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弟二人次日領了月痕,黃樓就到朱玉藻的分閣內學習副閣主的功課,上官武自己到最普通的弟子群裏吃睡。他原來生在宰相府上,雖然不是貴子,畢竟錦衣玉食;出了京師,也從未風餐露宿過。蝕月教雖然是女子做首領,可最底下的教徒又與田頭茅舍的粗人有多少區別,不過是耳後多一個月痕罷了。上官武每日和這些人相處,當然是沒什麽趣味,晚上睡在通鋪,還總要聽這些男子滿口粗俗地議論女人,真是氣不打一處來。他住在這地方不過兩三日,就聽了許多教內的風言風語,不想唐襄在底下的聲望果然不高,隻因為這些弟子都是見識短淺的武夫,唯強者是從,故而對李深薇他們不敢有一點不敬,可是對唐襄卻敢說三道四,說她“十歲起就敢矯模矯樣”,踩在三閣主和四閣主的頭上,現在風頭甚至蓋過大閣主去。若不是李深薇一力撐持她在教中的地位,唐襄怕是很難忍得過這些傷人的話。教徒們敬她,實是敬李深薇。


    他有時在練武場望見唐襄站在樓上監看,都有些觸動,想尋個機會與她說說話,他或可替她解除一些煩惱;但又想自己現在不過一介普通弟子,特意去靠近閣主,卻容易被人指責出挑輕浮,更容易讓人猜忌唐襄的企圖,反倒害了唐閣主的清白。


    大閣主朱玉藻自從那日護送他們回來,連午覺也沒有睡上一個又重新回了揚州,得了薇主的令,前去保護秦棠姬了。大閣主不在,黃樓留在閣中就缺一名師傅,想必是李深薇親自在教。不知她現在得知薇主那句“秦棠姬是未來教主”的話沒有,上官武每想到此事,夜裏就睡不安穩。


    這晚上,他思前想後的睡不著,幹脆翻身起來,想也好幾日沒見姐姐了,到大閣主那裏看看她情形如何。他和姐姐這樣廝熟,就是夜半拉她起來也沒什麽。


    躡手躡腳地摸到閣內,敲了敲姐姐的窗戶。姐姐無憂無慮,晚上睡眠極沉,他這點動靜全然叫不醒她。他將姐姐的窗戶掀起來,徑直跳進房裏,將熟睡中的黃樓一把推醒,道:“姐姐,是我呀。”


    黃樓這幾日被逼著練武學文,白天已經十分勞累了,見了上官武,朝他肚子上打了一拳,道:“你曉得你姐姐累得要死?我不想學了,明日跟你換,你來做這副閣主吧!”


    上官武立即嘻嘻哈哈地笑起來:“姐姐學的都是什麽,讓武瞧瞧。”


    黃樓這樣心思簡單的,隻覺得兩人是姐弟,有何可隱瞞,當即將李深薇交待她學的許多冊子拿出來堆在上官武麵前,又將教主說的管理用人的許多道理也背誦給上官武聽。她原是野慣了的,這副閣主之職並不能算個武職,而更偏向於照管大閣主底下的教眾、指導眾人行為的,算個文職。李深薇也不特意教她獨門的武功,大約是對她還有戒心。學不到武藝卻又累得喘不上氣,她自然覺得無趣。


    黃樓還在這邊抱怨,上官武借著月色一邊讀書,一邊頭也不抬地對姐姐說道:“我看這些東西你是該學學,姐姐那日對薇主說要讓蝕月教洗脫黑道的罵名,想必不是靠一身橫肉去打朝廷罷!我看薇主是把你的話聽進去了的,故而讓你在這裏學些用人的知識。”


    黃樓玩弄手裏一個紙團,皺著眉道:“我不靠別的,就靠從義舅那裏學來的行兵打仗的戰術。教主讓我學的這些,豈不是叫我這個將軍給底下人端屎擦尿,氣悶得很,看也不想看……”


    上官武立即打斷她道:“姐姐!你也是個女子,說話怎麽這樣不文雅。”


    黃樓就嘻嘻一笑,靠到弟弟身邊:“我與你怕是調了個個兒,我雖然是女兒身,其實是個粗漢;你雖是男兒郎,其實是個嬌娘。怎樣,總之我們同體同心,以後這些文縐縐的東西我就送給你學,我對教主說一說,讓你跟在我的屁股後頭,凡有什麽功課考試,你代我去?”


    “姐姐在宰相府要我替考得還不夠麽,我自己也想考個功名啊!你不如當真讓教主交換我倆的位置好了,若不行,也不要讓我待在那種臭氣盈天的男人堆裏,讓我做點想做的事。”


    真要交換位置,黃樓卻是說什麽也不願意的,隻道:“說你是嬌娘,你就撒弄起來。你想做什麽,我去和教主說說。”


    上官武不便直說,隻讓姐姐傳個話兒,明日夜裏要見唐襄。


    --------------------------


    他次日深夜去敲唐襄的門,已近午夜,她還燃著燭。推進門去,見她還在讀書。看見上官武來了,放了書走到廳正中的餐桌邊,將桌上的五色果子推到他跟前,要他坐下說話。


    他是屬下,怎麽敢坐,仍舊站著:“我有求於閣主,怎麽還敢受閣主的好意,站著便是。”他走進來,特意連門也不關,為的正是怕唐襄覺得尷尬。


    唐襄便自己坐下來,捉了一把杏仁,問道:“有什麽事?”


