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聲起,雁舉雙翅沙掌抬,慢態不能窮;她浸血的雙足點在盤上,如同蜻蜓飲水。散序過半,姿容略舒展,細腰始動。胸前紫晶鳴如夏蟲窸窣,身上珍珠振似春雨淋漓。


    待中序一起,歌女引喉放聲,她身形大動,影覆酒客麵,裙飛醉人眼。她素紗裙裾上沾滿湯汁,有時低下身去更浸得濃漿四溢,將她這身月宮素女的縐紗染得汙穢不堪。她並不在意,甚至像是有意去探那湯盆瓦罐,將身上弄得更髒更濕。金盤上滴滴答答,濺滿了殘羹鮮血,如同一隻怪異的墨盤,她是停在墨彩上的筆。


    黃樓腳踝上的鈴鐺又不停地瑟瑟作響。這聲音就像遠空的鳥鳴般盤旋在人頭,她越跳越快,這鈴聲也越來越急,以至驚惶,如同秋雁驚弓;但看她的麵上,似乎還帶著一抹從容笑意,仿佛這鈴聲的驚懼不從她而起,而是從宴席的其他人心中蔓延開來。


    中序過,曲破舞遍,此時黃樓的氣勢已不再像是什麽優柔月娥,也不是天界樂使,她點頭交臂之間姿態越加強悍憤懣,回旋幾欲迷人眼睛,那鈴聲不但使人驚懼畏縮,甚至如催命般揮之不去。她臉上笑意愈濃,像是下一瞬當即可以展翅飛起,將這滿地的凡人一腳碾死。這已不是霓裳羽衣的力度,是秦王破陣、公孫舞劍,她這身盛裝不是瓊宮仙子,而是鬥戰勝佛、怒海菩薩,越是跳下去越覺得她立時就要睜開天眼,從那瞳孔裏翻出海浪。


    她這雙手挑停旋止,宛如將宴席掣力攪拌,又好似將渾天宇宙當作王鼎舉過肩頭。誰也沒見過如此力拔山兮氣蓋世的女子,然而她手中明明無物,卻好像能把在場四百人的精魂全都捏在掌中,狠狠拋到深獄去。樂聲此時已被她的腳鈴和踏聲蓋過,她已滿頭是汗,紅妝洗褪,沿著下頜流下來,一滴滴飛到席間。這便是她的血和眼淚!


    但她哪裏會哭,她臉上已經露出殺人的笑。她踏步即踩破水鏡的迷幻,舉臂即撕破天幕的遮掩,若是舞也能破敵,她這一舞能使天兵敗下陣來。這不是玄宗宮中所編的原舞,是隻屬於她黃樓一個人的、誰也學不去的邀神之舞,舞畢應當有聖人舉天火而來,將這宴席上的每個人都燒成灰燼。


    在場者牢牢地盯著她看,直看得那舞蹈中的毒火從他們肺裏點燃,熏著他們的眼睛,嗆住他們的鼻管。十二段曲破一畢,她立即取下背上金弓,撚三支白羽鐵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著席中三名將士發去!


    箭破於空,立時穿過那三人的腦袋,血當場灑了滿席,自然也濺到她身上。如此一來,她的舞服終於成了。


    觀者席上當即大亂,眾人酒勁立刻散去大半,紛紛舉起刀劍,但精神還未完全反應過來。那中箭的三人當場死亡,幹淨利落,而且最驚人的是那白羽箭上並沒有箭頭,卻透顱而出,這到底是什麽樣的天生神力?!


    崔寧也慌了,大喊要拿下黃樓,她不緊不慢地又取出三箭,拉起金弓如天上滿月,對準了首席的三個高官。


    她這裏才上滿弦,宴席盡頭的百名蝕月弟子立即衝到前麵,將中段的將士們個個擒住,牙刀對牢了醉者的喉嚨。副閣主不必開口,這應變早就在一年的山寇生涯裏練出來了。


    宴席的氣氛瞬間凍結,黃樓立在寸盤上,額上還滴下金紅的汗,在月色和銀燭下如同帶著霜露的牡丹。


    她緩緩開口。


    “剛才殺的是你三位校尉?……”


    崔寧沉聲道:“你這是死罪。”


    黃樓好像聽不懂他的話,仰頭笑道:“他們的位置歸我了。”


    說著,手上加力更大,一張弓幾要拉斷!那箭下的三人早已出了一身的毛汗,微微地側過頭去低聲叫著,節度使、節度使。他們官職當然比不過崔寧,但其中一位也算崔寧的丈人,他的女兒此時也瑟瑟發抖地躲在屏風後望著自己的丈夫;另一位替崔寧斂過如山財寶,是成都的巨賈,最後那位是崔寧的侄兒。


    眼看自己的將士也都和蝕月弟子纏在一起,若是處理不當,稍後免不了一場惡戰。他自然也不想因為三個校尉弄得府上血流成河!少頃,他壓著憤怒說道:“下賤夷婦,把話說清楚些,你想要誰的位置?”


