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樓臉上的表情變得有些奧妙、瘋癲,甚至滑稽。她越是這樣看著崔寧的臉,四周的空氣就越是陰鬱得快要擰出水來。她將放在飛鏢上的手慢慢鬆開,臉上掛起一個微笑:“那就請節度使大人替我打點吧。”


    崔寧才要回應,一枚飛鏢破空而來,牢牢釘在他身後的屏風上,隨之響起的還是黃樓的聲音:“先替我做一套薄紗舞服;”


    第二枚飛鏢落在案上,離崔寧的手僅有半寸:“再替我打一把黃金小弓;”


    第三枚打在椅背:“十支精鐵白羽箭;”


    第四枚勾破了對方的官服:“一串百珠蹀躞帶;”


    第五枚第六枚齊齊發出:“一頂白玉仙鶴冠,六盤紫晶銀項鏈;”


    第七第八脫手而去:“備下千金長夜宴,攏齊紅燭八百支;”


    第九枚擦過崔寧喉嚨:“還要找一名寬背昆侖奴;”


    第十枚穿過他的發髻打在背後:“最後給我打一隻二尺三寸鎏金盤。”


    這串話說完,也是一支舞跳完。看守們的大刀已經舉在她頸邊,崔寧擺了擺手示意他們退下。他大步朝著黃樓走過來,一把抓起她胸前的鐵甲,眼睛裏仿佛藏著一頭發狂的蟒蛇:“你是哪裏來的賤種,我要三書六禮的來娶你嗎?蠻夷野人,本官肯碰你一下,你全家都能雞犬升天,少在我麵前喬模喬樣!”


    黃樓默然一笑,舉臂強行將他拎住自己的手慢慢掰開。她這隻右手沾滿鮮血,手骨都支棱在外麵,但捏住崔寧時幾乎能將他手腕捏碎。她一字字說道:“節度使欲納我,今時今夜又有何妨,不必用以上任何一件東西來換;敢殺我,將來就永遠也別回長安,那裏有人會替我報仇。”


    對方哈哈大笑起來,甩脫黃樓的手,隨即又冷哼一聲:“你要我準備那些東西是何用場,我憑什麽替你花這些冤枉錢?!”


    “節度使大人天寵恩愛,不知有沒有見過《霓裳羽衣》?——沒有,因此黃樓跳給節度使看,但也要跳給我座下的弟子看。您已虧待過我的弟子,我來補償;節度使既納我,我不能不向他們交代。不過是宴會一場,吃不掉府庫貯財的萬中之一。”


    《霓裳羽衣》是宮中的傷心曲,自唐明皇崩逝,樂工也不再時常演奏,遑論舞者表演。若真要說起來,千金買一曲《霓裳羽衣》也未為不可,黃樓既然要跳,這錢也未必要從他一個人的口袋裏掏,他認識的達官貴人裏不乏想一睹風采的人。若是如此,這點花銷也算不得什麽了。


    他撚了撚胡須,又想到黃樓已經答應了巫山之請,自然再沒什麽疑慮,心中十分暢快,隻是臉上仍做出譏誚神色來:“那便依你的,下月十四設宴。你現在就給我卸了這身甲,安分到府上坐著,再敢出門敗壞風俗,就砍成八塊拿去喂我的狗!”


    說罷,想到今夜就可以對之一試身手,一派的春風得意已經掩藏不住,方步邁出堂去,笑意都被看守的兵卒看在眼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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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樓自母親蘿瑟去世以後,已經七年未曾嚴整宮妝。以前穿起舞服、貼起花鈿,梳起金發、戴起步搖,都是為了在義仲父的宴席上取悅客人;那時候她隻有十三四歲,連身子都還沒長好,母親常常擰著她的胳膊咿咿哦哦地說她“像自己的小時候”。


