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樓與上官武趁著夜色來到唐襄館閣後的竹林時,唐襄已經坐在小亭裏等他們。這竹林裏留著一灣池水,種些荷花,等唐襄生日的時候便會開放。蝕月教的女子好像都有自己的花兒,愛護這些花朵就像尊敬她們本人。


    想到這裏的時候,上官武已經忍不住去猜那半頃海棠的含義,若真有這樣的說法,秦棠姬做上教主該是天注定的。李深薇為什麽偏要種海棠花呢,當年的武殘月不也尤其愛種薔薇?這兩者間必有什麽聯係,她從見過棠姬的那一刻,就在心底深處認定了該把位置留給她的。


    他忽然想到姐姐白日說的那句“以後也做個教主試試”,心頭又是陣陣發緊。姐姐若是開玩笑的就罷了,可要是從此入了蝕月教,以她的性子,仗著一身功夫是絕對不甘於人下的,姐姐和唐襄不是一路人。


    但他最怕的,還是棠姬不喜歡他的姐姐——若她成了未來的教主,對姐姐有些什麽看不慣的,他該靠著哪邊?


    這樣來回思慮,突然反悔起來,後悔不該催促姐姐入教。她若是不入教,仍舊到處去野,或許也免了他這許多顧慮。黃樓走在他身邊,自是揣測不出弟弟皺著眉頭在想什麽,隻拍了拍他肩膀,看著他眼睛笑了一笑。她知道自己這個弟弟從小就心思細密,不像她一般粗枝大葉,因此弟弟身旁沒有外人的時候,總是秀眉蹙蹙,像個宰相憂國憂民。


    唐襄已經朝著這邊站了起來。兩人來到小亭外,對著唐襄作個揖:“見過閣主。”


    她領著二人到竹林中的一片空地上,對著頭頂的明月看了一眼,兀自退開十步,說道:“打吧。”說著背起手來,立定在十步外。


    上官武當然知道她的意思是要看看兩人的功夫如何,但還未下得決心究竟是要真打還是假打,他這頭還在猶豫,黃樓一拳已經揍到他臉上。見他呆呆的,怪道:“你怎的不躲?”


    黃樓這一拳也沒有用十分力量,卻也打得上官武直抽冷氣,也顧不得答她了,隻能跳起來躲開她第二拳。他早該想到,雖然自己左右難決,但姐姐對唐襄這道命令是不會想第二下的。


    他躍到半空,朝著姐姐一笑,黃樓便知道該怎麽打。他們姐弟二人在一起練武的時間快有十年,對方會出什麽招式、用幾分力打、用幾分力躲,不必思考就知。唐襄若要看,他們也不過是將平日裏推演的招式重複一遍。黃樓是知道唐襄見過他們舞劍的,此番打起來必然要比舞劍多用點力氣;她這裏加力,上官武也懂得加力,總是勢均力敵。卻沒想到上官武心裏因為想著白日唐襄說的那番“你若能做上閣主,你姐姐必然位置更高”的話,有些急於逞能;又擔心姐姐果真一飛衝天,威脅到秦棠姬的地位,因此想在試煉中佯勝黃樓。他畢竟還是十五少年,心氣高一些,雖然對麵是自己的姐姐,因實在急欲得蝕月教的功名,竟然在出了半招、對方算準了套路要來拆招時,忽然變了手法,一隻手要去取黃樓的脖頸。


    他這招當然不會傷到黃樓,隻想最後一步讓自己占些上風,早些結束這沒完沒了的演練罷了。他最早挨了姐姐一拳,總不能到最後也出不了風頭。


    他手才伸出去一半,半空裏不知從哪飛下一枚石子來,正好打在他小臂上。投石的人出力很大,這一枚石子打得他嗚哇大叫,要去捉黃樓脖子的手也縮了回來。黃樓見有人打斷他們,自然也收了手,回頭看時,竹林外麵站了一個女人的影子。


    唐襄立刻低聲喊起來:“薇主,你下來做什麽,不是說站在樓上看看就行了麽?”


    上官武聽見是教主來了,手臂上的疼立即忘到九霄雲外,側過頭去屏息傾聽,隻聽李深薇說道:“你林子裏殺氣一陣一陣的,我要來看看是誰起了殺心。”說著大步朝姐弟二人走過來,一把將癱坐在地上的上官武狠狠拉起,指著黃樓道:“這是你姐姐?”


