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去了劍南道——那裏現在內憂外患,城內是氣焰囂張的西川節度使崔寧,城外就是吐蕃南詔這等瘴癘荒蠻之地,據說姐姐身邊隻有兩千弟子,要怎麽抵擋?他若是想助姐姐一臂之力,現在手下的這一萬多弟子,倒是可以幫她一把;但姐姐若是自願去的那裏,他這一萬人過去是不是給姐姐添亂還不好說。


    他思來想去,即便不將自己這部分的軍力送到黃樓處去,至少也該親身到劍南道探探姐姐的安危;隻是他如今再也不是來去自由無牽掛的人,一有北方閣這樣龐大的下屬群要照看,二有鶯奴這柔弱羞怯的小女子跟在身邊。


    這天夜裏,他下了決心要去劍南道看望黃樓,恐怕鶯奴畏懼一個人留在教中,打點好了行李,到隔壁耳室去尋她勸慰幾句。


    從長安到成都,快馬要走將近兩夜工夫,要在偌大的劍南道找到姐姐也並非易事;若是籌劃得寬裕些,一來一去應當要一旬的時間。他腦中還在兀自盤算要如何對鶯奴開口,推進門去時,已經看到小丫頭直直地站在門前等著——隻是身後還無聲地站著六七個成年人。


    鶯奴見了他,還不敢發出聲音來,兩條清淚已經奪眶而出,這身後的六七個陌生人從晚飯之後就已經等在她的屋內,她站在這門前等上官武來,從那時等到現在了。


    他是認識這群人的——他雖然已經是蝕月教北方閣的大閣主,但也同時仍然是三十六靈的掌門人,這些人都是當年參與了三十六靈賭約的豪門貴人。當年紫閣說的“萬勿讓他人知曉鶯奴的存在”,防的正是這群人。


    三十六靈的賭約裏,每一戶都簽走了一名被稱為“奴”的孩子,這孩子就好似賽犬鬥雞場上的那匹犬、那隻雞,若是在賽場上輸了,眾人押在此奴身上的錢財也就打了水漂;若是贏了,當然得賺。這隻是最基本的玩法,這個門派裏其餘不堪入目的醜惡之事根本不可勝數,便是最惡毒的人也想不出來的。


    當年紫閣簽走鶯奴時,養到三四歲已見她出落得如此非凡絕倫,應當歡喜於抽到好簽,從此對她多加指導、培育成最強的靈奴才是;然而怪事卻是,他們雖然給鶯奴好衣好食,將她打扮得如同公主一般,卻早就認為她是不祥之身,甚至已經對她下過殺手,隻是沒能成功。且不論為什麽紫閣對她又愛又恨多有忌憚,從今日這麽大的陣仗來看,鶯奴這女子確實能在這小圈子裏掀起滔天巨浪,絕不是個好養活的主兒。


    他皺眉,掃視了屋內的一圈人,還未開口,其中的一名富賈已經揚聲說道:“上官掌門,我們也不說閑話,就如往常一樣去洛陽會麵談談。你也知道了解此奴下落的人目前早就不止我們六七人,大家都盼著你去說個明白。這丫頭你隨身帶著,免得一離了身就被他人砍成肉泥。”


    他何嚐不想從此將鶯奴剔出三十六靈、遠離這幫人,但這些人裏不乏皇親國戚、富甲一方的巨頭,鶯奴在他這裏的消息既然已經傳出去,除非鶯奴從此消失,否則找他麻煩的人將會絡繹不絕。當然還有一條路留給他走,那就是將鶯奴“賣”給想要她的人,從此不再做她的羽翼。


    他麵色已經沉重起來,手按在劍上,剛要開口,那人又堵住他道:“看閣主的樣子,像是早就準備出遠門?方才在房內收拾許久,該不會是早有帶著這聖女逃跑的念頭吧?”


    “我……”


    “閣主不必開口,你的姐姐上官黃樓在劍南道辛苦經營,想是你擔心不過要去見她,欲把小聖女留在教中獨自出發。何必擔心呢,上官閣主日理萬機,又要奉養這名萬眾矚目的聖女菩薩,探望區區一夷族劣女怎麽能勞動您親身上陣;閣主大可支使我們這等閑人去刺探消息呀!”


