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武從昆侖山回到長安的時候,已經是建中二年的初夏時節;他二十二歲這年,姐姐黃樓二十四歲,跟著李晟和曲環作戰,已經頗有名氣。年初以來河北就一直不太平,一派風雨欲來的勢頭;朝廷需要鎮壓藩鎮的軍力,黃樓手下那七千人總是隨叫隨到;至於從霜棠閣借來的兩萬人,平蕃蠻後回去了大半,如今歸在唐襄手下做事。唐襄手下如今也有四萬人了,但仍然讓屬下叫她“二閣主”,宛如朱玉藻還在世。


    他自己大部分心思撲在鶯奴身上,平時與姐姐通信就已經抽不出空,以至於唐襄來信,他有時見無大事,就不回複,或者隻回複一個諾字,如此一年。蝕月教內,鶯奴的身份至今隻有他和李深薇知道,就連唐襄也不知道鶯奴的名字和來曆,隻知道是天賜聖女。她想打聽更多消息,上官武並不透露。


    朱玉藻去世後,唐襄更是難以抽身,但又不任命新閣主,整個霜棠閣就像高塔築在針上,分崩離析也隻是一瞬間的事。唐襄聰明,也就聰明在能針上築塔,即便這花去的是她心頭鮮血,她硬是挺下來。


    蝕月教已經很久沒有出過像黃樓和上官武這樣的人才,唐襄便是想要提拔新人,也無從著手。上官武在北方閣一人持家,如果將他從北方閣調出也並不妥當;黃樓倒是可以提到閣主的位置來,然而她在外征戰,就算做了閣主,也不能替唐襄分擔什麽。三閣主懦弱,不能擔當,更是不必考慮。


    她不知上官武手下的那個所謂聖女究竟是何方神聖,算起來今年十一歲,若真是個天才,或許可以學她一般從小就做閣主。她把這打算也寫在信裏送去,到北方閣的時候,上官武恰好送鶯奴去昆侖山了。


    接信的自然是二閣主,在大門前接手那信,揮別信使後正要拿著信回到閣裏去——大閣主雖然安排他代管北方閣,但唐閣主與他的通信,他是無權拆開的——他一隻腳才踏進門裏,一隻手忽然攔住他:


    “把信給我罷。”


    那隻手的力量十分恐怖,竟將他的肩膀都捏得哢哢作響。他驚異回頭,隻見麵前站著一個陌生女子,額上帶著一記紅痕。


    他還沒來得及說話,那封信就已經被對方的手抽了去。


    二閣主惱羞成怒,自己雖然在上官武底下低聲下氣地做事,然而到底是這北方閣的閣主,上官武和鶯奴不在,他就是這地方一言九鼎之人。這陌生女子又是誰,怎敢輕易從他手中奪物?!他抽出劍來,喊道:“你是什麽人?”


    那女子哈哈一笑,說道:“我是秦棠姬。”說著便徑直走進大門,把他推到一旁,竟像是把他當作一隻攔路的椅子、過路的螞蟻。


    他朦朧中還記得這個名字,搜腸刮肚地回憶了一番,似乎還不敢確認——秦棠姬,那不就是很多年前薇主說過的那個教主儲,不就是少教主嗎?她不是死了嗎?


    他為人膽小怕事,不能決斷,此時竟然連滾帶爬地跑去找自己的副閣商量了。


    秦棠姬就這樣毫無征兆地來到北方閣,舊時李深薇時代的那幾千弟子聽說秦棠姬來了,都大為震驚。他們都以為這人已經消失在江湖裏,再也不會出現!都說此人的武功比李深薇還要高,所以薇主才會甘願相讓,不知功夫究竟幾何?


    她一來,仿佛在等人,什麽招呼也沒打就住下來,睡在之前鶯奴的房間。她見這房中許多女孩的用品,非常厭惡,統統送進廚後一把火燒了。有人阻攔說是女聖的東西,她好像聽不懂人話,照舊往灶膛內扔。


    燒火的夥計看了嚇得發抖,趁她離開,連忙澆水將火撲滅了,把丟在裏麵的衣裳飾物撿出來。片刻秦棠姬回來時,見他手忙腳亂地在掏爐灰,拔出劍來將他殺在廚間,自己坐到他屍體旁,不緊不慢地將鶯奴的東西全都燒了個幹淨。


    教眾早都習慣了上官武溫柔慈愛,很多年都沒見過這麽刻毒的人了。就算這北方閣還有見證過李深薇少女時代的老人,估計也會大為駭然,因為秦棠姬殺人並非有特別的目的,她殺人好像是娛樂。李深薇雖然恐怖,但她每次殺人都有自己的理由,不是稍微犯怒就會開殺戒的。


    北方閣的人多是唯唯諾諾之輩,不敢對這新來的厲害角色有忤逆,好在隻要順著秦棠姬的意思,她每日也就過得十分簡單,不會多生事端。


    秦棠姬的作息和薇主很像,每日清晨五更,就聽見她醒了,在閣內練劍,半個時辰之後就到長安早市上去散步,吃些小食;午間回到閣內用點普通的茶飯,捧著一本市上新買的詩集讀到困倦,睡一會兒起來就要喝酒,喝一段練一段劍,又喝一段,又練一段,喝到夜深自然就去沐浴休息了——這樣的作息,讓人完全不能想到是個殺人魔頭。這作息和世上隨便一名吟詠詩人又有什麽區別?