    她想到母親那樣小的時候也已經做了舞娘樂工,自己仍然躲不開要做一樣的舞娘樂工,心裏總有些痛恨。她明明還會很多其他的技藝,憑什麽要做這樣卑躬屈膝的事?那時的她並不懂樂舞,隻是單純的一學就會。母親才是真正愛音律歌舞的,黃樓雖然還很小,但知道自己的舞姿和演奏與母親相比總是缺了一點什麽;不論她怎樣學習排練,都學不到母親身上的那點深情。隻要她肯學,母親就不怪她學不到十分精熟,也從來不嗔怪她舞藝的任何微小缺憾,隻要她越長越像年輕時的自己、隻要她越來越熟記自己曾經奏過的樂曲和跳過的舞姿,就會滿意了,那張生得很憂鬱的臉龐上就會露出笑容。


    蘿瑟是為最強盛的唐朝跳過舞的舞者,後半生的辛苦都是為了讓這段記憶晚點消逝。在她看來,女兒不能學得她的精髓,大概是因為她從未見過盛唐的氣象罷。


    但黃樓現在已經知道,她不能學到母親的全部,是因為那時候她還不懂什麽是真正的樂、真正的舞。若是見過最高的真摯,陰暗之人就會害怕這種真,就會露出看到鬼怪的表情,就會想禁絕、毀掉演藝;母親的完滿也不是完滿,她還從來沒有想過用音律和舞蹈來代替說話。


    黃樓心中的憤怒,此時已經不能用言語來描述,卻又亟待噴薄而出。這洪流被她用雙唇關在身體裏,於是四處衝刷,將她久未舞蹈的經脈都衝開,將她頭腦中一直未向真摯打開的關卡也撞開,一時她覺得無比糊塗,一時她知道自己已經開悟。


    這時她知道自己從來沒有達到過某種境界,像李深薇、唐襄那樣的境界,也是因此,她們才從來沒有真正承認過她。過去的她並不是強大,而是天生自信,但那不代表著任何能力。唯有她不斷地拚擲,拚得頭破血流,拚得唇裂牙碎,在那最難掙脫的牢籠裏掙紮到覺悟為止,才能說有了一點做頭領的資格。蝕月教之上更有殘酷之處,她本就因殘酷之事而誕生,不應該直到二十一歲才明白這個道理!


    她今天脫去軍甲、穿上襦裙便是為了讓人領教什麽才是殘酷;脫去她的外殼、給她換上乖巧女裝,將她放在花園裏或是錦帳中,就以為完成了馴服,從此高她一頭,誰也做不到。誰若以為自己做到了,她就讓他領教殘酷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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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之夜已是深秋,崔節度使廣邀貴客,在府上擺起席地長宴,招攬蜀中官伎百人陪酒,又延請軍中頭領百人、蝕月弟子百人,設屏風百尺,令寵姬美妾也悄坐其後,如此四百人;燈火宣明人聲鼎沸,趁著秋高月好,暫且大行樂事。


    高座在上的幾個貴客自然知道今日宴會的精彩之處還未來到,既然還未來到,就更是越快活越好,好比未見到最精彩的,宴席便永不會散。這百位官伎都精通樂器,是崔節度使特意挑選,一切都是為著那宴會的高潮籌劃的。


    蝕月教的弟子心情卻並不輕鬆,早聽到軍中流言蜚語甚囂塵上,說副閣主抵不住節度使淫威,將一身清白送到人手中輕賤。自打投靠崔寧以來,副閣主胸中一直塊壘難消,雖然口上不說,但許多行為看起來雖然怪異,卻已經將那怒氣形於神色了。弟子們也向來知道副閣主行事不拘小節,血脈裏就流著野蠻,她若真是肯從崔寧,想必早就籌劃好了報複,才把貞節拋在腦後,崔寧此時快活,不知何時必受其苦。


    話雖這樣說,可一想到自家的副閣主做了鬣狗之輩的情婦,心中怎麽會好受,不但惱怒,甚至連羞愧之心都替黃樓生出來。若是良家漢女,遇到這等侮辱早該死節了!她怎能做出這樣低三下四的事來,豈知道自己還是蝕月教的副閣主?!