    上官武此時一半心思飛到天外,一半心思在這正牌李深薇的臉上,一時說不出話。他第一回看見那傳言中象征著教主身份的銀步搖,就晃動在李深薇那座驚豔世人的高髻上。想著自己剛剛被姐姐打了,鼻血還留在嘴唇上,樣子必然十分滑稽,怎麽頭一次麵見教主就是這副窘迫的模樣。他還沒有回過神,一旁的黃樓就替他回答道:“教主別誤解了弟弟,他不過是想早些爭個名分。他傾慕您已久,您這樣盯著他看,他會變做啞巴。”


    他早知李深薇浸淫江湖二十年,氣勢淩人,若不是對著唐襄這樣的親近者,她大可不必露出溫柔的麵貌來。他自己替李深薇寫的那些宮詞詩歌,也不過是他自己建立在傳言上的幻想,從沒奢望教主真正出現在自己麵前時也是善意溫存模樣。


    李深薇聽了黃樓所說,將他手臂鬆開,站直了說道:“功夫我看了。平心而論,你們二人都可勉強做上副閣主,大閣主的名下還有一個缺。甜兒沒有告知我你們想來蝕月教的原因,你們自己可有什麽想說的麽?”


    黃樓想也沒想,便說:“我想做教主。”


    上官武聽了如同五雷轟頂,姐姐縱是再不會說話,這句話怎麽能說出來!


    李深薇卻沒有生氣,微微一笑道:“哦?我聽甜兒說你出身宰相府,是想將我這逆黨捆了送去朝廷麽?”


    原來唐襄不對李深薇說起帶這二人來保護秦棠姬的目的,卻已經把他倆的出身報備,就連唐襄也不盡然相信他們的,這卻被姐姐說準了!他雖然向來善於鬥心,但也是頭一回深入這樣的江湖教派,方入水就已知水深百尺,這蝕月教哪裏有他在炊飯婦口裏聽來的一半有趣!


    黃樓麵不改色:“那李教主就去問問,宰相府裏除了我的弟弟,哪個把我當成十分的人來看,我是女子就已經一半不是人,又是胡人更是一半不是人,沒有父親還要一半不是人,算下來我竟然隻有一成算人,養在宰相府便是一條小貓小狗,即便宰相做我的義仲父、將軍做我的義舅舅,隻叫我學唱歌跳舞!我想世上不會攔著我做人的,唯有我的弟弟和蝕月教的教主,黃樓說的對也不對?”


    李深薇眯起眼來:“我當然不把你當貓狗看,我這裏本來也有八千胡人。你要做教主又是什麽道理,我何故要把教主的位置讓給你?”


    黃樓道:“因為我可使蝕月教從此不受朝廷的虎視眈眈,以後蝕月教就是有八萬眾,十萬眾,二十萬,朝廷也不會來說一句話!我若是能有這樣的功勞,做上教主不該是天經地義麽?”


    在場的人聽了這話,都有些震憾。片刻,李深薇笑了一笑,像是自言自語:“你倒是個將才。我暫且不問你有什麽神通,功夫還不到家,先在朱閣主手下鍛煉幾年罷。做教主的事你不要掛在嘴邊,心裏也別去想,我不會讓你做的。”


    黃樓聽到最後一句話之前都還心潮澎湃,聽了最後一句話,忽然呆在原地,像是被榔頭狠狠捶了一下。唐襄和上官武自然知道原因,可方才聽了黃樓說的,倒覺得薇主有些冷酷起來。秦棠姬是敵是友還很模糊,教主對她難道就那麽憐愛,竟然把黃樓這樣激昂的鬥誌都拋在一邊?秦棠姬的質素,她哪裏有親眼看到過,其實不及黃樓的八分!


    上官武才要為姐姐說句話,李深薇見他張了張嘴,倒像是想起他來,一邊向林子外麵走,一邊道:“你就從弟子做起,心術還不正,宰相府怎麽出你這樣的小子。”


    他腦中猛地炸開一句“因為我的父親是個罪臣”,隻覺得無言以對,站在原地,嘴唇半張卻發不出一點聲音來。他從所有知情者那裏都聽到過,母親生前說過“不要讓我兒成了他父親的模樣”,所以右丞先生才會應允她要好好教育自己,所以宰相和謝將軍才會將他看作侄兒撫養嗬。父親的陰雲無時不刻不在他的頭上,他生下來就是被當作心術不正的小人在教養的,知情者每一個都在防著他成了真正的亂黨!


    他不明白自己剛才那麽幽微的心思為何也被教主發覺了,然而發覺了他便百口莫辯,怎樣都是錯。與其頂撞教主,不如就聽她的,從一個白衣弟子做起。副閣主的位置本就隻有一個,他和姐姐裏必然有人不得誌。如果是他,他有能屈能伸的底氣去應對。


    唐襄是不在意他得不得名分的,她的目的不過是要讓上官武留在蝕月教,以此來拖住黃樓。這樣的結局,她也沒有一字評語,當下跟著李深薇離開了。對黃樓那番要做教主的話,她想必還有意見要和李深薇長談。


    他現下明白自己是真正踏進江湖了,此處並沒有他想的那樣繾綣多情,多的是真正的試煉。秦棠姬對這個道理懂得必然比他更多,或許她不解風情的理由隻是不把風情放在眼裏。如果她再也不來見他,他知道是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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