    她要出入上官武的房間,教內的主事都不敢攔著,但上官武房中本來無一物,隻有一件不知是誰的海棠紅雲裳,很舊了,一直放著,連肩膀都已經曬得褪色。


    上官武初夏回來,教門空空,教徒們似乎都不在門庭忙碌,各回各家去了。他牽馬到馬廄安頓好,回頭推開自己房門,見似乎有人動過自己的東西,那件海棠紅不見了。


    許多年的等待,他已經形成了風吹草動也會猜測是不是棠姬回來了的習慣,雖然這敏感已經在無數的失望中被磨鈍不少,他從未改掉過這習慣。他看見海棠紅不見了,第一反應是驚恐,第二反應是棠姬回來了——每一次都是如此,但凡見到什麽異常的變化,他都猜是秦棠姬回來了,以至於如今每想到她,都有些莫名的驚恐。


    他是該驚恐,因為實在太久沒有見,他總會害怕那人已經長成了他不能預料的模樣。


    上官武留在那空空如也的臥房裏不知所措,過了片刻,仿佛受到什麽指引,向著庭院大步流星而去。


    庭院裏種著許多石榴樹,此時正該是開花時節。他悄悄來到院中,看到石榴花下張著一麵竹床,一旁放著幾隻空的酒壇,一隻纖瘦的手臂從海棠紅的衣袖裏垂下來,懸在落花上。二十一歲了,當年的少女已經完全出落成遺世獨立之人;他見過李深薇,知道秦棠姬現在的模樣就像李深薇。然而那種相似,又讓他不得不懷疑是不是自己捏造了眼前的畫麵。


    他的腳步輕得仿佛是飄去,怕踩破了幻象。待看見她頭上那枚紅印,才覺得一切塵埃落定。她懷裏鋪著本元結的詩冊,還是最新的抄本。他取下來看了,她睡前正在讀《石魚湖上醉歌》,長風連日作大浪,不能廢人運酒舫。我持長瓢坐巴丘,酌飲四座以散愁。


    他來回把這詩讀了幾遍,抬起頭看見秦棠姬睜著眼盯著他看。很多年過去,這雙眼睛仍然一打開就射出尖銳精光,好像再也塞不下其他情緒似的。他不知道秦棠姬這樣盯著他多久了,隻是說道:“沒關係,你接著睡吧。”


    就好像她從來沒有和他分開過。


    秦棠姬也十分理所應當地將他房中那件海棠紅穿在身上,仿佛她對二人深情之自信,已經到了無需過問的地步。“這衣裳是不是為我留著的”,這樣的問題,她根本不會去問。那衣裳的肩膀已經曬褪了顏色、掛得變了形,誰都知道穿上這件衣服是為了等他,不是為了美觀。


    他見秦棠姬始終那樣盯著他看,眼神裏卻又讀不出別的心思——她還是很不善於用眼睛傳情達意,但也可能並無那種必要。他猜想這麽多年過去,她總有些想說的,於是蹲下身靠到竹床邊,期望她能開口說說話。


    秦棠姬並未開口,扭過身子將腰上的寶劍解下,送到他手裏。


    上官武見了那寶劍,心中仿佛一座冰塔轟然融化,這是七年前她從他手裏搶去的那把寶劍!她還留著,並且知道將這信物送到他的手裏。他明白棠姬表達情意十分笨拙,這正是她會做的事。他抬頭看看她,聽得她張開雙唇,從喉嚨深處發出木鋸一般嘶啞的聲音:


    “抽出來。”


    上官武卻為她這三個字震了一震。她發出的聲音如此生澀,就好像這喉嚨七年都沒有發出過聲音了。他又看看滿地的酒壇,知道是因為她酗酒過甚的緣故;而她剛才說出那三個字的時候,眼睛裏似乎極其短暫地閃過一絲凶光。如果她這雙眼睛不是完全的沉默,至少還會說一個字,這個字就是殺。


    他遲疑地抽出那把劍,同時隻覺得頭上什麽東西正在劇烈膨脹,如同一團雨雲般蓋到他頭上,頃刻就劈啪落下一朵朵石榴花來。當他意識到這是全然修成的“電”的時候,那把寶劍的劍鋒也落到他的視線裏——


    這把劍遍布著磕痕,劍刃都已經被用成了鋸齒形,已經不知道殺過多少人。


    他訝異之中抬眼,隻看到對方露出一個十分扭曲的微笑——


    “又見麵了,上官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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