了宮。謝夫人即將臨盆,她要去照看她。


    那時候她們已經知道,那位謝鳳將軍,與謝三娘並無堂兄妹關係,和王維倒是故人。當時酒席上那一出,也是演戲,為的隻是救謝夫人於危難。謝將軍因此認了三娘做義妹,她後來生下的那名小公子則為此取名為武。


    謝氏人福淺薄,生下上官武之後不久便離世,將小兒托付給了謝鳳將軍與王右丞。上官武與黃樓,亂世中的這兩名小兒女,雖然沒有絲毫血緣,但自弟弟出生開始便結成勝過血緣的深情;縱然身世如同一對風中蝴蝶,也從來未將他們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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