    上官武此時心中怒氣洶湧而出:“我的姐姐不姓上官——”


    “喔喲,怎的不姓上官,都是逆黨,同出一門!黃樓與蕃蠻同流合汙,在劍南道殺人放火,你若同去西南,官府當即抄了蝕月教的教門,將你們逆黨姐弟二人一同送回朝廷問斬!閣主,你煞費苦心聚起幾萬教眾,其中的辛苦委屈我們都看在眼裏,當然不忍心將你這家業付之一炬。我們好哪一口,你也有數,帶著這女孩兒跟我們去一趟洛陽便是,我想閣主青年英雄識時務,孰輕孰重自有分寸。”


    這群人大權在握,和官府親近,蝕月教縱是野蠻,也怕這群人。隻要他們想動手,就是把白的說成黑的也無不可。但鶯奴這枚棋子如果重新投入遊戲中,就如同他這莊家向賭池裏灑進萬兩黃金,會讓賭徒們人人都搶紅眼睛。


    上官武埋下頭去看了看鶯奴,她仍然一言不發地在哭。她剛來北方閣的時候隻有三四歲,隨後這三年他也從未提起過三十六靈這個門派與她的關係。現在她七歲多了,雖然這群人剛才的話她都已經聽得明白,知道自己的去向關係到上官武和黃樓乃至整個蝕月教的安危,但她還未曾知道,如果跟著這幫人離開北方閣,自己的命運會如何凋零下去。


    他無言地彎腰將她抱起,將長劍握在手裏,沉聲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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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到洛陽議閣已是二更時分,鶯奴在他懷中半眠半醒。他下了馬,隨一行人步履沉重地走進那燈光昏暗的房間,裏麵已經坐滿了人。若是誰將這滿屋貴人的家財歸到一起,可抵得過半個大唐的國力;也正是這群人,一起策劃了這令人發指的殘酷遊戲。


    他沉默地坐到掌門的位置。


    三年前他初初上任,也曾坐在這房間裏與這群金主上司會談過。那時他還隻是蝕月教裏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不論這些達官貴人說什麽話,他都一一應諾;現在他已經是北方閣的閣主,竟然突然又回到這曾經屈為人下的房間裏,心中不禁五味雜陳。


    這座房間外有十道機關,房間中央還放著一隻兩人高、五人寬的鐵籠。他當然知道這隻鐵籠的用處,而且一想到這鐵籠的用處,就會忍不住喉嚨泛酸。此時他就背對著鐵籠坐著,懷中的女孩兒越過他的肩頭,就能看到這隻籠子。她的臉上遮了紺紗,是因為上官武一來不想讓她看見這群人的真麵目,二來也不想讓這群人看見她的真麵目。


    參與者無非是來找他出價的。當年簽走小奴時,每一戶向蝕月教交付的本錢都是五百金,抽簽隨機帶走一個孩子;但現在情況不同,這就好比年幼的賽犬已經顯露出才能,七八歲正等著投入到賽場去廝殺的大好時候,開價會比盲抽時高出百倍。大家都知道買下這隻賽犬就有機會在賭場上大出風頭,那狂熱的賭徒就肯出更高的本金來收買她。


    上官武沒到的這段時間,房中的競價就已經達到五千金,上官武坐到這房間裏之後聽到的第一聲喊價,就已經高達八千金。八千金即兩萬八千貫錢,換成米糧足夠三十人的大戶家族吃上兩百年!從未聽過有人肯出這個價格去買一名奴婢,隻要聽到這個價格,就知道買走她的目的絕不單純,唯有天竺的老虎聖象、突厥的神鷹寶雕,這些供人玩耍調弄的珍禽異獸才會被這樣售賣,但鶯奴可是個人啊。


    房中的貴人們並未過分關注上官武的態度,隻是此起彼伏地喊著價。當有人喊出一萬金的時候,房中沉默了片刻。


    這時候,眾人開始轉過頭來看上官武的臉色,隻見他這張秀麗的臉龐上並沒有一絲興奮神采,在聽到那聲“一萬金”之後,他緩緩張開雙唇:“眾位貴人,既然將我邀來,自然是要我定奪買家。那武就實話實說,此女便是萬金也絕不脫手,我買了。”


    他這話一出,鳳眼向房中掃視了一圈,眾人或是好笑或是漠然地看著他。


    有人向前傾了傾身子,笑道:“上官閣主是也想與我們玩玩,總不是要替她贖身罷?”


    這句話對他和鶯奴都是極大的侮辱,但他也不是喜怒形於色的人,繼續道:“若是某有興趣陪眾位玩上一玩,不知這規矩要怎麽算呢?”


    那人抬起桌上的金杯喝了一口葡萄美酒,嗬嗬笑道:“閣主後到,又撿了一顆好子,若是贏了,自然隻能少拿些好處,畢竟起點不同;若是輸了嘛,自是要加倍償還我們的。但某這裏有一句話要提點閣主,不知閣主願不願意聽我多嘴?”


    “請講。”


    對麵的人臉上浮起一個詭異的微笑:“你可知三十六靈的前任掌門為何會死?”他見上官武不答話,室內其他人麵上也略有疑惑,便緩緩續道:“前任掌門也想跟我們一起玩玩,抽了五百金帶走一個靈奴,後來被那靈奴親手所殺,而這小凶犯至今不見蹤影。紫閣想擺脫這女子,是因為那弑主的靈奴,和你手裏這名是一母所生——”


    “怎麽樣,上官閣主是要將這凶物留在身邊呢,還是早點擺脫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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