    他就開門見山,直言了自己的目的:“我懇請閣主送我出去,我願意跟著朱閣主做事,去保護秦棠姬!”


    唐襄知道他這一片癡心,聽見這話時,挑著一顆杏仁的舌頭仍是停了一停。她將身子靠在桌上,繼續不動聲色地吃了三顆,留上官武行著禮僵在那裏。等她咽下最後一口,對方已經低聲打斷她:“閣主……”


    她抬起手來製止他:“我知道了。”


    上官武喜道:“那武何時可以啟程呢?”


    唐襄依然慢條斯理地說:“……你可知道自己在蝕月教裏才待了五晚,就嚷著要出去?你叫得出這裏每一個閣主、副閣主、領主的名字,知道蝕月教名下每一個小派是誰在管理、都做些什麽,知道蝕月教的每一條規矩,知道和每個人打交道該留心些什麽?都知道了麽?”


    他一時語噎。好像到了蝕月教以後,他每每都要被人問得無話可說。光是這一點,他也知道自己的曆練遠遠不夠,要唐襄和李深薇重用他是絕無可能的。


    唐襄抬起頭來定定地看著他,一字一字地說道:“上官武,我不如實話對你說——我對你的期待其實遠不止一個副閣主乃至閣主,你才十五歲,將來還有意想不到的榮華富貴,你自己看著鏡子的時候,有沒有這樣的自覺?”


    他沉默著,冷汗不知為什麽從額頭沁出來。不止副閣主和閣主,那之上還有什麽,難道是教主麽?可是那又怎麽可能,蝕月教不會將步搖傳給他這樣的男人啊。


    唐襄看他緊張的麵色,歎了一口氣,說道:“你從官府人家出來,身上太拘束了,才能為心緒所限。你的姐姐便不同,然而也永遠及不上你。你在這個教派混得熟了,對誰都敢說真話、對誰都敢說假話的時候,就是你的天才顯露之時。你也深知我們這裏不是正派人的地盤,仁義道德在我們這裏不過是工具罷了。你有做官的才能,自然就有翻雲覆雨的手腕。”


    他的眼睛慢慢抬了起來,好像有些懂了唐襄所說的期待是什麽。


    唐襄是朵不必聽人開口、就知道對方究竟有沒有開竅的解語花,與他四目相對時,就微笑了一下。


    “閣主的意思,是要我做下一個你。”


    唐襄點了點頭,但立即又說:“或許比我更強上許多。”


    他完全懂了,作了個揖,朗聲道:“謝閣主抬舉,我明白了。”雖然教主之下就是閣主,但這幾名閣主即便有排行,其實誰又不知道唐襄才是最炙手可熱的那一位,其餘的閣主根本不能和她平起平坐。朱玉藻身為大閣主,功夫隻在李深薇之下,資曆又比唐襄更老,仍然不受李深薇的重視。這裏和官場是一樣的,盡管以軍功文采分餉祿,看似公正公平,可這權勢仍舊按照皇帝的喜惡流動。姐姐就算能為蝕月教立下汗馬功勞,隻要李深薇不看重她,她永遠也坐不上第一把交椅!


    而唐襄是知道他是惹人喜歡的,也是有手段的。她為什麽要問他是否摸透蝕月教裏每個頭領的名字,她為什麽要問他對蝕月教有多麽知根知底?唐襄說的每句話都不是為了恐嚇他,而是在給他指路。將來他真能做上閣主,必須是教主眼中最可意的一位,而這位教主就是秦棠姬。


    唐襄將未吃完的杏仁放回果盤,輕輕拍了拍手,站起來道:“你要娶她?”未說她是誰,兩人心照不宣。


    上官武不語,隻是微微點頭。


    “你也知道她活不過三十二歲?”


    他深吸了一口氣,緩緩說道:“如果棠姬死了,我也去死。”


    他這句話倒是嚇住了唐襄,她眼神裏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光芒,片刻道:“你這樣一廂情願又是何苦呢,你若偏要折這花,花也困擾。”


    上官武搖搖頭:“我不要折花,這花我折不下。唐閣主就當我是飄搖一蝴蝶,花謝了也無處可去,所以與花同去。”


    唐襄神色便有些黯然,頷首道:“那我便祝你將來做教主的夫君,畢竟這個位置上還從沒有喜事,大家都在等著。在此之前,別把自己小命弄丟了。”說著便將他從門裏推出去,把門掩上了。


    上官武兀自站在廊下,回頭還看了唐襄的窗子一眼,隻見她仍舊坐到書桌前端起書來看了,隻是書頁良久都沒有翻動。他轉過身穿過海棠林離去,紅樹間還留著夜霧。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蝕月編史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露山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露山並收藏蝕月編史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