    黃樓微笑道:“他們三人的位置——從今夜起其生前營下的兵卒都歸我管,耳後要文彎月,稱我一聲副閣主,僅此而已。”


    荒唐,那便是整整五千人,劍南道西川所有騎射的胡兵、持刀槍的突騎都歸她管,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這是官府的兵士,怎麽能歸入一個赤腳農民結成的黨派?!


    他大怒,拍桌欲起,但轉念隻要自己還在蜀中,她小小女子能奈三軍何,沒有人會聽她的話。於是忽然變臉一般斂起怒眉,眯眯笑著擺了擺手:“愛妾何必動氣,區區五千人,平日裏看著玩玩有何妨,快把弓箭放下說話。”


    她鬆下弦,但蝕月的弟子們還勒住懷中軍士蓄勢待發。這百人有自己的小頭目,非常精明,懂得如何帶領眾人配合黃樓。黃樓緩緩走下跳盤,踱到那三具死屍麵前,彎腰伸手將其身上軍中令牌摸下,一並掛在自己腰間綴滿珍珠的蹀躞帶上。她回過身抬起頭,見崔寧滿臂拉弓,一支精鐵箭已經對準了她。


    她不動聲色,將右手舉起。隻要她這隻手稍稍一動,身後的蝕月弟子就會立刻下手,令宴席變做修羅場。若是鬧到這個地步,劍南道兵營就會大亂,還會永遠纏上蝕月教這個毒瘤,或許當真如她所說,以後他連長安都不敢隻身回去了。


    他將弓緩緩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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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此以後黃樓又出現在軍營,所到之處逢迎者耳後都有月紋。她再也不忌諱紅妝,出現在人前時是以崔節度使的姬妾還是軍中校尉的身份,她都隨人去說,仿佛早就刀槍不入了。不知道她使了什麽招數讓節度使對她的囂張視而不見,每每見著她走來,仿佛一團黑雲壓到軍營頂上,從來也不見她笑一下。


    她以前在蝕月教就慣看弟子練功,來到兵營也沒有什麽不同,崔寧分給她五千人玩玩,她每日一早起來,就到高塔上坐了,看這群新弟子鍛煉拳腳到日上三竿為止,傍晚再練她就再來。這群新人不知蝕月教的名頭,但聽這位副閣主會說他們的家鄉話,覺得十分親切,耳後多個刺青也不算什麽。先前的蝕月弟子也慢慢與這群人打作一片,逐漸不分彼此。黃樓是節度使的姬妾還是他們的副閣主,這區別也變得不太重要了。


    入冬以後薄薄地下過一點雪,天氣轉冷,外頭越發難熬。她有時想想自己當時若是沒有投靠崔寧會是什麽結局,若真是帶著兩千人在外營生,恐怕一窩的人也會反她。黃樓從小熟知這些草莽武夫的性格,除了能給他們帶去實在好處之外,再有道義情分也不能做他們的頭領。先前做山寇的這一年她已經算是鋌而走險,況且她最早挑的這批弟子尤其凶狠,都是猛人。


    吐蕃南詔將聯合攻打劍南道的消息,自然也通過弟子們泄露了出去,隻是近兩年過去,吐蕃卻並未大肆活動,不知是韜光養晦還是放棄了此地,軍中對這假消息很有怨言。隻因為有這傳言,每旬平白要多練好幾個時辰的武。


    百姓自然是不喜戰事,放在平日這些兵將也不可能希望戰火連天,但這消息越拖越久,整日提心吊膽地防著卻又叫人心煩。劍南道西川擁兵也不過五六萬,安史之亂後本就人口凋敝,哪裏來再去增兵,這五六萬人就是一哄而上,哪能敵得過敵方兩國的兵力。早晚都是要死了,軍中氣勢衰弱,隻知道人生得意須盡歡,趁著戰事還未打響,到處去花天酒地。這仗要打不如早打,人抬頭看著天都知道快要變了,不如打個你死我活。


    黃樓也盼著這仗早打,不為別的,這一仗就是她翻身的機會,如果贏不了,她的付出就會化作東流春水,以後她黃樓就是蝕月教永久的笑柄,連弟弟也會因她而遭人恥笑。她實在太想贏了!


    她這時候已經一心撲在軍中訓練,有時會把江南的霜棠閣拋到腦後,早就不去想做不做教主的事情,若是能做女將軍,一個蝕月教主何足掛齒。她有時做起夢來,連李深薇也不放在眼裏。她以為蝕月教也已經將她和兩千弟子忘懷的時候,唐襄來了。


    唐襄來的那日隻身單騎,冒著細細小雪幾乎是衝進軍營,門口的守備根本攔不住她。她騎的不是別人的馬,是李深薇的寶霜。有蝕月教的弟子宿在門禁附近,見到她恍如隔世,匆忙去攔要拉起警鈴的守備大哥,連連說是貴客。


    唐襄認出一二舊時弟子,飛身下馬。她快要二十五歲了,還是那樣嚴肅的一張小臉,仿佛掌霜掌雪的天女。她繃緊了雙唇問他:


    黃樓在哪裏,帶我去見黃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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