    這宴席上眾人心緒各自不同,唯有傳杯皆不停。待酒也喝掉七成,來客們都有些醉不可支時,崔寧拍了拍手令座上賓客暫時收聲,放聲道:“我有一新得的美姬,早說過今日要給眾位賞賞這和田白玉、高昌黃金,再藏下去就是虧待眾位貴人了,崔某這就請她出來,如何啊?”


    座上眾人百口同聲,酒氣裏大大地吐出一個好字來,各陪酒的蜀伎旋即歸位,取出樂譜樂器來匆忙調試。此時鋪地的酒席上杯盤淩亂、朱盞混翻,湯湯水水灑了滿地無人收拾,觀者的心緒早已被絲弦繞去,及有醉臥在菜湯裏的將士,此時也強撐起眼皮來看。


    那頭還在試管弦、挑銀燭,遠離高堂的這一頭,蝕月教的弟子們已經聽到了珠翠丁玲。


    誰也沒見過副閣主這副裝扮,這高髻梳得比薇主還要高,如同一座金塔鑲滿寶石。玉冠加頭,紅玉綴耳,黛眉入鬢,赤脂捺唇,那雙眸子已透明得幾乎就是一灘水了。她身上穿素紗褶衣,珍珠環繞,兩片瘦削寬肩上披落著六盤紫晶,身後背著一把黃金反曲弓。


    副閣主此時出現,麵上沒有帶著一絲笑意,但她那眼神怎麽看都像在笑,像是高堂上每一個人的酒杯裏都有毒!但這幻覺般的笑意眨眼又消失在眉睫,如同剛才是索命的鬼來過這世間。


    她這頭幽幽走出,宴席的另一頭早就默默蹲著一名膚色黝黑的文單昆侖奴,將一枚二尺三寸的大金盤背在身上。這金盤就是黃樓的舞台,她要從蝕月弟子這頭一路走到那隻圓盤上去。


    她不待樂班調試完畢,就抬腳向著盡頭走去——副閣主沒有穿鞋,腳踝上係了鈴鐺,這是舊時宮廷樂舞裏先流行起來的趣味。隻聽說副閣主深諳宮樂奧妙,從未見過她親身跳舞,她這一身的妝扮已有十二分的正宗。但他們沒想到的是,黃樓赤著這雙天足,額首高抬,一腳直接向著杯盤狼藉的宴席上踩了過來!


    她這一踩,也不管腳下是瓷杯瓦罐還是漆筷銀盆,徑直就踩下去,哪管它撲棱棱酒杯亂滾,也不看滴答答肉湯滿身,若不是坐在前麵的弟子見狀連忙將魚鱠撤下,她下一腳就會踏進森森魚骨裏。見她不屑身上濺滿汙穢也不肯走下宴席,前麵的弟子紛紛忙著替她掃清杯盤肉骨,好讓她不必弄得更加肮髒。但她毫不在意,不論前方是障礙滿目,還是暢通無阻,她都決意這樣踏平了過去。


    坐在更前方的就是那些同營的將士頭領,其中不乏早就看過她真身的男子,此時見了她截然不同的麵貌,酒也醒了一半,緩緩地坐直了看她從身前走過。這些人怕自己的殘羹剩飯沾到她衣上身上,稍後惹得宴席盡頭坐的那群達官貴人嫌厭,也連忙去撤她跟前的碗盞,替她開路。


    再向前走,都是已經爛醉的貴客們,這些人本來有藝伎服侍,現在伎者到樂班各就各位,自己也懶得去動席上物什,任憑她踩爛盤碟,踏在肉醬魚刺裏,一路踢倒漿汁。若是翻到他們身上,懶洋洋地罵上一句,依舊半躺著看她滿腳是血地登上那枚金盤。


    她立定,腳上鈴鐺驟然安靜下來,樂班如同得到無聲的指令,弦起奏大法,《霓裳羽衣曲》嫋嫋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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